陈蕾
登上通往西北的列车,心中不禁开始揣想历史的风烟会在这片广袤大地上镌刻下什么样的烙印。冬日晴好,皑皑白雪轻轻地覆上晚霞初上的炊烟,村妇急匆匆地掀起红底碎花的棉门帘出来收衣裳,好客的主人给路过的游子沏上一壶热水……
我兴冲冲地直奔自己的座位,却看见座椅上横着一只襁褓,一个陌生女人粗壮的身体挤在座椅与桌子之间站立着,一手撑着桌面,另一手扶着座椅上睡熟的婴孩,身子歪歪扭扭地弯曲着。女人抬头望着我,我赶忙掏出车票想要证明熟睡的婴孩占据了我的座位。女人并不理会我此刻急切的“权利”行使,只坚持说这样会让她的孩子睡得更舒服些。我们交涉一番之后,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最内侧靠窗的位子,我挺直身体紧挨着她。孩子赤裸的小脚丫恰好抵在了我的大腿上,不时用力蹬踹着——试图极力护卫他那狭小的空间。我玩着手机游戏以打发这漫长的时间,孩子的几次“重击”令我烦躁不安却又无处发作,只得缩着身子倚向另一侧,还好另一边是一起同行的母亲。
孩子在火车的颠簸中醒來,哭闹不已,声音清透洪亮。我几次偷眼观瞧,看见女人耐着性子哄逗着幼子,脸上带着一丝倦态,粗壮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孩子却似乎在这中间找到了乐趣,声音愈加洪亮起来。原本喧噪的车厢在孩子嘹亮的哭声中寂静下来。女人终于无可奈何,用夹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轻声训斥起孩子,抱怨起这一世的“小冤家”。一边口里念着,一边单手摸摸索索脱开衣襟,手臂时不时蹭在我的侧身上,隔了厚厚的冬衣,还是搔得人痒弄弄的。
孩子投在了母亲的怀中,生命中再没有什么比吮一口母亲甘甜的乳汁更叫人沉醉的事儿了。瓷白的乳房亮得众人“唰”地都低了头,女人仍自顾自地哄逗着孩子,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孩子的额头。随着孩子哭声渐息,车厢里又慢慢腾起了喧噪。我悄悄收回斜视的目光,孩子倚着母亲早已不再强壮有力的肩膀,在车身的颠簸中沉沉地睡去。
从市区开往“下面”(农村)的公共汽车很少,上车的人们大多拎着很多行李。因为售票员在车下收齐票款才会打开车门,所以上车的秩序很好。车子有些拥挤,行李占据着不大的空间。临近过年,车上的乘客多是外地返乡团圆的当地人,有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白白净净的斯文相,鼻梁上托住的无片眼镜框;有穿着不入流甚至有些古板、土气的外出务工者,编织袋上捆着“硬座必备”的马扎结结实实、严丝合缝;也有一些人看样子是来城里置办年货的村里人。
妇女们的穿着都很洋气——与城里人无异,款式搭配如出一辙。按照时下最流行的风尚,年轻些的朋友人手一只四方宽屏的智能手机。上了些岁数的就显得沉默些,几个一同上车的同伴也不做交谈,多是面朝着窗外。有几位头戴方格头巾的老阿姨抓握着扶手,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晃,她们粗厚发红结着硬茧的手提示着我即将踏入一片想象中黄土黄山的世界。果然不到一会儿车子驶出了市区,沿途风景开始变换——高楼商铺变成了“革命岁月”的低矮砖房,印着红色的标语“毛主席万岁”,有些正在拆毁的残破墙壁上还留着“计划生育”的宣传海报。道路两侧开始出现整齐高耸的白桦树,粗壮参天。
恰逢正午赶路,炙热的太阳烤得车内座椅发烫,车窗玻璃上的蓝色遮光纸也许是年头太久的缘故变得很薄,有的地方已经剥落。光从窟窿里射入,照在原本熟睡母亲怀中的幼儿身上,车里的沉闷瞬间被哭泣的哭声打破。两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开始在漫长又无聊的路途中“骚动”。其中一个被坐着的长辈用双腿微微夹住,他不停扭动着身体,高声念起了带着乡音方言的歌谣;另一个在大人们站立的过道“拱”出一片空间,用力向地面摔下一枚炮竹,清脆的炮音叫人们一阵惊慌,很快融进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开始有人大声地喝斥这个孩子。随即人们开始交谈。我对这里知之不多,试图靠有限掌握的几个词汇收获新的信息,然而徒劳。
