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铁
初秋的凌晨,天还没亮,一层紫蓝色的光笼罩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的老兵纪念碑和周围的办公楼上。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但华盛顿大街和维克斯威尔大道交叉的路口四边停满了车,很多还没熄火,排气管像没踩灭的烟屁,有气无力地吐着烟。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气从甬道上的井盖里强有力地涌出来,仿佛就要把井盖掀起来了,仿佛地下面是只仰起头的巨兽, 脸贴在地表下,鼻孔正对准了井盖上的两个孔,把憋了一肚子的白气一吐为快。白气上方是若无其事的路灯,随时准备闭上瞪了一整夜的眼睛,白气里面是一家四口贼眉鼠眼的狸子,踩着热气,直奔马路对面的垃圾桶。
走到马路中央,狸猫突然停住了,头齐刷刷地扭向一边,看着路口的红绿灯,然后闪进了路灯之间的黑影里。一辆白色的大巴车转上了华盛顿大街,轧着路中间的黄线,慢慢地开过来,停在一幢还黑着灯没有开门的购物大厦门口。靠街的一面,车窗下画着一条奔跑中的灰色猎犬,四脚腾空,身体被拉伸得像条光滑的鱼。狗鼻子前是车门,打开了,有两层台阶向下伸出来,正好连到甬道上。昏睡在马路两边的小轿车一下子醒来,纷纷打开车门,灰头灰脑的人踢踹着腿脚钻出来,又匆匆忙忙地钻进画着灰狗的大巴车里。很安静,只有车门开合的声音和人们懒散的脚步声。
邢一然从来没有这样早来过市中心,眼前平淡无奇的景象让他看得入迷,他没想到这么早会有这么多人要赶去芝加哥,也没想到那家狸猫就躲在离大巴不远的一条小巷里,随时等待着这边尘埃落定,好继续它们的觅食之旅。直到路两边的小轿车都走得差不多了,邢一然才跟妻子告了别,下了车,跑上了大巴。
开车的是位络腮胡子、剃了光头的白人,手里拿着一份名单,邢一然在名单的下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身份证放在他名字旁边让司机看。“克星先生?”司机用自己理解的“Xing”的发音问,一然点了点头。
几乎满员,大多是黑人和墨西哥人,邢一然到最后一排才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刚坐稳,车就开了。最后一个上车的姑娘,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扭屁股坐在他旁边,冲他笑了笑,然后拿出手机,戴上了耳机。连帽衫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鼻子很翘,倒也可爱。一然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但又不好就这样唐突地问,所以也微笑了一下,扭过头看着窗外,心想还能不能看到那家狸子。
城区很小,很快就上了高速,两旁都是农田,绿油油的,也看不出种了什么。有大牌子画着高兴的牛一边喝着可乐一边说,“还是吃鸡好!”——是一家专门做鸡肉汉堡的连锁店的广告。然后是一大片风力发电机,散落在一望无际的丘陵上,转动的巨大叶片反射着朝阳的光。
邢一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进入盖瑞市时他被吵醒了。一个庞大的黑人,猫着腰站在前面的过道里,冲着旁边的座位,大声地说,你得控制自己,你懂吗?这不是在你住的什么鼹鼠洞、耗子窝,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在你家,你想放多少放多少,把你家里人都熏死也没人管,但在这儿,你得憋着,而且你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在那没完没了地放!
邢一然发现前面本来关着的车窗都打开了,风呼呼地吹进来,味道怪怪的,说不清是什么。没人搭茬,只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从那个座位里传出来,椅背很高,看不见人,只能听见一大串的西班牙语,又听不懂。
旁边的女孩还戴着帽子,但耳机摘了,也被前排的吵闹吸引,认真地听,看到一然的一脸茫然后,撇了撇嘴说,“她说自己肠胃有毛病,控制不住……不过她还是没说对不起。”
“噢,可能是溃疡性结肠炎……”
看那女孩没听懂这个医学名词,邢一然笑了笑,把旁边的车窗也打开了,“那她真不该坐公共交通,好在倒还不臭。”
盖瑞市是芝加哥前的最后一站,有很多黑人下了车,又有很多黑人上了车。那个说西班牙语的人的两旁都没人坐,椅背上没有人头冒出来。接下来开到芝加哥的半个小时里,全车的窗户都大开着,风呼呼地灌进来。
没了帽子,一然看清了女孩的脸,他确定在哪里见过她。在有过刚才关于肠胃的简短对话后,就着风,一然问,“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神经病,但咱们以前见过,对吗?”那
个女孩上下看了看一然,笑了,把耳机又戴上了,低头在手机里找想听的音乐。一然骑虎难下了,只得硬着头皮又言之凿凿地问,“你是不是印地药厂的人?城西边药厂科研部的人?”因为除了自己工作的同事,一然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了。
女孩摘下一边的耳机,里面有声音很大的黑人说唱传出来,“不是……但我继母是。”
一然想起来了,是凯瑟琳!
