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吴用与梁山聚义

2019-07-19 02:05冯庆
读书 2019年7期
关键词:军师宋江梁山

冯庆

作为中国江湖文化的 “圣经 ”,《水浒传》因其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而常常获得后世之人从社会政治维度出发的解读。以小说中某一关键人物为核心来审视整部书的用意与品位,构成了《水浒传》研究的一大特色。将宋江视为灵魂人物,“招安 ”就是全书的主旋律;将注意力放在武松、石秀的身上,不难看到杀伐果决;把鲁智深、林冲等落难军官视为焦点,那么对朝廷昏庸、社会黑暗的针砭批判就会变成主线。作为 “四大奇书 ”当中草莽江湖气最重的一部,

《水浒传》所反映的社会维度最多、层次最丰富,所能经受的解读也就越是多元。但我们毕竟会承认,《水浒传》中承载着关于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重要经验知识。如果承认海外学者浦安迪的判断,认为《水浒传》是“针对一批想来能透过通俗素材的表面描写深入领会内在问题的老练读者写的 ”,那么,我们也就有理由对这部 “江湖圣经 ”背后的精微政治义理及其文化经验的复杂根系展开一种 “小说知识学”意义上的分析。

整部《水浒传》中涉及政治现实问题的代表人物,除了宋江,当属军师吴用。如果说宋江对于 “招安 ”主题有着根本的推动作用,那么吴用的意义就在于促进 “梁山聚义 ”这一波澜壮阔又步步为营的政治事件。“聚义 ”意味着新的江湖政治共同体的建立,也意味着对旧的江湖政治共同体的打破重组。林冲火并王伦,就是这种打破重组的关键事件。而这一事件的主谋,正是吴用。

林冲曾大骂王伦: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读者会发现,另一个和王伦一样具备儒生身份的 “先生 ”吴用此刻正站在一旁。吴用显然是林冲行动的幕后策划者,尽管他表面上表示想走,却实际上激发了林冲的血性,向王伦发动冲击。吴用打暗号让晁盖、刘唐、阮氏三雄等人来拉偏架,自己假装去扯林冲,实则放他上前杀王伦。可以看出,在这出夺权大戏里,王伦 “穷儒 ”政治生命的终结,实则伴随着吴用 “军师 ”政治才能的全面呈现。显然,吴用胸中有林冲所说的 “文学 ”。这里的 “文学 ”当然不是舞文弄墨 —事实上,吴用甚少凸显他具有这方面的才能 —而是指吴用胸中有某种独特的 “知识 ”,即政治行动的韬略。

一般的 “穷儒 ”,进不了《水浒传》作者这类有 “文学 ”的人的法眼。小说最后一回有一段《单道梁山泊好处》的说辞,里面就明确呈现出对 “穷儒 ”的鄙夷:

……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馳,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显然,吴用、朱武等 “先生 ”,并不在 “酸悭 ”之列。小说作者将 “文墨”“酸悭 ”和韬略、“笔舌 ”区别对待,显然是认为,在江湖的语境中,唯有后者才有能力承担起政治任务。

擅长 “笔舌 ”的吴用作为梁山泊军师的首要政治才能,是吸收各方人才以实现 “聚义 ”。《水浒传》用浓墨重彩写吴用说服三阮加入抢劫生辰纲队伍的过程,就是典型案例。这样的谋划早在智取生辰纲之时就埋下伏笔:

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吴用以晁盖北斗七星梦为借口将三阮纳入计划,在借力的同时也体现出其 “狡兔三窟 ”的智慧 —他显然已经为失败的可能性想好了后路。宋江来报信时要晁盖快走,却没说去哪里,是吴用明确了(或者说事先已经想好了)撤退的大方向 —水泊梁山。在这个意义上,晁盖最终夺得梁山大权,事实上也是吴用的安排。不难想象,吴用很有可能 “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本就无意于生辰纲,而是觊觎梁山泊的良好地缘环境。他知道王伦难以成气候,于是等待机会,借晁盖等人之力,最终占山为王。这才能解释为何之后吴用的所有行动皆以梁山泊的发展和巩固为基本目标。对于其他好汉来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偶然性生活已经足矣。唯有 “先生 ”吴用有更为宏大的抱负,其志在创造一个能够与朝廷构成角力关系的地方共同体。同时,吴用和其他少数梁山好汉也意识到,草寇路线并非持久之计,为了保存最终招安的可能,这支队伍需要许多 “正道人士 ”来“洗白 ”。有了这种预见性,吴用才会千方百计辅佐宋江(而非其老友晁盖)“登基 ”,并且执意要 “赚”卢俊义等官方人士上山。

