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亚罐头

2019-07-18 03:11张毅
当代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尔巴尼亚特斯红梅

张毅

我和马红梅是在东风食品厂认识的。当年,我是加工车间分解工序的分解工,她是食品厂的播音员。那几年,我们工厂接受了一项任务:为阿尔巴尼亚生产一种铁皮罐头。

东风食品厂在胶州湾东岸,原由一个许姓资本家创建,二战时,专为太平洋战区盟军生产军需用品。1949年前,这位许姓资本家随国军去了台湾,工厂被解放军接管。六十年代初,山上挖了很多防空洞。父亲当年常在这里挖防空洞,每次回家都是满身泥土,一脸忧虑。那时,这里是北海舰队一个师级编制的机构,名字叫“海军386厂”,主要为舰队和守岛部队生产各种食品。食品有各式各样的肉罐头、鱼罐头、压缩饼干等等。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这个机构被解散了,一些老兵被遣散回家,只剩少量军人留守。一年后,这家带神秘色彩的“海军386厂”交由地方政府管理。

从那时起,这里改叫“东风食品厂”。

我们宿舍在一个码头附近,是一排砖砌的平房,简易、老旧。马路边上有一溜放自行车的铁皮棚子,棚子左侧是一排茅厕,茅厕里是背对背的坑位。里面气味恶劣,常传出有人大便不畅的声音,隐隐的,却很用力。阵风吹过,满天臭气就会传到宿舍里。

宿舍房间很小,十几平米,四个铁管床。门上有个口子,风不吹就响,风吹时就更响了。“呜呜”的声音彻夜不停,像个小孩在吹夜壶。食品厂离市区四十多公里,平时我们住宿舍。

我们宿舍里四个人:王海生、侯增平、李志义和我。

我和侯增平是小时候的邻居,我们住在一个叫“水手巷”的大杂院。水手巷是一条小街,靠近码头,街面很窄,路面是石条铺的。几排六十年代的二层楼,灰砖红瓦。雨天时,雨水沿着瓦缝往下淌。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在太阳下晒。路过时,会闻到一股陈旧的气味,那是衣服和樟脑的混合气味。墙上爬满了英姿勃发的爬山虎。窗外的码头上,常泊着装满各种货物的货轮,货轮巨大的钢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来自各国的船员常从高高的眩梯上走下,沿海边的水泥路走出水手巷。水手巷到处是被海浪冲到岸边的海藻和臭鱼烂虾发出的气味,还有那种房间角落里的潮湿霉味。这些复杂的味道只有风暴来临才会把它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的空气。

我家和侯增平家中间隔了一户,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去上厕所。凌晨,我常被侯增平家房门的声音惊醒,然后听见从楼道传来下楼的声音。外面黑乎乎的,睁开眼看看闹钟,差十分五点,那一定是侯增平父亲去赶电车了。侯增平父亲是火车司机,总是赶2路电车去火车站。侯增平一家五口住在两间小房子里,空间逼仄。外屋簇拥着几件粗糙的旧家具,里屋搭了上下铺,侯增平和他姐姐分别睡在上下铺上。每天一早,水池子周围挤满刷牙洗脸的人,脸盆和牙缸互相碰撞着。侯增平常偷我家的猪胰子洗脸。那时,我们把肥皂叫胰子。猪胰子就是猪胰脏做的肥皂,平时用黄酒泡着。用时从碗里捞出来,抹在手上、脸上。因为油性大,常洗不干净。每次看到侯增平的脸油光光的,我就知道他偷我家的猪胰子用了。一次我洗完脸,把猪胰子忘在水池子上,回去找时,猪胰子没了。我拽过在厕所小便的侯增平就喊,把我的猪胰子拿出来。侯增平一脸无辜的样子,他说我没拿你的猪胰子。我說你骗人。他说,谁拿了是小狗,我向毛主席宣誓。我看着他的样子挺可怜的。他刚说完,一只大黄猫从我俩身后跑过,嘴里叼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我一看,那不就是我家的猪胰子?那时每到冬天,几乎家家都用猪胰子。我父亲常从食品厂带回几块猪胰脏,母亲把它泡在黄酒里,十几天后就可以用了。