车子在路上的行驶速度不快,途中有一些人下车了,车里渐渐宽松了许多。但混杂着鲜肉带鱼、果蔬皮革、老乡身上若隐若现的稻草麦秸秆的气味、挥之不去的汽油以及劣质塑胶胎的气味,这些还是让车子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闷”。
汽油味道越来越重,叫我这样惯于宅居校园,远离交通的人着实吃了苦头。头晕目眩之际,车子缓缓停了一下——停在了进村公路上一个收费站关卡。司机交了费,车子又开始正常行驶。才走不久,有人招呼司机停车,那人拎了行李挤过人群下了车。这时候我才知道进了乡村,公交车便没有了固定的站点。但这不意味着车子会将每一个乘客送去他要到的具体位置,人们会在相对熟悉且便捷的地点下车,还要在曲折的“胡同”里来回穿行走上一会儿,才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从市区开往这里只有一条公路。一条公路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如同一个惊叹号,让乡村惊讶于发达的现代交通延伸至此,与这里有了联系。但公路两侧延伸开去的依然是曲折的黄土小路。通往梦中冒着袅袅炊烟的茅草屋。
从车站步行进村,黄土小路土质很软很细,泥土包裹着碎小石块,很不平坦,走起来脚底发涩。由于我们背了沉重的行李,一路走得很艰难。到达目的地时,小腿以下的裤子覆了一层薄薄的黄土,在我的黑裤子上自然更是显眼。更不用说鞋子,早就如同泡了黄土澡一般难辨尊荣了。
一路走来,村里始终静悄悄的,临近庄稼地时,斜斜的垄坡上才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交织在拖拉机“突突”的机器轰鸣声里。拖拉机上载着堆放得高高的干枯麦秸秆,捆绑得结实紧密,颠簸中不会轻易掉落。落下的细碎麦秆很快被扬起的细软黄土覆盖,又很快被走过的人踩得更实了。
一同下坡的还有一只追在拖拉机后吠叫不休的白色串种狗和追着狗尖声高叫着的孩子。
村子里的住宅并不紧密,家家都有院子,这些院子倒是很像办公室里的格子间。墙边或是竖起一垛一垛晾晒着的麦秆或是几根木柱搭成的牲口棚,用木头混杂着茅草铺成棚顶,茅草裹着岁月积攒下的泥沙土灰斜斜地垂下来,沉甸甸的,在呼啸的北风中微微摇动。
离住地不远有这样一块空地,处在通往耕地的必经之地,土地被踩得结实而坚硬。整片空地上最显眼的要数场地边缘的一口井。圆形,直径超过一人宽,井口敞开着,厚厚的石井盖压在一边。风吹起时扬起的灰土一层一层无声无息地掉进井里,显然这口井荒置已久,早已干涸。井不深,井底不仅铺满厚厚的灰土,还裹挟着这里随处可见的碎秸秆、枯叶残渣和小食品的锡箔纸包装袋,井边四周也随地散落着各色包装袋,在太阳下闪着五彩斑斓的光,似乎有意呼应着节日里的喜庆气氛。
在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老井都早已干涸废弃,如同时间一样无尽地承载着历史遗落下的旧物,俨然已是一个个“天然”的垃圾桶。农村在城市的参照下日渐褪色,某种意义上,乡土也是旧的,但在一口枯井面前,它又是那样阔大。这里的人们依然在这里生长,繁衍,生生不息。如同井底落满的一层又一层黄土,落到这里,又随风而去。
我的旅程也将在这里开始,或许总会回到这里。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大背头”彩电里的宣传小片已经提前为春节的热闹、喜悦预热。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也换上了色彩鲜艳的胸花。距离大年三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是村子里是静悄悄的。天亮得很早,鸡鸣也很早,天黑得也很早,傍晚时分,村里的牛像是相互呼应,使得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哞叫。起初几天,我总在这样的声响中慌乱得四处翻找着自己的手机,以为那是来电的震动铃响。几天后才淡然视之——并非习惯了夜来前的预报,而是我终于忍无可忍拔掉了手机卡,只留着手机的拍照、阅读功能,就这样將自己隔绝在了网络外。