所以,吴用的第二个才能是体察并辅佐宋江的政治路线。虽跟随晁盖多年,吴用却未必与之肝胆相照。相反,吴用与宋江则莫逆于心。宋江发配江州,路过梁山泊见到吴用时的对话便可说明这点:

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宋江的政治理想在这句虚伪的 “国家法度 ”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已经是戴罪之人,何必在意国家法度?一般人会难以理解。但唯有同样虚伪巧诈的吴用能够清楚地认识到宋江在梁山泊讲出这句话的丰富意涵。金圣叹读到这里,忍不住批注称两人 “互相笼罩 ”,“互用权术相加 ”,便是为了点出他们之间的 “心照不宣 ”。

吴用明白宋江有自己所没有的能够聚合江湖人的领袖气质、忠孝名节,又看到他超出晁盖的远见与机巧,是以与他越走越近,以至于当宋江逐渐架空、取代晁盖时,完全站在前者一边。梁山泊排座次,宋江和吴用坐得最近,公孙胜则和卢俊义坐在一起。宋江上山之后,与晁盖关系密切的公孙胜莫名其妙地提出要离开梁山泊,回去探看老母兼修道。宋江当时提出要 “派几个人去 ”接公孙胜老母上山,被后者婉言谢绝,个中机锋可见一斑。

晁盖若为梁山之主,则预示着梁山终将只是江湖人的乌托邦而已,永远无法 “洗白 ”,也永远不会有之后让关胜、董平、张清、水火二将这些白道人物入伙的可能。至于卢俊义若为梁山之主,则无法让有案底的 “好汉 ”们信服。唯有宋江能够完全符合吴用的政治构思。譬如,尽管卢俊义抓了史文恭,按晁盖遗嘱当为山寨之主,但吴用则多番打断宋江口头上的 “让贤 ”,头一个出来鼓动众人奉宋江为主:

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吴用又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随后,李逵、武松、刘唐、鲁智深纷纷表态要宋江当梁山之主。

吴用在这里通过扮演 “民意代表 ”,在关键时刻表态,实则用 “兄弟公意 ”论证了宋江当政的合法性,堵住了卢俊义 “以德服人 ”的可能。

宋江和晁盖、卢俊义本质上的区别在于什么?宋江比晁盖更有政治智慧和实践力,能够给自己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时时参与大规模战役,以此来压下久居山寨的晁盖。区区小吏出身的宋江,无法像卢俊义那样具有完美的出身与形象,以镇住以林冲、关胜、董平、呼延灼为代表的军官们。但宋江在 “让贤 ”卢俊义时的对比性说辞则反过来说明他早已意识到自己能与草莽好汉打成一片的根源:他本质上没有什么完美卓越之处,反而形貌不佳、出身低下且有案底;相反,卢俊义方方面面超凡脱俗,却难以在一众越狱犯、杀人犯和反贼那里得到认可。把吴用纳进来对比,可以发现他和宋江有着几乎同样的政治实践力和出身,这也是他们必须站在一起的原因。乡村教师吴用和宋江的结盟,是梁山由一个个流离失所的好汉暂时投奔栖身的 “山寨 ”演变为一架四处征伐、公然与朝廷唱反调的起义战争机器的关键环节。