我上学时,常看见侯增平母亲骂街。侯增平母亲常年穿着那件对襟衣裳,闲时就倚在一楼的梧桐树上,一声声地骂侯增平父亲没出息。侯增平父亲那年调车作业时,火车突然启动了,他慌忙从火车上跳下来,没轧死,但瘸了一条腿。组织上给了几个钱,让他去看大门,算照顾残疾人。那以后,侯增平母亲吃完饭就站在梧桐树下,倚着树骂街。一边骂,一边数落侯增平父亲:个死瘸腿,怎么不去找啊,去找站长,站长不行找段长,段长不行找处长,处长不行找局长。数落完了,回屋里喝口水,继续倚着梧桐树数落。

从那年夏天开始,我烟抽得厉害。一天差不多两包,是最便宜的葵花牌烟,这个牌子后来没了。那时有一种阿尔巴尼亚烟,红色宽盒的,外面卖一毛二一盒。点上一抽,一股臭鞋烂袜子味道。那年月工厂没什么娱乐,我们下班后没事做,就在宿舍里抽烟聊天。工友之间你让我,我让你,一包烟半天就没了。做工友要会抽烟、让烟。关系好的,见面不用说话,一支烟飞过来,对方接了,火柴“刺啦”一响,两人点上烟,深深吸一口,半天才说话,这是哥们。要是两人见面不说话,各自抽烟,一定是话不投机,或者心里有疙瘩。一段时间,侯增平和李志义就是两人见面不说话,各自抽烟。大概这种状况有二十多天,不知为什么。问他们,谁也不说,后来又好了。有的见人就递烟,哈着腰给人点烟,那一定是有求人家。

侯增平是食品厂的电工,他一直想巴结我们厂的书记。他每次见了我们书记就一脸堆笑、递烟,然后哈着腰给书记点烟。书记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有年头了。他收了别人递来的烟,就放进铝制烟盒里。侯增平口袋里有两种烟,一包大前门,一包葵花牌。大前门是给厂长、书记和车间主任这种人抽的,他自己和我一样,抽葵花牌的。大前门香烟当时是内供的,两块五一包,市面上数量稀少,普通烟民买不到。想当年,抽大前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

我们书记姓郭,瘦高个,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的,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在部队时当过侦察排长。那年月,排长这个角色可是了不得,在我们脑海里占据着重要位置。《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是排长,《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也是排长,他们都背着驳壳枪,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那个时期,书记的地位和作用超过厂长。我们厂长是个退伍军人,不太识字,讲一口胶东口音。他一年三季(除去夏天)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顶上有两个窟窿。这副打扮一看就像电影上的苏维埃工人。开会时,厂长总是让书记先讲话,郭书记这时就先咳嗽两声,顿顿嗓子,向四周望望,然后说,啊,这个,既然老厂长让我先讲,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每次讲话的内容基本大同小异,无非先是讲国内的政治形势,再到本厂的政治形势和任务。郭书记常在各个车间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看见漂亮女工后,眼睛一闪一闪的,在人家身上左右打量。他常没来由地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我们都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

晚饭后,侯增平和李志义常坐在板凳上,边抽烟边聊天。他俩谈的多半是女人。比如食堂的小刘姑娘穿了件的确良衣服,风一吹就露出肚皮;屠宰车间刚结婚的小媳妇屁股又胖了,在车间过道里呕吐;车间主任和一个女工在更衣室里亲嘴等等。他们谈女人时有个规律,就是最后都要扯到马红梅身上。无非是这些女人怎么打扮,都不如马红梅洋气。至于马红梅哪里洋气,俩人谁也说不清。李志义说,马红梅的眼睛长得好,双眼皮不说,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外国人。侯增平说,不对,马红梅不只是眼睛长得好,鼻子也长得高。还有,她,她,她的脸不像咱中国人,有点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马红梅,所以他俩关于女人的评论,我没有任何感觉。有的晚上,他俩抻长脖子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然后开始探讨国内局势,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俩人谁也不让谁,经常争得脸红耳赤。为了这事,侯增平和李志义两人就不说话,各自抽烟。

王海生不抽烟,他一个人吹口琴。他常坐在床边,表情肃穆,手指起伏,口琴就飞出好听的声音。有一次,他吹了一首好听的曲子,曲调悠扬而深情,简直好听极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个上午,喇叭里传出工厂要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消息。