这些牛是我初识的朋友。隔壁家的牛是一家三口。牛“夫妇”俩膘肥体壮,一同锁在简易的牛棚里,牛棚实在太过简易。母牛卧在厚厚的草甸上。小牛犊个头比我矮些,肉很结实,我猜想着这一定是一头小公牛。小牛没有束缚,在自家门口悠闲地“散步”,并不跑远。
若是从它身边走过,它每每必会惊跳后退,动作敏捷,生龙活虎。一同走过的村民大抵是司空见惯,径直大步走远,对它不闻不顾。也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的,便声音短促洪亮地“啐”一声,朝它呵责,它于是真的静了,缓慢踱着步子摇着尾巴返回牛棚的小范围去了。我于是猜想,呵斥小牛的人家里定是也饲养了几头牛,才会了解与它们交流的诀窍,不然就是由于对这里的熟悉才产生的从容——乡村是村里人的大家庭,来往出入的不管关系远近都是相近的“熟人”,连别人家的牲畜模样或许也都能分辨几分,见得多了自然无所惊慌了。然而对于我来说,诸如牛马这样的牲畜,只是城市明文禁止出入的标识牌。如此与这“牛娃”一家相识,实在是意料之外,叫人耳朵发热。
在这里,石头是随处可见的,沿着耕地向山的方向向前走是一片石滩,亮晶晶的如同荡漾着波光的清澈河堤。随手拾起一块,原来是洁白的石英,大大小小嵌在疏松的沙土里。再向前走,山仿佛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走不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只能隐约看见村庄的轮廓了。地势渐高,一座一座砖石垒起的坟包相近相邻,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山脚下。这些坟多是朝向村庄的方向立碑,与生者遥望,仿佛仍依依作别。依着山傍着水村子里祖祖辈辈逝者均安葬在此。同来的村里人说,这里将要铺设管道了,迁葬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这日阳光甚好,天轻云淡,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这一座座矮矮的坟,更让人觉得这空旷中的荒茫。
返回时,我们走了另一条便捷的路。一路走下山坡,却也不省力,忽然一股恶臭不得不引人驻足:那晶莹的皮肉在炎日的光照下反射出奇异的光亮,腐坏的尸身上粘着灰土和蝇虫——路旁不到十米一口塌陷的土坑中摞满了死去的牲畜,以家猪占了多数,脓肿的尸体粘连在一起。我们忙远远地急步跑开了,转身的瞬间,瞥见土坑一旁一头新死的猪,尸体还未来得及腐臭变质,白花花的肉体上生了几朵褐色的疮斑。紧闭的大嘴像微笑似的安详可亲。同来的村里人见到我的惊惶之态,不知是否有心安慰我的缘故,他说这里存放这些已经许久,大家都已习惯将家中死去的牲畜拉来丢弃,平日这路已少走行人了,但仍有不少图捷径的人安然穿行于此。据说沿着这一条路走下去,就是村子里种满向日葵的花田了,不过腊月里葵花也早已凋谢了。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了村子。
学校永远是孩子的天堂,操场总能博得孩子们青春的笑语。没有草坪,没有塑胶跑道,洋灰地面上竖着一支篮球球架,油漆早已剥落露出点点锈迹。尽管已经放假,学校还是向孩子们敞开了一扇小门,窄窄地留着只有孩子才挤得进的门缝,刚好溜出了门内的欢声笑语。
城市的校园周边往往商铺林立,花花绿绿的招牌,热情好客的店主,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这里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圣殿”。上初中的时候,三五好友常聚在一起相互交换分享着手里的零食,举着玻璃瓶装的果味凉饮学着外国电影里面那样cheers,传看着新入手的明星CD,在校门口笑闹着不愿离去。直到各自的大屏手机闪个不停,才匆忙敷衍着电话里妈妈的唠叨跨上单车追赶夜幕下最后的太阳。