这也引出了吴用的第三种才能:战争策划者。随着对宋江战争欲望的配合(李逵可以體现为宋江杀伐欲念的外在表达),吴用的手段愈加百出不穷。当宋江不在、由吴用领兵打大名府之时,其运筹帷幄的布局能力凸显得淋漓尽致。但这里面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当梁山泊部队攻破大名府、救出卢俊义和石秀之后,是狱卒蔡福提醒柴进要劝住 “好汉 ”们不要残害百姓,而吴用却没有想到。当柴进找到吴用并提醒他这一点时,已经 “城中将及损伤一半 ”。金圣叹评点道:“此等处却令人想宋江。”的确,如果宋江在场定会约束部属。吴用则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作为 “军师 ”,吴用最显著的政治事功首先体现为对 “智取生辰纲”“劫法场 ”“智取大名府 ”等武力行动的事先谋划,这彰显出吴用有兵家的气质;除此之外,他使用言辞创造扭转政治局势的能力则得到了特别的强调。在调停刘唐、雷横之争,鼓动阮氏三兄弟入伙,激发林冲火并王伦等事件中,吴用的表现都让人联想到战国的纵横策士。无论兵家还是纵横家,最终都可以归结为 “战国气 ”。“战国气 ”不同于 “春秋气 ”,对大义和仁德缺少本质的体认。

《水浒传》刻意仅仅凸显军师吴用在 “智”的维度上的单方面卓越。我们从小说出现过吴用的回目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吴用使时迁偷甲 ”“吴用赚金铃吊挂 ”“吴用智赚玉麒麟 ”体现的除了口才,还有吴用缺少基本道德尺度的一面。而“吴用智取生辰纲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吴用智取大名府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吴用计鸩邬梨 ”等则反映出吴用在梁山军事行动中往往担任的是决策和组织的工作。能与吴用在重要性和功能性上几乎等价的人只有宋江,但宋江还有

“神道设教 ”、标张大义的任务,吴用则几乎与 “义”字无缘,他是纯然政治与军事行动的操控者,不具智计之外的任何其他道德品质,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在辽国劝降时,他甚至主张 “弃宋从辽 ”。宋江能通过做梦的方式 “通神 ”,公孙胜、朱武、鲁智深最终走向佛道宗教,他们都有某种超世俗、超政治的身份表达。吴用却丝毫没有,他是抽象的政治智慧,虽然名叫 “学究 ”,却并不追问万事的 “究竟 ”;即便号 “加亮 ”,却从来不会让他人的心胸敞亮。吴用不承担任何道德上的启蒙使命。

吴用式的人物在中国政治史上比比皆是。如果将《水浒传》中的江湖视为整个中国政治史的缩影,那么,吴用也就成了中国知识人政治家的缩影。在这之前,《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则是这方面的代表性角色。“加亮 ”的称号则反映出《水浒传》作者希望用吴用这一角色与诸葛亮进行对比。

诸葛亮的重要形象,本质上是由历史所赋予的。早在唐肃宗元年时,姜子牙被追祀为武成王,以张良、孙武、吴起、韩信、诸葛亮、李靖、李绩等人配享,这确立了日后 “演义 ”作者们对 “军师 ”进行想象的历史谱系。诸葛亮被层累的官方奉祀和民间叙事逐渐确定为中国智慧德性的集中象征,是臣道、师道和通天智慧的代名词,

“军师 ”因他而成为历朝小说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相比之下,比起高尚忠义的 “神人 ”诸葛亮,一边教书一边在墙上挂着铜链的江湖好汉吴用,则是一个彻底的政治人。在吴用那里并没有江湖政治目标之外的更高追求,比起诸葛亮来说,他更加是后世因命运而身处险恶江湖的知识人最宜师法的对象。江湖不同于庙堂,很难(但并非不可能)通向一种理想政治,总是以 “局部 ”和“暂时”为考虑。

但我们会发现,在日后许多的绘像、戏曲和影视作品里,吴用经常被描述为与诸葛亮形象相似。其实,我们在原著中可以清楚地读到吴用外形的描写:

只见侧首篱门开处 ,一个人掣两条铜链 ,叫道:“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虽然和诸葛亮同是文士形象,但吴用手里持的是铜链而非鹅毛扇。那么,吴用的图像形象为何会在民间艺术当中趋近诸葛亮?