那个上午,侯增平踏着脚镫,一步步攀上

那根挂着喇叭的电线杆。电线杆是黑色的木头桿子,天气晴朗时,白色瓷葫芦发出耀眼的反光,四条银色电线在天空下更显深邃。风吹过时,会发出“呼呼”的哨响。电线杆喇叭的中间位置,喜鹊搭建了一个巢穴。侯增平个子瘦小,身体灵巧,那根电线杆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侯增平小心翼翼拆除那些树枝,边拆边骂。清理完喜鹊巢后,他又一步步从电线杆上爬下来。这时,喇叭传来女播音员好听的声音:全厂职工同志们,下面将由我们厂长给大家宣布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接下来,厂长操着胶东方言,声音激越而清澈,他在广播里说……今天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厂将为阿尔巴尼亚生产一批罐头……中午,食堂里集满了吃饭的工人。几百个工人站成几排,一边用筷子敲着饭盒,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给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事情。这个消息唤醒了我懵懂的少年情怀。少年时,我看过许多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电影里的风景和人物已成为我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就是那天中午见到马红梅的。那天我刚吃了不到十分钟,侯增平用筷子捅了一下我,小声说,快看快看,马红梅来了。我问谁来了?他低声说马红梅。我抬头时,见几个工友也都抬起头,朝食堂门口看去。阳光里走来个短发姑娘,笔直的身材,提着一个铝制饭盒,穿一件褪色的海军蓝上衣,背了一个黄书包,脚穿一双回力球鞋。她大概二十一二岁,跟我大哥年纪相仿。必须承认,那一刻我的心脏剧烈跳了几下,我觉得阳光突然亮了几分。其实马红梅不是多漂亮,她只是格外的沉静,鼻梁很高,微黑的脸庞有一对深陷的眼窝,脸上有一股神秘的气质。你看过电影《宁死不屈》吗?里面有个女主角叫米拉,这姑娘就是米拉那种类型的,她只是比米拉还美。米拉是我少年时暗恋的对象。那时,我一次又一次去看这部电影。对女主角米拉的每个镜头、每句台词我都铭记于心。那年我上初一,为了能看上这个电影,我用一个最喜欢的铅笔盒换了一张电影票,走了十里路去看这个电影。我喜欢米拉,喜欢她头上的蝴蝶结,她的布拉吉,也喜欢她忧郁的微笑。我有一张《宁死不屈》胶木唱片,黑色胶面有着密密的螺纹,是手风琴演奏的,后来不知道弄哪里去了。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这个中午,我脑子里又一次响起《宁死不屈》里米拉在街头的声音。

侯增平告诉我,马红梅出身部队高干家庭,是厂里的播音员。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次吃午饭都要向四处打量,希望能看到那个长得像米拉的姑娘。我努力使自己静下来,但她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动。

那年夏天,东风食品厂像一个边缘模糊的巨大容器,贮满了过去乃至未来时光的水分、空气和尘埃。每天,我和工友们穿过叮当作响的工具碰撞声,走过冒着水蒸气的锅炉房,径直来到加工车间高大的厂房前。几缕阳光从车间高大的窗玻璃透进来,零乱地照射在车间里面的工具箱、铁管座椅上,几台高大笨拙的排风扇在隆隆运转着。王海生告诉我,工厂使用的是一台苏联退役设备,也是工厂的核心设备,以前一直为苏联生产军需用品。王海生是经过严格培训的操作工。他的操作台布满各式开关、指示灯和按钮,下面的文字是清一色俄文。我们厂许多设备具有七十年代国内先进水平,常有一些同行业的人来参观学习。