在这里没有。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吃食、玩具在乡下孩子看来还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稀罕物。但这里的孩子也不缺乏快乐的源泉,五角钱的薄纸风筝还赠送一只气球,在孩子们看来是划算的。风筝不大,飞不高,孩子们也乐意牵着它跑。风筝线断了就换上一根妈妈缝被子的棉线,再牵着它跑。断了再换,断了再换,直到薄薄的纸风筝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再小心翼翼地折起夹在课本里。
气球也是极有乐趣的玩物。最有趣的是灌上水,沉甸甸的一颗小水球握在手里像宠物似地出入。人手一颗,五颜六色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刚好衬托着孩子的笑脸。
学校门口也有一家小商店,孩子们休息时多会光顾这里。
老板说开学的时候店里生意很是火爆,生意好做。随店家走进店里,同样开在校园周边,但明显没有城市的铺面大,商品也算琳琅满目。饮料、膨化食品、糖果、自制糕点……把货架填得满满的。走进细瞧发现些疑惑——“康帅傅”的“传奇”在一些待售商品中真实上演。这种商品价格低一些。若是向店家提起诸如“康师傅”一类“正品”的名称询问是否有售,店家于是露出憨直的笑摆手,好心提醒我都是一样的,何况那个样的贵。
见我不甚满意,店员忙向我推荐起最近正流行在学生中间的一种饮料。柜台内侧避光处摞了五个瓦楞纸箱。店员取来一箱放在柜台,随手取出两只一掌高的小瓶子。葫芦造型瓶身,透明塑料材质,透出里面的液体,一瓶红色,一瓶紫色,液体同样是透明的,两角钱一瓶。面对店家的热情,我只得“就范”,买了五瓶刚好凑齐了红黄蓝绿紫色,一并收入囊中的还有儿时视作珍宝已多年遍寻不见的“酸三色”糖果。
回去用剪刀剪下与瓶身一体的塑料密封口,扑鼻的果香气味的确诱人。只是鲜艳的颜色甚是煞眼,叫人不禁想起童话故事里美人鱼用美丽长发换取的变身药水——于是我终究未敢入口品尝。
原以为乡间的年味是最浓厚的——听不够的社戏、响不停的鞭炮、吃不完的流水席、穿新棉袄满地跑的孩子……
满地跑的孩子是有的,淌着流不尽的鼻涕,嘟着小嘴四处耍玩。隔了一条窄路,沿着不知谁家荒置的猪圈再往西走几步是一户人家。新式的围墙整齐地贴了绛红色瓷砖做装饰,高高的屋顶从两扇定制的雕花大铁门上方透出来,颇有层次感,在这片黄山黄土的村子里格外显眼,从院中不时传出几声孩子的咿呀声。
了解一番后得知这家住了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孙子。小孙子今年一岁了,乳名唤作辉辉。父母远在外打工,平日就把孩子留给老人照顾。一岁的辉辉初见陌生人还存在本能的胆怯,但不羞涩,手里握着才喝空的塑料透明奶瓶,站得远远的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走近他,也不闪躲,只是不允许同他肢体有任何接触,皱着眉头用力甩开来人的手,再激烈些便又发出尖声的高叫。等到与他们熟了后,我们坐在一起看着电视机聊起天,我随手拿起桌上的橘子招呼他,他就忙不迭地摇晃着走到你跟前,倚着你的腿自己动手认真剥起橘子来。这时,他看你就如同他早已熟悉很久的家人。
不认生是这里孩子的一个特点。不只是这样轻易地对待陌生人的接纳,也表现在对陌生人主动地接近。
一日闲来无事,我和母亲来到枯井边的空地上晒太阳。习惯了城市的奔忙操劳,对于这样娴静的午后暖阳,母亲自是喜爱有加的。我们打起羽毛球,羽毛球在双拍间纷飞自如。未成想吸引了不知哪里跑来的一个孩童,站在一旁的阴凉处看着太阳下飞来飞去的球“嘿嘿”笑个不停。母亲引逗她,邀她参与,她便跑去拾起掉落的羽毛球向天空使劲地高高抛起。问她年纪姓名她都清晰地回答。两岁的幼童身边没有成年人的陪伴在四处“流窜”还是初次遇见。还好一打听孩子就住在这附近。
兴许是球上的羽毛让孩子惦念起了她家后院孤单的小公鸡,想为它寻个伙伴一同嬉戏,她将球捂在胸前,自顾自地转身离开。留下我与母亲哭笑不得。
辉辉和我玩得投机。他最爱的游戏是紧握手中的塑料玩具枪与我做英雄一样地对决。柔软的小指甲缝里留着手枪上刮下的彩色塑料屑。