正如前面所分析的,吴用的许多行动都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比如为赚朱仝上山而令李逵杀死小衙内之类的事情,承担了历史赋予的道德形象的诸葛亮绝对做不出来。如果不对吴用的残酷手段进行掩饰,那么《水浒传》当中蕴藏的政治现实主义将会对公众造成负面影响。《水浒传》的确是要道说江湖的险恶残酷,同时传授相关的可怕政治经验。但是,后世对其进行评点和戏曲影视改编的艺术家,则必然会出于道德动机对这些经验进行美化处理。这也凸显了历代民间知识人扬美隐恶的敏感意识。对权谋家进行道德化、主流化的包装,这样一种图像的叙事伦理会减小吴用这一人物实际上可能带来的道德破坏性,反过来刺激广大读图群众对美好政治的向往,并刻意提示江湖当中的 “军师 ”身份与以诸葛亮为代表的正统儒家政治人格的可能联系。

“军师 ”的字面意思是军队的统率者,但在通常的理解中又不等同于主帅,而是专门负责出谋划策。这似乎与一般意义上的 “师”有着很大区别。“师也者,”《礼记 ·文王世子》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现实政治处境中的 “军师 ”似乎没有教育军队德性的义务。但一旦我们想起诸葛亮的例子,就会发现,至少对于长期浸沐儒家思想的中国民眾来说,他们非常期待军师能够提供德性上的完美楷模。

“师”的本来意思就是 “民众 ”,如《公羊传 ·桓公九年》云:“京师者,大众也。”众人云集,除了在京城朝拜天子,就是打仗。所以 “师”会引申为 “军队 ”。《易·师卦 ·序》云:“讼必有众起,故受之以师。师者,众也。”李道平疏曰:“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讼与师皆起于有所争,两造相争谓之讼,两国相争谓之师。”这让我们想起吴用出场时化解雷横、刘唐之争的场景。吴用作为军师,其最终目标是实现梁山聚义,也就是让众人摈弃种种矛盾,聚集起来构成有统一目标的政治共同体。梁山好汉中许多人是有宿仇的,能让他们同仇敌忾地团结起来,最好的策略就是设定更高的目标,那就是对外发动战争。“军师 ”进而蕴含着双重任务:聚集和战争。

根据《师卦》,要让战争取得胜利,“军师 ”者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德性要求:“师,贞,丈人吉,无咎。”王弼注曰:“丈人,严威庄重之人。”这要求军师能够严明律法、行事雷厉风行,前提是军师是明智且有德之人。《彖辞》则云: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这正是对军师的基本要求。朱熹注曰:“毒,害也。师旅之兴,

不无害于天下,然以其有是才德,是以民悦而从之也。”尽管战争会导致死伤恶损,但若是秉持正道,让师众心悦诚服,就能够获得好运,实现胜利。这是吴用必须依靠 “呼保义 ”宋江来作为核心的根本原因。作为实用军师的吴用不是诸葛亮,做不到以德服人。正是在他这里,江湖的 “军师 ”和正统 “军师 ”—德性教化之师 —发生了分离。是宋江承担了后一种军师的任务。宋江有 “讲义气 ”的品质,能将分散的江湖游民的股股涌流聚合为一条大河,给予他们安顿的空间,将这一切有生力量整饬为政治秩序,这是《水浒传》前半部分的主题;到了白龙庙聚义并正式上梁山之后,这一游民政治实体开始以大规模军事行动为主,“师”的重要性上升,从事权谋的 “军师 ”吴用也就变得愈加重要。

在这个意义上,吴用也就势必不可能像诸葛亮那样以德操包裹权谋,而是必须公然承担起宋江不能表露出来的阴鸷恐怖的残酷政治任务。由《三国》到《水浒》,由诸葛亮的德智兼备到吴用的有智无德,这种形象的实质性转变,实则体现出了理想政治和现实政治之间的巨大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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