在所有还在工作的人里,她是一然见过的最老的老太太。年初,她第一次站在药厂科研部职工食堂的收银台后时,一然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和另外两个中年黑人收银员比起来,她真的太老了。她驼着背坐在一个升得很高的金属转椅上,脖子和胳膊上的皮像枝蔓一样落下来,手指上青筋愤怒地在干瘪的表皮上四处爬行。脸上满是皱纹,竖着的皱纹很深,把她瘦小而松弛的脸分割成一条一条的,像一排挂在一起的腊肉,但竖纹之间有很浅的横纹,又把它们连接起来。那天是一月三号,还没什么人上班,食堂里沒多少人也没多少饭,见后面没人排队,一然便和她说了几句话。收银台的计算机旁立着一个小硬纸片,上面写着当天的日期,中间画着一只海龟,海龟下是一行字:“国际海龟日”。一然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节日,问她是真的还是开玩笑,她笑了,指着自己胸前绿海龟形象的徽章,说:“我听说夏威夷岛的人很把这个节日当回事的!”她化着淡淡的妆,嘴唇很红,黑边眼镜里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显得惊人的年轻。
“你是凯瑟琳的女儿!”
“继女。”
“我和你继母都是药厂的人。你可能忘了,但我们见过面,有一次在超市里,你和凯瑟琳在一起,我们还握过手。”
见那女孩还是一脸狐疑夹杂着不屑的表情,一然只得继续解释自己:“我在药厂的实验室工作,你妈妈,不,你继母,是食堂的收银员,对吗?戴着黑眼镜,手边总放着标明各种特殊节假日的硬纸片,你肯定知道,对吗?我从她那学到了很多,比如,三月七号是全国麦片粥日,七月二十一日是海明威的生日,八月八日是北美水獭日……”
一然喜欢跟凯瑟琳说麦片粥日快乐、水獭或什么海豚日快乐、密西西比航线开通纪念日快乐,也喜欢听凯瑟琳跟他说同样的话。一然知道有时凯瑟琳穿戴的應景服饰有些滑稽,甚至庸俗,比如国际鲨鱼日那天她穿的T恤衫上画着一只戴太阳镜穿沙滩裤衩一笑一嘴牙的大白鲨,旁边一行字写着“别跟着我”,再比如马克·吐温诞辰日时她戴的愤怒的白色假发和两撇幽默的八字胡。他也知道海龟日救不了那些被塑料袋噎住喉咙的夏威夷绿海龟,知道麦片粥日只不过是通用磨坊食品公司、家乐氏食品公司编排出来的促销伎俩,但他喜欢凯瑟琳的奇装异服给他们灰白色的建筑带来的颜色,喜欢看她因为这些特殊的日子而兴奋的表情。全国火鸡日那天,她穿了一整身的火鸡装,红色的翅膀,红色的鸡冠子,还有两块巨大的红色肉垂,黄色的喙架在她窄小的鼻梁上——只有从红色翅膀里伸出变形变色的手不需要化装。排在一然前面的人托着一份火鸡三明治,凯瑟琳一边弹开收银台的抽屉,一边晃动着鸡冠对他说,“有时候,火鸡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一然买的是火鸡、香肠做的咖喱杂煮,凯瑟琳抿着嘴发出“嗯嗯”的声音,“火鸡怎么做都错不了,是不是?” 一然不明白她哪来的这样的劲头儿,每天都这样兴奋,不过,他想,可能她需要这样的劲头,需要这样的兴奋。那天下午,一然看见长长的走廊里驼背的火鸡缓慢地走向走廊劲头的卫生间,手被垂下来的翅膀挡住,从里面露出两只黄色鸡爪形状的拖鞋,和她瘦小的双腿比起来显得过分肥大。
“每天都很特别!”付完钱,凯瑟琳常会一边这样说,一边用手指着收银台上的硬纸片,提醒一然。一然便像小学生跟着老师背诵课文一样,也说一遍“每天都很特别!”
一然觉得没法反驳她,一个他见过的最老的老太太,手腕上青色肿胀的血管里面插着针头和输液管,管道顺着胳膊向上翻过肩膀,消失在她弯曲的驼背后面,头上缠着绷带,一只手臂弯着,打着石膏,用布固定在胸前,鼻子里横向伸出两条蓝色的输氧管——不穿节日服装时,她露在收银台上面的身体被各种医疗物品覆盖住,仿佛刚从医院里出来,饭点儿过了,还得回去。在一然脑子里,凯瑟琳在黄色的火鸡装和纱布绷带之间跳进跳出。她是一然见过的最老的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出来工作。
“每天都很特别!”一然想再试一次,看能不能和身旁的女孩说点什么,他很好奇她会怎么说自己的继母,“这是她的口头禅吧?她在家里也常这么说吗?你知道,在药厂里,所有人都特别喜欢她!”
“不知道。”她把耳机拔了出来,和手机一起塞进屁股边上的小挎包里,“我不和她一起住。而且,每天都一样。每天都一样。” 她目光从一然面前伸向窗外,并没要继续说话的样子。
“我叫一然。”他伸出右手。
“玛莎。”她抿了抿嘴,和一然握了手。已经进城区了,矮矮的红砖房在左,密歇根湖在右,蔚蓝的一片,像海。
这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女孩,很白,很多的雀斑,很粗壮的大腿,把牛仔裤的裤线撑得很紧张,灰色套头衫上印着印第安纳波利斯棒球队队标。她身上看不出凯瑟琳的影子。她和她没什么关系。
一然不好再说什么了,也扭头看着外面。
一会儿,大巴就驶上了密歇根大道, 一路疏落荒芜后,四面的繁华突如其来。现代、复古、后现代的建筑犬牙交错,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穿着短衣短裤跑步锻炼的人,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像受惊的鱼,不断改变方向,躲避身后捕食者的追赶。
大巴拐入杰弗逊大街,放慢了速度。司机在大喇叭里说,请大家坐好,少安毋躁,他要等前面从密尔沃基来的大巴出站,才能开门 。但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舒展肢体。玛莎也一扫一路上枯燥无聊的表情,站在座椅之间的过道上,踮着脚,朝前面看,又向上伸起双手,露出套头衫下面的小腹。
“你为什么来芝加哥?”
