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变法通议 ·论不变法之害》与《少年中国说》(以下或简称《少》篇)都是近世名篇,后者因收入中学课本,影响更大,其开篇即与前篇有异,曰:“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而在前文中,对老大帝国说,却是认可的:“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前者作于一八九六年,后者作于一九○○年,相隔四年,一受一拒,迥然有别,原委何在呢?近检梁氏年谱与《饮冰室文集》,觉得这与梁氏环境变化相关。其时,梁启超流亡日本已一年多了,甲午战争后日本社会充斥对清朝的轻蔑与歧视,“老大帝国 ”是常用的蔑称,如日人汉诗有言:“邦土山川徒老大,鸟雀无声四百州。”(末松星舍:《灵鹰行》)“老大顽愚兮四百州,姑息偷生兮伴食辈。”(伊藤贞治:《心耿耿行》)“老大无成皆如此,四百余州亦困弊。”(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五日《每日新闻 ·诗月旦 ·大象毙》)一个流亡者,天天面对异邦人歧视的眼光,其民族认同感与自尊可能会变得更加敏感,之前他已撰文反驳此论,如其一八九九年《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言:“支那二千年来之历史,其人民皆富于统一的思想,虽有纷分割据,恒不及百数十年,辄复合一 ……又千年以来,被他族之统治者,虽数数见,然决不与统治之他种同化,而恒使彼统治者反而同化于被治之人。”《论中国人种之将来》又言:“他日于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有可预断言者。”“他日变更政体,压力既去,其固有之力皆当发现,而泰西人历年所发明之机器,与其所讲求之商业商术,一举而输入于中国,中国人受之,以与其善经商之特质相合,则天下之富源,必移而入中国人之手矣。”《少》篇初刊于《清议报》三十五期,注明的发行日期是光绪二十五年(庚子)正月十一日,其《汗漫录》记他于前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离开日本,经十天海上航行后到达檀香山,近一个月后才安顿下来。考虑到檀香山与日本的邮程与刊物编印时间,本文最迟应作于前年十二月下旬,即初达檀香山一月之内。这一期是庚子年编发的第一期,《少》篇作为 “本馆论说 ”的第一篇,也有新年祝词之意。他需要向读者报告自己在新环境里的新感受,本期还发表了他的航行日记《汗漫录》首章,也是此意。他身为清廷通缉的政治犯,入境时冒用了日本人姓名与护照,且不懂英语,人生地不熟,本感寥落,其時,檀香山当局又因防疫之事正施行排华限华之事,其民族自尊心倍受煎熬,开篇的义愤之情或与此相关。因此,海外体验应是产生《少年中国说》的重要因素,也是理解此文的重要背景。
他拒绝老大帝国说,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不属于过去的中国人,而是未来的中国人。梁启超自小具有很强的求知欲与学习能力,十二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十八岁时拜秀才康有为为师,探究新学,二十三岁随康有为入京发动 “公车上书 ”运动,二十四岁时任《时务报》主编,发表《变法通议》,声名大噪。二十五岁任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二十六岁赴京参与 “百日维新 ”,是其时最有吸引力的思想家与宣传家。流亡日本后,马上又创办《清议报》宣传变法,再次站到舆论的顶峰。在日本的十四个月里,他切身感受到变法维新给日本带来的巨大变化与进步,广泛汲取了近代启蒙主义自由民主理念,开始从更高的层次与更宏阔的知识视野思考中国问题。其离开日本时以日本为第二故乡,就是针对思想收获而言。在结束“恶补 ”阶段后,自感学力精进,急欲与人分享自己的新思想,《少年中国说》中的激情也如同一个跋涉者在回顾身后深壑巨岭时的欣喜欢叫。
关于这一点,将《变法通议》与《少年中国说》比较即可见出,《变法通议》言:“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其思想核心在于改变教育制度与官制,而于整个国家制度与社会层面并未涉及。其时梁启超二十四岁,仅能借助各种中文译作了解西方与日本,对现代政治制度尚缺乏具体与整体的感知。到日、美之后才认识到 “家天下 ”的集权制是造成中国脱离于世界现代文明进程的根本原因,据此《少》篇对未来中国提出了新定义:
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
这时他已抛弃了传统的先国后家、先君后臣观念,从国家结构层面认识到民权的意义,形成了比较现代的国家理念。这应是他的新理念,在两个月前的《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与中国前途》中才开始展示了这一新思想:
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认识到这些,他觉得已为老大帝国找到了病根与除疾良药,必欲疾呼告人而后快。有此信念,对未来中国充满期待,自然对异邦的老大之说厌恶不已。如文中所说:
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在他看来,所谓的老大帝国是将死之国,理想的中国则在未来,
这是一新型之国,具有现代民主制度,相比其过去古老的历史,她仍是一少年之国。这样的中国,“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他为已感受到的正在成长的少年中国而欢呼,对前景充满希望,这种自信既基于新形成的现代国家理念,也源于对当时流行的进化论的执念。
其次,梁启超在日本的社交群体也发生了变化,来日之前他主要追随康有为,又年少老成,交往者多长于他。在戊戌变法前后曾结交李鸿章、张之洞这些老臣,变法失败使之深感这些老官僚无望。到日本后,他多与同辈或者更年轻的学生生活一起,先与康门弟子十二人在江之岛金龟楼义结金兰,组成保皇党十三太保 “少年团 ”。后来,他在湖南时务学堂的学生蔡锷、林圭、李炳寰、田邦璿、蔡钟浩等由国内又跑来跟随他。这是一批更热血的学生,多半在自立军起义中牺牲了,蔡锷则成为再造民国的大英雄。梁启超与他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海外生活,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群学生对自己的信任,对追求真理的执著,完全超越了世俗风气,让他看到了希望,这才有了《少年中国说》所言: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这里不只是区别老少者生理与心理特征,而是表达了一种喜少
厌老的情绪。这种厌老情绪不只是针对旧官僚旧体制,可能还含有他对自己老师的微妙之情。康有为大梁十五岁,是他的学术思想引路人,其在学术上的特立独行对梁启超启发甚大,其以今文经学思维建孔子托古改制之说,倡导变法,也深深影响了梁启超,但是,康的创新到此为止了,基本没能越出儒家经学范围,其自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有进。”顽固地坚持保皇保教的主张,屡屡指责梁氏言涉革命。昔日崇拜的老师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梁氏颇觉烦恼。所以,文中的老少对比,既是出于对时兴的进化论的理解,又是有心讲给老师听的。
或许就是因为已宣示了这一差别,他后来才与老师展开了更激烈的论争,如其一九○○年四月二十九日致康有为信言:
来示于自由之义,深恶而痛绝之,而弟子始终不欲弃此义。 ……夫不兴民权,则民智乌可得开哉?其脑质之思想,受数千年古学所束缚,曾不敢有一线之走开,虽尽授以外国学问,一切普通学皆充入其记性之中,终不过如机器砌成之人形,毫无发生气象。……故今日而知民智之为急,则舍自由无他
道矣。中国于教学之界则守一先生之言,不敢稍有异想;于政治之界则服一王之制,不敢稍有异言。此实为滋愚滋弱之最大病源。此病不去,百药无效,必以万钧之力,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热其已凉之血管,而使增热至沸度;搅其久伏之脑筋,而使大动至发狂。经此一度之沸,一度之狂,庶几可以受新益而底中和矣。
两事仅隔一个多月,可见,在与一群热血青年同处共学的过程中,他的思想跳脱了师门羁绊,并在独立中获得了更大的自信。
他很早就崇拜日本幕末维新志士,曾作《记东侠》介绍僧月性、僧月照、西乡隆盛等人,在日本,他以吉田晋为名,就是取吉田松阴、高杉晋两名的合成,表示要以这一对青年师生为榜样。在离开日本时,他作《别西乡隆盛铜像一首》,自注曰:“像在上野公园,吾于行之前一日,独诣其下,顶礼而去。”诗云:
东海数健者,何人似乃公。劫余小天地,淘尽几英雄!