傍晚下班了。路边的自来水槽附近传来说笑声。几个大龄女工边清理黑色雨靴,边小声说笑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工在梳头发。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了一头好看的长发。她把头歪向一侧,褐色木梳缓缓向下滑动着,黑色长发溪流一样从梳齿间流过。一会儿,她又把头歪向另一侧,木梳再次缓缓滑动着。梳完后,她伸手把木梳送出去,恰好递到旁边一位短发女人手中。长发女人用手把头发一缕缕拢起来,然后,左手攥着头发,右手手指将一个皮筋撑开,用皮筋把头发箍好。一头好看的头发衬着一张白胖的脸,显得那么踏实。这时候,短发女人撮起嘴,对着梳齿“噗噗”几下,几根细长的发丝从密密的梳齿间滑落。她把木梳蘸了一下水,顺手在头上梳起来。梳完后,两人放松一下身子,把目光投向对面水槽边的小李子。小李子正在洗脸。长发女人开始“砸牙”:哎,小李子,洗那么干净,晚上回家和小妍是不是有好事?她说的小妍是我们车间开电瓶车的姑娘。那时,小李子和小妍刚结婚不久。长发女人说完和短发女人会意地使个眼色。短发女人会意地笑笑,说是啊,说说看,晚上和小妍有好事吧?要不可没见过你这么讲究。小李子只顾微笑着洗脸,就像没听见一样。长发女人又说:哎,晚上小妍给你弄什么好吃饭的?短发女人接着说,还不是老一套。长发女人说:那怎么能行?那样身体怎么能抗得住?短发女人接着说,抗得住要抗,抗不住也得抗。不过我听说男人吃猪腰子管用,明天姐给你弄几个猪腰子。小李子还是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微笑。他已经洗完脸。长发女人又说:听说小妍那事挺厉害,给俺们说说怎么个厉害法?短发女人接着说是啊,给俺们说说怎么个厉害法?她把你伺候的一定很恣吧?哈哈,哈哈哈哈……粗俗的脏话伴着水花和肥皂泡沫,在傍晚的空中飞舞。“砸牙”结束了。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很快潜入下班的队伍。随着人群的流动和自行车的铃声,人们的嬉笑声离厂区渐渐远了。

黄昏时分,工厂周围升起幽蓝色的薄雾。这样的黄昏,我总是坐在宿舍窗口,等待夜色沿工厂的烟囱慢慢落下来。晚上,宿舍周围混杂着许多声音。有工厂里机器的转动声;汽车轮胎碾过沙土路的声音;夜航船只靠港时汽笛的鸣响;工人见面打招呼的声音;宿舍变压器电流的声音……我们宿舍前面是女工宿舍。男女宿舍之间隔了一道墙。墙上不知道被谁扒了一个豁口,人可以爬过去。夜晚,我会一个人走出宿舍,走过一段沙土路,悄悄翻过那道墙,往女工宿舍方向走去。傍晚,灯光从女工宿舍窗口亮起。虽然灯光暗淡,但是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女工嬉笑打闹的样子。她们在灯光下追逐着,一个推着另一个,另一个抱着肚子弯下腰,姿势美妙地捂住心口儿,另一只手掩了口,显然在笑。有时灯光突然晃动起来,人影也随着晃动。我能猜出哪个身影是她的。

晚上除了宿舍的灯光外,周围一片漆黑。那个身影会在这样的夜里洗澡。她洗澡很有规律:每个礼拜六晚上八点左右。只是她的身体总是背对着我,就是说,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只有一次,在她回头拿毛巾时,我从窗缝隙里看到过她的裸体。晚上,每次看见她宿舍朦胧的灯光,我体内的欲望便急速膨胀,感觉就像液体一样从毛孔中渗出。那时我喜欢夜晚,窥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对于我就已经足够了。第二天早晨,床上有个地图一样的污渍,我悄悄用被子盖上,免得被别人发现。

有个晚上我去偷看她时,听见附近有个声音,我立刻躲到一棵树后藏起来。在暗淡光线下,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偷偷摸摸地朝马红梅窗口走去。你猜我看见谁了?是侯增平。狗日的,原来侯增平也在喜欢着马红梅。但是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有揭穿他偷窥的事。晚上,我经常听到侯增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第二天,侯增平在宿舍前的尼龙绳上晒被子。他的被子是军绿色的,但靠近一看,被子上有一块块地图一样的斑块。我这时就打趣地问,侯哥,怎么这些天老是晒被子?是不是晚上尿床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我晚上出汗多,被子潮了,得拿出来晒晒。以后每次看见他晒被子,我就嘲笑他,侯哥,昨晚上又出汗了?以后少盖被子。哦哦。侯增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我。

有一回,侯增平晒被子时问我,小平,你谈过恋爱吗?一听他问这个,我心里就来劲。我说,也算有过吧。有个小学的女同学,中学时又在一个班。毕业前我们开始约会。

约会?你们是怎么约会的呢?