一然没想到玛莎的主动提问,也想站起来,但头上有空调,只能歪着脖子猫着腰,“开会。你呢?”
“我来芝加哥买车。”
“来芝加哥买车?”
“嗯,这儿便宜一些。可能是因为车源多一些。印第安纳波利斯卖的车很多也是从芝加哥运过去的。我有好多朋友都是来这儿买的车。顺便还能在芝加哥转转。”玛莎一边抚平坐得满是褶皱的衣服,一边语速很快地告诉一然,有一辆五年新的黑色凯迪拉克正开着天窗,停在37街和金巴克大道的路口等着她,而且只要一辆低配置的丰田花冠的价格,比印第安纳波利斯同样的车要便宜三四千块钱!你来过芝加哥吗?哦,你以前在这儿上学。那你干吗搬到印地来?!印地就是个垃圾场!
和住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继母相比,芝加哥和车更让玛莎兴奋。她的热情让一然疲于招架,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为母校所在地做宣传,对于二手车的价格,他更没兴趣也没经验插嘴评议。自从他觉得自己不再属于年轻人后,一然常对年轻人一触即发的亢奋不屑一顾,甚至有种受到威胁一般的惶恐。好在前面的车门已经开了,大巴车长叹口气,一直端着架子的车头泄了劲儿,觍着脸贴向地面,好方便坐轮椅或腿脚不便的人下车。人们慢慢向前挪动,一直听话坐着没动的人也纷纷站起来,挤到过道里。一然让对面一排的两个黑人夹在自己和玛莎之间,也挤到过道里。
他终于站直了身,这才注意到玛莎个很高,棕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一下车,大巴上的人立刻变成了芝加哥人,迅速地消失在人流里。玛莎环顾左右,见一然就在旁边,便问他,“密歇根湖在哪个方向上,你肯定知道!”
一然告诉她上前面的哈里森大街,朝东一直走就到了。坐车也行,两站地,哈里森大街上任何一辆公交车都到。玛莎兴致勃勃地走了,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他,“可能你早知道了,但如果你还不知道……凯瑟琳上周去世了。”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走开了。
一然觉得自己没听清楚,想再问,但身旁已经没有玛莎了。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身边的人,跃过一排堆在地上的行李箱,拐上哈里森大街,看到前面一边走一边仰着头欣赏两边建筑的年轻女孩,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玛莎吓了一跳。在玛莎就要说什么之前,一然抢先说,“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神经病,但凯瑟琳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你失去亲人而难过,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需要什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给我打电话。”一然慌乱地把书包扔在地上,在玛莎狐疑的目光下,半蹲下来,拉开书包的拉链在里面翻,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张自己的名片,只得撕下一本书里的一角,站起身,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很尴尬地递给她。玛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纸条,像举起一架纸飞机一样,在空中晃了晃。
一然开会的酒店在芝加哥河畔,离长途客运站很近,沿着河一会儿就走到了。时间还早,会下午才开。一然和同事约好一起吃午饭,他们有的坐火车,有的坐飞机,有的自己开车过来。会的目的是接触病人,了解病人的心理和真实的需要,主要是市场部门的人来开,对一然这样的科研人员来说,可开可不开。这样的会很多,一然一般都懒得折腾。今天的会正巧和他现在正在做的药有关——就是治刚才在大巴车上提到的溃疡性结肠炎的药——加上同事说得这种病的人由于病症(控制不住大便和放屁)的缘故,往往都有特殊的幽默感,一然才临时决定来芝加哥。
同事都还没到,一然在酒店大堂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一个棕色单人皮沙发,深深地坐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冲动,把电话号码硬塞给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女孩可算是行径可疑,而管凯瑟琳这位一周只在买午饭交钱时见两三次面说两三句话的老太太叫自己的好朋友,算不算是撒谎呢?他明明记得自己带了一沓名片准备见病人时发呀,于是又翻开书包找,才发现那堆小纸片就挤在电脑后面。
他突然意识到,的确,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凯瑟琳了,虽然他知道这也不算什么错,但一然还是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儿想起来,怎么没有问问那两个黑人收银员凯瑟琳去哪了,她们肯定知道,她们应该知道。他使劲想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凯瑟琳时的情景,他觉得就是在上周一,全国灯塔日。凯瑟琳左腿缠满了纱布绷带,打了石膏,架在身旁一个矮凳上,右手也打了石膏,架在收银台的电脑边,脸上颧骨处有一大块瘀血,黑褐色,里面能看见墨绿色的血管像蛇芯子——现在,一然记得清清楚楚了,他能想起那块瘀血四周皱纹的纹路,想起凯瑟琳扭动脖子时小心谨慎的姿势,像快要没电了的机器人。
他说,“嘿,有人周末没有在家好好休息!”
凯瑟琳笑了,眼神仍然那样年轻明亮,和她年龄不符,“哈,你说得对。我发誓我看见松树下面长出了那种金色好吃的蘑菇,但天已经黑了,还有可恨的鼹鼠,它们到处都是,它们在地底下乐疯了,我去摘那朵金蘑菇,但却一脚踩进了鼹鼠洞,摔倒了,洞挖得真深啊,我肯定是把鼹鼠之王的家踩塌了!”
