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
这是一座黑色大理石墓地。
墓地简朴、肃穆。一块长方形大理石墓体,一盏长明灯,就是它的全部。
黑色墓台上纤尘不染,明亮鉴人。印度人精心守护着它,犹如守护自己珍贵的心脏。一串串美丽的鲜花敬放上面,在次大陆骄阳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绚丽灿烂。
71年了,前来瞻仰的人流依然不断。他们扶老携幼,赤足虔敬地在沙地、草坪上走过,伫立墓前,静静地合十祈祷。没有喧哗,没有嬉闹,连孩子的脸上都是静穆。从喃喃的语言、面部特征和衣着上,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教派,虽然信仰不同,但他们都走到一起来了,因为这里埋葬着一位圣人,他的理想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之间友爱相处如兄弟。他的理想,也是他们的理想。
人流中有许多外国游客,他们同样赤足轻行,同样肃穆礼拜,因为这里安息的不仅是印度人民伟大的儿子,也是全人类的儿子。在战争不断、暴力弥漫的岁月里,他坚韧不拔地追寻着人类最宝贵的信念,他要向全世界证明,在这个星球上,还存在着比武力更强大的力量,比生命更崇高的东西,那就是真理和爱。
黑色墓体正面,镌刻着两个金色铭文:“噢,罗摩!”
71年前,圣雄甘地念诵着它,倒在了血泊中。
1948年1月30日下午5时,当白布素裹、赤足木屐的甘地走向晚祷会场,微笑着向热爱他的民众致意时,一位挺身向前、双手合十的青年却掏出了罪惡的手枪,连发三枪,刺杀了这位可敬的老人。
“噢,罗摩!”这是甘地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罗摩是印度教大神,可以把它解释为:“噢,神啊!”
可是,谁又能明白这最后的叹息中所包含的一切?
5个月前,历经数百年蹂躏的印度刚刚宣布独立。1947年8月15日零时,共和国第一任总理尼赫鲁满怀豪情地庄严宣布:“在这午夜钟声敲响之时,在这全世界都还在睡梦中时,印度,将在获得生命和自由中醒来!”当第一面橙、白、绿三色国旗在德里上空升起,整个印度都为之沸腾时,甘地却正独自前往教派冲突激烈的孟加拉邦。
在这举国狂欢之日,这位“印度独立之父”却满怀悲怆!
他无法接受印度分裂的事实。建立一个独立自由的印度,为自己的同胞赢得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主人的权利和尊严,那是他一生的企望啊!为了这个理想,他褪下了洋服,放弃了南非年薪10万英镑的律师职业,捐赠出全部家产,返回印度。从此,白布裹腰,策杖赤足,如古代的苦行僧般走遍他饱受苦难的祖国。他先后18次绝食,无数次入狱,然而,当独立曙光初现时,迎来的竟是印度因历史和宗教原因而分裂成两个国家的局面!
也许无人知晓这是怎样一种痛苦,但人们知道,平生憎恶暴力至极的甘地,甚至恳求最后一任英国总督蒙巴顿勋爵说:“请您拒绝分裂印度,即使这一拒绝招致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极度绝望之下,他甚至说,“您可以把整个印度送给穆斯林,但千万不能割裂她。”最后,自知回天无力的甘地深含痛苦地叹道:对印度的分裂,是一次冷酷的“活体解剖”。有谁知道,对于甘地这样的“古典英雄”,祖国的分裂就如同是他自己的肉身在经历一场锥心断骨、痛彻肺腑的撕裂!
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宗教之间的相互仇视、相互憎恨,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和流血事件连绵不断。当人们在德里红堡为独立而欢庆时,78岁高龄的甘地正在加尔各答的一处陋室中绝食,老人企图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以他一生都在践行的非暴力主义的道德力量,来平息愈演愈烈的宗教冲突。
奇迹出现了!当旁遮普邦5万多军队都无法遏制骚乱的浪潮时,单枪匹马、独身一人的甘地,却在孟加拉邦阻止了仇杀。他的对手——英国总督蒙巴顿——也不得不感叹:“未来数百年间,印度乃至全世界再也不会出现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
甘地貌不惊人,干瘦、矮小,似乎是他那贫穷而苦难祖国的一个注脚。可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见过它的人难以忘怀。那里面有智慧、勇气、意志和力量,有雄健的灵魂和山一般的坚韧。就是这样一位瘦弱的人,曾迫使南非白人当局不得不颁布《印度人慰藉法》,给予印度侨民以应有的权利与尊重;就是这样一位坚持自纺纱线、自制土衣来抵制英国洋布的人,访问英格兰棉纺城兰开夏时,因此而失业的棉纺工人却为他的勇气和真诚欢呼喝彩;就是这样一位“穿着半露脚爪的鞋子”的人,一路风尘地走进了英国总督府,走进了白金汉宫。
他的取胜法宝是什么?人说“沙堤格拉赫”就是他的传世至宝,就是他征服世界的强大武器。“沙堤格拉赫”,意即“真理的力量”,是他非暴力主义的源泉。它并非弱者的武器,在它面前,一向自恃强大的殖民帝国也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力量,被迫坐在了谈判桌前。半个多世纪后,他们为他在英国国家的最中心位置——伦敦的国会广场,竖起一尊青铜雕像。
然而,终生倡导非暴力的人,却倒在了暴力的枪口下;为民族独立奋斗了一生的人,却在独立到来之际离去……
甘地的葬礼在神圣的朱木拿河边举行,百万民众迎候他的灵柩。熊熊燃烧的大火持续了十四个小时,之后,就一直燃烧在这黑色大理石墓地的长明灯中。
71年了,长明灯中的火从未熄灭。
71年了,甘地也从未离开过印度。
他的肖像随处可见,他的名字频繁出现,他的语录常被引用,他的传奇故事也已转化成新的神话,甚至他的土织白衣都成为政客们的最爱,成为无私奉献和服务的标记;他的手摇纺车被赋魅,成为思想修炼的瑜伽,成为修行与净化的象征。是的,甘地无处不在。他活在深沉爱戴他的民众心里,也活在政治家们将其抽空后的象征符号中;他活在那段可歌可泣的伟大运动中,也活在新生印度走向现代化的艰难步履中,活在关于其现代意义的持续激辩中:
在走向共和的今天,传统村社主义的“罗摩之治”,还能够召唤回来吗?
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用纺车去战胜机器的故事,还能重演吗?
在互联网信息时代的印度,仍以“古代情感、怀旧记忆”将贫困转化为田园牧歌式的美好,还有可能吗?
时移世易,甘地还在,而他亲切称呼为“婆罗多母亲”的祖国已经改变,“黑水”之外的世界已经改变。
是的,甘地属于一个特定的时代,不可复制,不可重现。然而,他对祖国和人民深沉的爱,对和平与真理的不懈追求,他的伟大人格、不朽精神和惊人的道德力量,就如同眼前的这盏长明灯,永远不会熄灭。
“噢,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