辉辉也是四处“流窜”的。相识之后,从他家到我家折返几次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知道他来,母亲每每一早打开大门。辉辉进了门,起初不会打招呼,“嘿嘿”地流着口水朝人们笑。教他一句“你好”,几分钟便学得有模有样,只是无论如何纠正仍是带着浓浓的当地乡音腔调。
若是我还躲在热乎乎的土炕上贪享美梦,辉辉是绝不放过这样一个“战胜”我的机会的。他推开我的房门,一边道着“你好”,一边向我开火。塑料玩具手枪于是发出节奏不一的音乐鸣响,像闹钟一样响个不停,曲子是正流行的“江南style”。若是我佯装深睡不醒,他才作罢,口中念着的是不知几时新习得的英语,高呼着“bye-bye”离开。
辉辉对手机也充满着巨大的热情,这热情似乎是天生伴随的。但凡见到有人打着电话,他必要放下任何玩具、吃食,摇晃着跑上前仰着头向那人讨要,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ma—ma”的音节。
后来几日辉辉胖嘟嘟的小身影不再出现了,一问才知是他外出务工一年的父母回家了。夫妻俩在春运的浪潮中“挣扎”回乡,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却满脸笑容招呼着家中的来客。
忙里偷闲,他们略带羞怯找到我提出有件小事要我帮帮忙——订购前往打工地的火车票。原来他们还不熟悉网络订票的方法。他们说,加上这一次一共是三次通过网络订购火车票了。第一次他们在网吧自己操作,不知哪一环节出了问题最终失败了。夫妻俩连忙赶往市里的火车站“蹲点”。第二次拜托了单位里“懂技术”的同事代买的。这一次,他们向我这个“外地大学生”投来了热切的目光。
辉辉一家人很是好客的,家里做了晚饭邀我同享。尽是当地农家传统菜肴——臊子面、酱肉、泡白菜,样样都蘸醋拌辣子。
深夜酒酣饭饱,一桌人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脸红起来,嗓门高起来,连炉火中都弥漫起西北独有的酣畅豪迈。
微醺的辉辉爸爸向我询问起大城市的房价、旅游行情,说这几年委屈了婆娘和娃。渐熄的炉火蹦出最后一丝火星恰好应和上了辉辉爷爷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新年伊始,几声鞭炮声被隆隆的机械轰鸣声所吞没。临着回城公路的钢材交易市场的商铺都已拖着年的尾巴红火地开市迎客了。当地人、山西人、河南人……自说着自己从小熟识的家乡话。各色的乡音融杂在一起,此起彼伏,舒展自然,丝毫不觉有生硬的隔阂。嬉笑的、严肃的、怒骂的、温柔的,俨然武侠小说里的江湖。贩夫走卒的世界哪里少得了一间酒馆或茶社?果真有一家大排档。从建材市场出来沿着公路向城区方向步行走上不到十分钟的路就能看见几家小饭馆紧密相连立在路旁。门口零散的摆着几个碳烤架,黑色的炭土覆在架子上。烤架里燃着碳,冉冉升起着袅袅的烟雾,肉已串好放在一旁待烤。客人则坐在屋里等,一碟凉菜、一碗凉皮子、几瓶啤酒,各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怎么吃都是满心欢喜。
老板娘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及膝的长靴走起路来哒哒作响。粉白的双手用力揉着新制好的“行面”。若不是她笑吟吟地招呼着几位熟客,说起正宗四川方言,单是看我面前的这一碗筋道的臊子面,我还当她是地道的西北妇女呢!来这里吃饭的食客多是整日在建材市场忙碌的打工者,自然也来自天南海北,各自操着方言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笑吟吟的老板娘也不时插上几句话与众人调侃。有人说着节日里家乡发生的趣闻,有人八卦着说谁家的媳妇躲起来生三胎,有人叹息着说挣钱不易,有人说讨回了老板欠的几个月的工资才敢回家见婆娘,有人互相开着玩笑骂“你个猪猡”。
屋外的炭火“噼啪”地燃起来了,熄掉的残灰随风而去,又落到这里。落在一口深井中,井底落满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土。漆黑的枯井里炭火“噼啪”地响着空荡荡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