“到处都是鼹鼠,现在到处都是鼹鼠,我们家的草坪也全被它们占领了。”
“我踩进的那个洞肯定是鼹鼠之王的家。”
“今天早上出门,我妻子还跟我说,让我想办法对付鼹鼠呢,可它们不听我的,谁拿它们也没办法,谁也打不赢鼹鼠。”
“它们只听鼹鼠之王的话。”
“哈,对,鼹鼠之王!”
现在,一然全都想起来了,脑子里还出现了一只浑身长满黑毛,黑毛上挂满泥土的肥大鼹鼠,戴着金蘑菇做的王冠,挂着橡树果做的项链,挥起拳头,为自己皇宫被踩塌的屋顶愤怒不已。
一然也想起,那天,同往常一样,凯瑟琳给了他学生优惠:免税。像往常一样,凯瑟琳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接过他信用卡时,眼睛透过镜框的上沿轻轻地瞥了瞥他,嘴角微微地向上翘了一翘,除了一然,没人会觉察出来。
一然想不起来凯瑟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了。他只记得有一次凯瑟琳可能是走神了,像问每个人一样问一然是不是学生——药厂科研部这边有很多附近大学生物系、化学系、医学院的学生实习,他们吃饭是不用交税的,但需要出示学生证——听到一然“已经不是学生很久了”的声音时,才抬头看出是他。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姑娘一样,苍白的脸竟红了,一边收过他的钱,一边很小声地说“对不起”。第二天是“免费拥抱日”,看到一然来付款时,凯瑟琳几乎是紧张地匆匆拿过他的信用卡,很快地一刷,然后动作僵硬地还给他。一然看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没有含税,也看到凯瑟琳像完成了一项特殊任务似的,轻轻舒了口气。那天人很多,凯瑟琳已经开始接待下一位顾客了,但一然还是看到她瞟了自己一眼,眼角的皱纹里充满了得意。
那以前,凯瑟琳就常常给他学生优惠,一然并没有太在意,总觉得是她偶尔马虎不小心。但那以后,他注意到他再也没有为买午饭付过税,凯瑟琳每次似笑非笑的嘴角一抿让他明白,这不是什么年龄带来的粗心怠忽,这是他们之间你知我知的秘密。他不明白凯瑟琳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自己的长相还有学生的影子,可能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注意到凯瑟琳手边的小硬纸片,可能是他蹩脚的英语和他一周也不换一次的衬衣让她觉得一然需要省下那五六十美分的税钱,但他又觉得都不是。
酒店的大堂里人声喧哗,各色各异的衣服、鞋子、行李箱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移动,穿梭在贴着木皮刨花板做的假实木家具之间。一然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要陷进沙发松软的坐垫里去了,是同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下午的会他开得心不在焉。从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来了十个病人,都是有闲没钱想免费来芝加哥过周末的人。每个人分享一下自己的病情,分享一下自己因为溃疡性结肠炎而控制不住自己的尴尬情景,再讲讲自己最想解决的病症,就可以报销来回的经济舱机票,拿三百元的劳务费,还有晚上免费的自助餐了,当然今晚的酒店也由药厂支付。刚开始,一然还仔细地听,轮到一个纽约客发言时,他发现自己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来的病人大多穿着随便,甚至有些邋遢,衬托得这个纽约来的中年人格外精干。他头剃得很短,但还是能看出即将谢顶的趋势,络腮胡也剃得很短,嘴的四周和鼻孔下面的部分都刮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个墨绿色格子衬衣,外面套着棕色的皮马甲,衬衣塞在牛仔裤里,皮带上巨大的金属盘儿写着“西部”的字樣。“现在,咱们聊聊大便!”他第一句话这样说,好像前面几位病人一直在聊诗歌戏剧风花雪月,“大便对我来说是私密的,我说的不是电梯里放屁,地铁上憋不住又找不到厕所,不是耽误了什么重要的工作面试、升职审核。我最尴尬的时刻发生在浴室里,我和我的女朋友正站着一起冲澡……”说到这里,马克先生自鸣得意地停顿了一下,环顾左右病友,然后煞有介事地说,“那时,水温和气氛都正合适……但溃疡性结肠炎发生了,溃疡性结肠炎不请自来地发生了,场面极其狼狈,在座的各位都懂的。”大家都笑了,特别是几个中年女病友,摇晃着头发,声音很大地笑,看来她们都懂。市场部来的同事忙乱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然后抬起头很严肃地问他,“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您当时的心情?另外,您已经试用我厂的新药快一个月了,请您跟大家分享一下它给您带来的最大的惊喜和失望,好吗?”