闻鼓思飞将,看云感卧龙。行行一膜拜,热泪洒秋风。从历史进程看,西乡是一个扭传历史走向的大英雄,而从个人角度看,西乡又是一个失败者,但对梁氏来说,西乡是他们 “东海数健者 ”的群体偶像,从西乡、高杉等维新志士身上,他认识到社会变革必须要有年轻人的冲击力与热血精神。《汗漫录》记其临行时,“是夕大同学校干事诸君,饯之于校中。高等学校发起人诸君,饯之于千岁楼。席散,与同学诸君作竟夕谈于清议报馆 ”。他也写诗告别,曰: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壮别》)
诸子相从,多逃家艰辛而来,今皆自隐其名。于余之行也,咸有恋恋不舍之色,以此慰之。患难相从我,恩情骨肉亲。变名怜玛志,亡邸想藤寅(吉田松阴又名藤寅,早年因与同志结漫游,逃亡其邸,被削籍)。愧我乏恒德,半途又离群。丈夫各独立,
毋为吾苦辛。(《再示诸门人一首》)他以意大利爱国者玛志尼与吉田松阴并举,以吉田流亡之事自况相勉,可以想象,当时这群年轻的大丈夫们一定是豪气冲天,作为老师,要告别已生死相依八个月的學生,一定百感交集。一个月后,写作新年寄语,心目中设定的第一读者就是这些志同道合的学生。
再次,这篇文章中还带有他在旅美航行时与初至檀香山的遐思与激情。《汗漫录》序言:“去年九月以国事东渡,居于亚洲创行立宪政体之第一先进国,是为生平游他国之始。今年十一月乃航太平洋,将适全地球创行共和政体之第一先进国,是为生平游他洲之始。于是生二十七年矣,乃于今始学为国人,学为世界人 ……天地悠矣,前途辽矣。”他以此行为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在船上作长诗《太平洋遇雨》言:
世界风潮至此忽大变,天地异色神鬼瞠。轮船铁路电线瞬千里,缩地疑有鸿秘方。四大自由(谓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出版自由。)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 ……海云极目何茫茫,涛声彻耳逾激昂。
梁启超有意采用破格体,以齐散交杂的句式展示了一个年轻人不断求索的思维状态,表达了他在认识新世界后的兴奋与思考。在他看来,世界不仅物质技术有了极大的发展,社会意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急切感受到中国正处在不优则亡的竞争危机中,在苍茫变幻的时代大潮中,他希望能以年轻的热血,唤醒国人。诗文对照,不难见出这篇名文中正含有他在海上航行中激昂的思绪:
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这种雄视天下的自信、昂扬奋发的激情以及文末一段铭文式铺排,与其在海上所作的诗是一致的。
到了檀香山后,梁启超对美国政治又有了更真切的感受,《汗漫录》言:“此都(檀香山)十年以来,经三次革命,卒倒旧朝,兴新政府 ……观于此,而知法国大革命之风潮,其影响所及,披靡全欧者数十年,决非无故也。观于此,而识改铸国民脑质之法矣。”他由一岛之变感知到世界风潮,认识到推动国民自觉意识的必要。他又由夏威夷王国之亡感慨:“自古之亡国,则国亡而已;今也不然,国亡而种即随之,殷鉴不远,即在夏威 ……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天下万世之公理也。”这种优胜劣汰的民族危机意识,也深深渗入到《少年中国说》一文中:
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戊戌变法一项主要内容就是废除以经学为中心、以八股为内容的科举,兴办现代学校,檀香山之行后,梁益发认识到这种教育与官制会将中国带入死途。紧接其后一九○○年二月二十日以 “少年中国之少年 ”为笔名发表《呵旁观者文》言:
今之拥高位,秩厚禄,与夫号称先达名士有闻于时者,皆一国中过去之人也。……若吾辈青年,正一国将来之主人也,与此国为缘之日正长。前途茫茫,未知所届。国之兴也,我辈实躬享其荣;国之亡也,我辈实亲尝其惨。欲避无可避,欲逃无可逃,其荣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惨也非他人之所得代。
他将那些麻木自闭的高官名士称为过去之人,以吾辈青年为将来中国的主人,正是对《少年中国说》的发挥。
诚如郭沫若所言:“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 —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而《少》篇又可以说是影响最著者之一。如,陈三立一九○三年春作《雨中过安庆有怀姚叔节》言:“中国少年姚叔子,为谁费尽短灯檠。”陈三立曾协助其父陈宝箴在湖南推动变法,邀请梁启超主持时务学堂,因变法失败父子被革职,所以,他对梁启超一直很关注,自然熟悉这篇激动人心的文章,也以 “中國少年 ”一词入诗;又,徐一士记:“时
(杨)度作《湖南少年歌》,甚雄放,如云:‘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启超既自号 ‘少年中国之少年 ,度复歌 ‘湖南少年 ,是二人者,均当时新青年中之卓卓者也。”此事在《少》篇发表后三至四年;在其发表近二十年后,一批新兴知识分子成立 “少年中国学会 ”,李大钊于《少年中国》会刊上发表《少年中国与少年运动》,梁文印迹甚明。梁启超自己也曾言:“有《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过渡时代论》等,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细绎史料,解得其中的海外之味,可具体把握其中的情感脉络,更深入地领会这篇鸿文的历史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