一然听不下去了。他一个人走出会场,倚在楼梯边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大堂里的人。
再也见不到凯瑟琳了,见不到她艳俗的奇装异服了,以后的收银台不会再有那些善意的无关紧要的提示牌了,没人会再提醒他“每天都很特别”了,这些想法充斥在一然的脑子里。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他突然非常想念凯瑟琳,他执拗地计算起凯瑟琳给他学生优惠的次数,如果一个星期算四次,到现在总该有不少于九十次了吧,一次省下的税钱就算是五毛,那就是五十块钱呀。除了爸妈,没人平白无故地给过自己一分钱。他还是想不明白凯瑟琳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他觉得自己欠她的。来美国快二十年了,他从不想平白无故地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也从没有平白无故地给任何人任何东西,平时他生活在自己的洞里,除非需要,他从不探出头来,他自给自足,他不觉得自己欠任何人任何东西,这种感觉很好。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欠这个老太太点儿什么,不是欠那些税钱,而是欠她那几天时间——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呢?他脑子里全是凯瑟琳的笑容,她那双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明亮的眼睛,还有每次偷偷给一然免税后眼角露出的得意。
玛莎的电话是晚上打过来的。一然正和同事们在自助餐上拿东西吃,大家小声地说起来今天来的病人好像都自己控制得不错,没有发生意外。那个纽约客端着一盘绿菜花,找到一然他们抱怨,“我提前跟你们说过了,我對牛奶过敏,但今天的菜大多含有牛奶!”一个比一然级别高的同事,对他表示了歉意,告诉他,他可以去酒店附近任何一家餐馆吃饭,药厂报销。然后一然的电话响了,里面陌生的声音说,“你说,如果我需要帮助,可以给你打电话。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和大部分美国城市一样,芝加哥市中心的繁华就局限在几条街区里,出租车一路向南没开出两分钟,两边就灰暗了下来。虽然还在密歇根大街上,但高楼大厦在刚才那个红绿灯后唰的一下消失了,矮小的房子蜷缩着身体一堆堆地躲在昏暗的路灯后面。偶尔有小饭馆、杂货店和修车铺,早都黑了灯。路过几家住户门口的草坪上立着白色的十字架,旁边有巨大的路牌黑底白字地写着“基督耶稣是真的”。车慢下来的时候,一然注意到路边的商店标牌上出现了中文,该是进了华人的社区。
果然,玛莎正和一个华人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处三层的公寓楼前,昏黄的路灯下是那辆带天窗的黑色凯迪拉克。她个头比那个中年人高了一截,还穿着连帽衫,巨大的耳机挂在脖子上, 双手在胸前比画着,从远处看,像个蹩脚的演员正沉醉于自己过于夸张的表演之中。看到一然,她立刻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一然拽到凯迪拉克旁边,像老熟人一般,省略了客套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和这辆车一见钟情,她想要这辆车,但那个操蛋人要加价一千美金,说是原来的报价里没包括车内的音响和新换的轮胎。
“我在芝加哥没有朋友,我只有你给我的电话号码。”
“你没有和他提前打电话商量好价格吗?”
“操蛋人!”
“你明白他是想讹你,对吗?他知道你不想大老远来了,再空手回去。”
“中国佬!”
一然看着站在公寓楼门洞里的那个人,他刚点上一支烟,也正看着他们。再往南走十几条街就是黑人贫民区,一然以前读博士的大学就在黑人区的边上。眼前的街道,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修的红砖楼,过于稀疏的路灯,贫于修剪的草坪,让他想起自己上学时租的宿舍,在校园和贫民区交界的地方,就像这里一样,两个路灯之间最灰暗的角落里总觉得像有什么人,穿着套头衫,手插在兜里,倚在墙边或就要走到光亮里来。那是一所很贵的私立大学,哥特式的建筑,国际知名的教授,学校美术馆里有巩县石窟里剥下来的飞天和从巴比伦内城伊什塔尔城门上搬来的釉砖狮子浮雕。刚开学,教务长给新生开会,告诉他们,“你们现在的收入,也就是你们的奖学金,是在贫困线以下,你们将在贫困线下生活好几年,但我保证,当你们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你们都会变成富人,或是经济上的富人,或是精神上的富人,最有可能会二者兼得。”毕业后,在辗转多地,换了三四家公司和研究机构后,一然知道那只是教务长善意的许诺,就像他过于前挺的鼻子一样乐观过度了。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唐突地塞给玛莎自己的电话,可能让她产生了错误的想象,觉得这个号称是自己继母的好朋友、个子不高显得有些消瘦的中国佬会有一千美金,就像这辆凯迪拉克一样躺着等她拿走。他更知道不该这样冒冒失失独自一个人来到芝加哥南郊这样的街区,不该这样和一个自己几乎完全不认识的年轻女孩站在这辆来路不明的凯迪拉克旁边。但当玛莎提起买车的钱里有五千块是凯瑟琳留给她的时候,明知他无从鉴定真伪,一然还是向那个中国人招了招手。
“今天很特别,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在开到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银行的路上,那个人一边单手扶着方向盘,一边回过头对玛莎说。玛莎没好气地说,“当然。今天很特别,今天也是你的幸运日。”那个人大笑了几声,然后看着前方,用带南方口音的中文对一然说,“你女朋友?”一然看了一眼身边的玛莎,用英文说,“当然。”那个人又大声笑了几声。
“中国佬!”
左边,密歇根湖在月光下黑得发亮,湖面看不出运动,但能听见浪拍在岸边礁石上的声音。一会儿连大湖都看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工厂的烟囱三叉戟一样戳在天底下,巨大的厂房像一头卧倒的猛兽,星星点点的灯火像闪着亮光的甲壳虫正腐蚀它的尸体。右边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团漆黑,偶尔有黄光一闪而过,不知道是汽车还是住户的灯光,又立刻被饥饿的夜吃掉了。
已经开出了芝加哥,玛莎还在骂,好像没
有意识到身旁这个人,这个刚刚平白无故地借给她一千美金的人也是“中国佬”——或者是恰恰因为知道他是,她才这样骂的?坐在副驾座位上的一然打开天窗,上面没有星星,只有黑色的天空。玛莎早不知什么时候脱了连帽衫,穿着紧身的吊带背心,露出圆滚滚的胳膊。有夜晚的凉风从天窗横着吹进来,她胡噜着胳膊,像训斥小孩一样叫一然把窗户关上。
“对,你也是中国人,对吗?” 玛莎好像想起什么来, 突然问。一然以为她是要为自己的言语不当表示歉意,但还没等自己回答,玛莎又问,“你不是越南人吧?刚才那个中国佬和你说的是中文,对不对?”一然想说自己不是越南人,不是韩国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泰国、老挝、新加坡、马来西亚人,但又想不清楚这些区分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没等一然回答,玛莎扭过头问他,“他刚才在车上问你什么,你回答说‘当然?”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玛莎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回答‘当然。”
一然还没来得及解释,前面正好出现了一个下高速的出口,玛莎很急地拐了下来。一然使劲拽着保险带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左倾斜,几乎要倒在玛莎身上。出口不远是一处废弃了的加油站,标识和输油管已经都不见,只有四个长方形的立柱突兀地立在地上。加油站的小卖部也早已荒废了,里面黑漆漆的,有玻璃被砸碎了,像睁着的眼睛。玛莎狠狠地踩下刹车,停在小卖部的前面,关了车,推开车门走出去,又狠狠地摔上了车门,然后拉开后车门,钻进来,坐在后排座位的中间,大声拍着一然座椅的后背,说,“来吧!”
一然回过头,后面一团漆黑,能分辨出玛莎大概的轮廓,但看不清她的脸。一然打开了车的天窗,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他们身上。
玛莎双腿分开坐在后座上,但膝盖还是顶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一然把自己座椅向前挪了挪,好让玛莎的右腿能伸开舒服一些。
“快点,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玛莎脱掉了自己的吊带背心,露出里面黑色的文胸,文胸的背带和乳罩的下沿深深地陷进肉里。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一然全身都扭了过来,看着凯瑟琳的继女。她上身很长,头伸在月光外的黑暗里,但脖子以下一直到大腿都在直射的月光下,白色的身体泛着浅蓝色的光。 他承认自己今天的行为有些冲动,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但他从没觉得、也不相信自己就想要这个。
“我就是想要这个?”他用手指在玛莎前面的空气里转了转,使劲想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就想要这个?”
“那你为什么跟那个人说我是你女朋友?”玛莎向前靠过来,刚才摊开来的白肉变得浓缩起来。
“你觉得当时我要是说你是我工作单位食堂里收银员的女儿,那个‘中国佬会信吗?你觉得如果那样说听起来不会更可疑吗?”
“那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塞给我你的电话,为什么要给我一千块钱?!”
“因为你是凯瑟琳的女儿。而且,没人会平白无故给你一千块钱!我是借给你,你得还。”一然本想反问玛莎,那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想要什么?难道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想要?但他忍住了没说。
他看着玛莎,她白色愤怒的胸脯在文胸里起伏不停。一然恍惚中看见了凯瑟琳满是皱纹的脸,他知道自己欠她的,但他不想跟眼前这个人解釋,那是他和凯瑟琳之间的秘密。他回过身看着车窗前面破烂不堪的小卖部,说,“如果我刚才侮辱了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凯瑟琳不是我妈!我们不住在一起。我跟她没他妈什么关系!”
玛莎穿上了背心,也穿上了套头衫,戴上了帽子,坐回到驾驶员的座位上。巨大的屁股沉重地砸下来,把坐垫里的空气挤了出来,像放一个声音很大的屁。
“中国佬!”
一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进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时候,是玛莎把他叫醒的,问他家的地址。
和芝加哥相比,印市显得冷清得多。一然住在城北的郊区,新开发的社区,周围还是农田。路上没有车,路灯稀疏,玛莎打开车的大灯,能照到很远的地方。常有鹿出现在两旁或慌张地从路面上跃过。可能是云散了的缘故,满天都是星星。
看到草坪上升起的一堆堆的土丘,像漫画书里过于规整的波浪,一然知道是到家了。
“你家也有鼹鼠?”玛莎停下车,吃惊地问。
“可能是从农田那边钻过来的。我知道凯瑟琳家门前也是鼹鼠成灾,对吗?”
“你知道她就是因为踩到鼹鼠洞里,摔倒了,然后伤口感染,又发烧,才去世的。唉,谁能相信会是这样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凯瑟琳就是在她摔伤以后,她全身缠满了绷带跟我说,她去摘门前松树下金色的蘑菇,但一脚踩塌了鼹鼠之王的家。”一然本来不想再跟玛莎提起凯瑟琳的事——他知道的凯瑟琳,他记忆里的凯瑟琳,只属于他——但看着草坪上满目狼藉的鼹鼠洞,他还是没忍住。
“鼹鼠之王的家?”
“那天是全国灯塔日。”他想起凯瑟琳手边的小硬纸片,浅蓝色的灯塔,墨蓝色的背景,明亮的光从灯塔的顶层像喇叭一样发散出来,里面黑色的字写着:“做一个灯塔!”
“那天,她不该去上班。”
一然想问她,凯瑟琳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去工作,又觉得是个很傻的问题,不该问,至少不该问玛莎,她和她没他妈什么关系。他找玛莎要了她的身份证,用手机拍了照片,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总觉得心里踏实点。玛莎告诉他自己在市中心一家酒吧里当调酒师,收入主要靠小费,她感谢一然的好心帮忙,并为自己路上过激的反应表示歉意。她想尽快还他钱,但恐怕不会太快。一然想说,她根本不需要凯迪拉克,她应该量入为出,但又觉得犯不上。
“一个月,行吗?”
玛莎好像完全没有想到一然会这样问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时间不够,还是过于宽裕了,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重新坐回车里,准备离开,但又摇下车窗,探出头对一然说:
“你知道,我骗了你,买车的钱里面没有凯瑟琳的份儿,这是我的车,她什么都没留下,她什么都没有。”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一然拉住她的车窗问。
“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有,她嫁给我爸时什么都没有带来,她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零。”玛莎的左手伸出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一然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摸着钥匙走回家,顺便狠狠地踩平了几个草坪上鼹鼠新挖出来的土堆。他已经做好准备和那一千块钱,不对,如果刨去凯瑟琳替他省下的五十块,就算是九百五十块吧,说再见了。
一个星期以后,下午正在班上,一然手机里突然收到一张照片,里面有一只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手里是一只鼹鼠。发来照片的电话号码不熟悉,他想是什么人发错了,没当回事,也没仔细看。下班回到家,他看见那辆黑色凯迪拉克正停在他门前的草坪旁。刚停下车,玛莎就穿着紧身的黑色牛仔裤和包身的黑色鸡心领T恤衫,跑了过来,很兴奋的样子。
“我马上就要上班去,所以说不了几句话。”玛莎一边指着T恤衫上的一行小字,一边愣头愣脑地说。一然顺着她的手指,看到她隆起的胸脯上“Rhein Haus”的字样,字母a上方有金色皇冠的图标,另一边胸脯上印着两头决斗的公鹿,交错的鹿角上是一面旗帜,旗面上是“Rhein Haus”的缩写“RH”,他知道那是在印市小有名气的德式酒吧“莱茵之家”的标志。
见一然没有说话,玛莎接着说,“你看见照片了吧?怎么样?”
“什么照片?”一然不知道玛莎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他有些不耐烦。
“我下午刚发给你的呀?”玛莎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看。
一然想起来了,就是他下午收到的那张,不过这次,他仔细地看了看。那是一只很大的鼴鼠,很小的眼睛眯在灰色的浓毛后面,几乎看不见了,也看不出是死是活,粉红色的爪子和鼻子一个颜色,很长的趾甲,很长的胡子。一然真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玛莎“怎么样”的问题,只是隐约觉得这只鼹鼠很干净,他本以为鼹鼠都会是两只爪子全是泥呢。
可能是对一然木然的反应有些失望,玛莎一边摊开右手在空中晃了晃,好像在称什么东西的重量,一边提高了音量说,“这是鼹鼠之王啊!就是它!”
“鼹鼠之王?”
“对,我抓住的!”
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然拿过玛莎的手机,又看了看,好像多看几遍就能看出这只啮齿类动物的身份来。它和一然想象的不同,它没有金蘑菇做的王冠,也没有橡树果做的项链。可能它是无冕之王。它看起来很无辜,两只前爪耷拉在棕色的塑胶手套前面,做出无可奈何的姿态。
“你抓的?”一然随口问。
玛莎似乎早有准备,把身后的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圆球形状的铁夹子,夹子的锯齿部分在底部分开,另一边系着一条不长的铁链子。“对,就用这个!”玛莎一边说,一边上下摇动着铁链,夹子口便一开一合哐当哐当地响,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兽。
一然好奇地接过铁链,也上下摇晃了几下,饥饿的小兽又哗啦哗啦地叫了几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然又看了一眼照片,照片里手套和鼹鼠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只有四边的角落和鼹鼠两腿之间的缝隙能看见后面的背景,似乎是草坪,似乎有鼹鼠挖出的土堆,但又看不清楚。他还是不明白今天玛莎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给他看这张照片,还带来了这套球形夹子。难道是为了告诉他,她抓住了杀害凯瑟琳的元凶,好让他出口恶气?他们俩还没有这样幼稚吧?
“你知道鼹鼠有多难抓吗?”玛莎把球形的夹子放回背包,一边说,“你有没有用过那种蚯蚓形状的毒药,‘美洲豹牌,电视里有他们的广告,‘美洲豹,还你一片绿地!你肯定看过。塞在鼹鼠洞里,说鼹鼠视力不好,分不清,把它当蚯蚓吃了,就死了。还有那种撒在草坪上的化学粉末,说是能杀死草地下面的肉虫,鼹鼠就靠吃那些肉虫活着,把那些虫子都杀光,鼹鼠没吃的了,就跑别处去了。还有那种抓老鼠的笼子,只有一个入口,能进不能出,埋在地底下。都是扯淡!我还给咱们印市的几家专门除害虫的公司打了电话,你知道抓鼹鼠要多少钱吗?”
一然刚开始听得一头雾水,听到这里好像听出些滋味来了,他猜该是一千来块吧,但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
“最低的报价也是一千二!还不能保证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抓住。”
玛莎停顿了一下,又扬起手,好像害怕一然打断她,害怕一然提前说出她想说的话,“我是想,我干吗不来帮你抓鼹鼠呢,就用它,我保证把你地底下的鼹鼠都抓住。”她指了指还放在地上的背包,然后转过身,看着一然家门前的草坪。
一然愤怒地跳上草坪,在一个鼹鼠堆起的土丘上使劲跺了几脚,最后一下由于用力过猛,差点把整只脚都陷进去。他盯着玛莎说,“但你欠我的是钱,不是几只鼹鼠!”
一直滔滔不绝、有些亢奋的玛莎像犯了错的小姑娘一样,低下了头,好像刚才的亢奋只是自己心知肚明的勉强表演,被一然的话捅漏了气,一下子干瘪了下来。
可能是自己站在鼹鼠挖出的土堆上的缘故,一然觉得连玛莎的个头都比刚才矮了一截瘦了一圈,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有些过于健康过于粗壮的少女了。他看见玛莎嘴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而是弯下腰,从背包的侧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棕皮信封,单手递给他,说:“对不起,我再想别的办法吧。这是我收拾屋子时找到的,我想可能你会想要。”
信封很轻,和肥胖的外表不符。撕开了,里面是一本日历,上面标识出各种特殊的节日和纪念日,纸很薄,印制也差,一看就很廉价。
一然的怒气突然被一种沮丧所代替,甚至掺杂着些许的自责。他知道在网上很容易找到那种抓鼹鼠的照片,谁知道那手套里面是不是玛莎的手,反正没人见过鼹鼠之王长什么样子,而这本日历也没法证明真是凯瑟琳用过的——谁能证明这不是玛莎刚才在拐角路边加油站旁的小商店买的?——她只是不想还给他那一千美金罢了。但说不定照片里的鼹鼠真是她抓到的,说不定凯瑟琳真的会在睡觉前翻翻这本廉价的日历,好决定第二天要不要穿什么特殊的应景服装,说不定玛莎说的都是真的,她只是一个靠小费生活的穷年轻人,她没钱,但又想还给他她欠他的,如果真能把他家的鼹鼠问题解决了,谁能说那不值一千块钱呢?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信她呢?这和凯瑟琳没关,这只是他和她之间的问题。但他心里清楚,玛莎刚才低下头的样子,她小声说“对不起”时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凯瑟琳。或许她真是很好的演员,但凯瑟琳不是。他跑到凯迪拉克车旁,追上了玛莎,摇着手中的日历对她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太着急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本以为玛莎会做出很高兴的反应,但她只是抿了抿嘴,几乎觉察不出来地微微一笑,说,“那我这周末就开始。”然后打开车的后备厢,双手提起那个装球形夹子的背包,很小心地放了进去。上车前,她扶着车门对一然说,“那天回家,我还看见一个小的瓷海豚,可能也是凯瑟琳的,我周末也可以拿给你。”好像是担心一然不好意思接受,玛莎坐进车里以后, 又摇下车窗,跟他说,“我爸爸不喜欢这些东西。”
妻子去上瑜伽课了,剩下一然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草坪。阳光好得一塌糊涂,把所有东西都染上了神一样的光芒,连新翻开的泥土都是金色的。周六下午,小区里几乎看不见人,只有车辆偶尔缓慢地驶过,或是从各家的车库里开出开进。对面印度人家的草坪刚刚修剪过,比隔壁两家的草坪矮了一截,呈现出不同的绿色。草坪中央,橡树巨大的树荫里,摆着一大盆水,边上扔着两个蓝色的滋水枪,但玩枪的孩子不见了。
他们搬进这个小区快两年了,和那家印度人前后脚。一然还记得刚搬进来不久,他第一次看见草坪上隆起一个小土丘,和土丘连在一起的一条很长的微微凸起的垄,像一条被凝固在土里的蛇,蛇头就要从土丘顶部的口里呼之欲出。他问妻子,和卖房中介一起看房子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但谁也想不起来了。那时他们沉浸在即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的兴奋中,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吧。
一然房子的后面是一排山核桃树,树后面是大片的农田。他们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下面应该有很多的鼹鼠吧,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家。一然在网上查过各种治理鼹鼠的方法,也试过很多,不仅没见成效,反而似乎激发了鼹鼠的活力,它们爱上了一然的草坪,在下面生儿育女。有一天一然看到一个视频,里面,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人坐在遮阳伞下,一边喝着可乐一边说,“我们生活在地上,它们生活在地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是敌人呢?我觉得后院里有一家鼹鼠是件很好玩的事。”然后镜头转向他后院的草坪,几个小土堆零零星星地从地上鼓起来,那个人把镜头拉近了,能看见每个土丘上面都顶着一把小伞,静静地等待着鼹鼠探出头来乘凉。
玛莎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正挖什么东西。她已经来了三个星期了,每次都是周末的下午来。她穿一身牛仔服来,走的时候,在一然家里换上“莱茵之家”的工作服,把满是泥土的牛仔服塞在背包里。那种球形的夹子已经埋了四五个了,还没见成果,但每次玛莎似乎都充满希望,她把食指和中指交叉起来,冲一然晃一晃,要求上帝的保佑。
她没有把瓷海豚带给一然,可能是忘了,可能是她爸爸决定自己留下来,一然没有问。对他来说,瓷海豚和那本日历一样,都没什么用处。
草坪上已经全是翻起来的泥土了,分不清哪些是鼹鼠用它们粉红色的小爪子刨出来的,哪些是玛莎为了抓鼹鼠而挖出来的。有时一然看见玛莎跪在地上像上了弦的机器很起劲地挖,然后突然泄了气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撑在新挖出来还很湿润的泥土上,一只手擦汗,然后又跪在地上,撅起沾满泥土的屁股,从后面看,背影像一个巨大的土丘。
一然不知道玛莎是真的有抓鼹鼠的本领,还是这些都不过是她为了还他那一千美金而想出来的花招。他只知道天气就要凉了,电视里说有从什么地方吹过来的冷空气,就要光顾印第安纳州了。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树叶已经变了颜色,土地正一点点变硬,鼹鼠们该要往更深更暖和的地底下钻了。等叶子都落了,等雪下起来,就什么土堆都看不见了。
2019年4月5日 布盧明顿市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