我们就约了几次,最后一次夜里出来时,被老师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也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约会时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说话。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那你有没有摸过她?有没有解开她衣服?有没有搞了她?他连续问着。

没有没有,我那时才十六岁,我不敢。我觉得侯增平问的内容太过分了,竟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哦,原来约会是这样的。侯增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天下班,我刚进宿舍,侯增平就把一支“大前门”扔过来。他说,小平,抽根烟歇歇。侯增平平常不和我套近乎,因为他比我大一岁,他总是在我面前摆出一个大哥的姿态。但是那天不一样。我以为他知道我发现他偷看马红梅的事了。

侯增平抽了一口烟后,在屋里转了一圈后说,小平,哥求你办件事吧?

我一愣,就问,增平大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不用这么客气。

侯增平说,我看好马红梅了。他说,我已经喜欢她很长时间了,你说我怎么办啊?这事你得帮帮我。我当时心里骂了几句,狗日的侯增平,你也不尿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个熊样的,也有资格喜欢人家马红梅?

侯增平说,你要是联系成了,到时候我给你两个猪头。那时,我们这里凡是帮人介绍成对象,都要给媒人送一个猪头。

我想了想说,猪头我不要。这件事成不成我不敢保證,要看你们的缘分。但是我可以给你联系。

好。好。那你有什么条件?侯增平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我说,我帮你一次,你给我一包“大前门”,怎么样?

因为我从来没抽过“大前门”。侯增平想了想说,好,就依你说的。

他让我去给马红梅送一封信。信是早就写好的,用一个很漂亮的信封装着。我偷偷把信打开看了,信上全是很肉麻的话。我看完就把信扔了。第二天,我刚一开门,侯增平一脸汗水闯了进来。他刚下夜班,脸上的疲惫还没消退。上身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身上。他站在自己床边,一边放下工具包,一边擦去满脸汗水,问,信送给马红梅了吗?我说当然送到了。我把手伸出来,他摸着头,半信半疑地把一包“大前门”烟递给我。侯增平问,她怎么说?我说,人家个姑娘,不能马上说喜欢你吧?总得有个时间让人家想想吧,他点点头说,是,是的,你说得对。过后,我把那包“大前门”分给大家抽,剩下的自己留着。

第二次我如法炮制,侯增平又给我一包“大前门”。

按照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时间,这批罐头要在春节前完成,离现在只有三个多月时间。这么大的工作量,正常工期要五个月才能完成,这样,我们必须白天晚上连轴转。

加工车间巨大的操作台上,两排黝黑乌亮的铁链子悬挂着刚被电死的猪,污水顺着猪身不断滴落在操作台上,又顺着操作台流在地上。车间噪音很大,哐当,哐当。我仿佛被一双大手拎了起来,又陡然撒手,将攥紧的喧哗一把松开。破损的水泥地面到处是一潭潭污水,人们穿着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纷乱地走动。这是加工车间的分解工序,一种简单重复的难以测量强度的劳动。流水线上分布着几十个正在作业的工人,我们穿着黑色雨靴,面无表情地跟流动的传送带,用手里的刀子一刀刀刺向猪的颈部。刀子还没拔出,一汪鲜血已顺着刀柄流下来。鲜血流在操作台上,又从操作台的缝隙流下去。猪血和污水顿时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污浊的溪流,进入车间的地下道。

这个时候厂里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茅厕墙上出现了一幅漫画,漫画上一个人在自己打耳光,两个腮肿得像个馒头,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打肿了脸充胖子。”这个意思是很明确的:有人对阿尔巴尼亚的经济援助不理解。事情出现后,郭书记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要求,一定要把这个画漫画的人揪出来。但是工厂查来查去,也没查出那幅漫画是谁画的。

第二件事是工厂少了罐头。确切地说,仓库的罐头被人偷走了。工厂少了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的罐头,这可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很快,厂里成立了由郭书记为组长的专案组,专门负责调查此事。事情出了以后,郭书记要求每天下班工人都要搜身。工厂门口,保卫科的人站在前面,郭书记站在后面。不管是背包还是职工的口袋,都要打开查看,弄得我们心里非常紧张,大家都担心这件事一不小心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上午,郭书记

带人来到我们车间周围,对车间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和询问。经过对现场蛛丝马迹的分析,郭书记得出一个判断:偷窃者可能是一个年轻人。随后他要求保卫科加强蹲守。几天后,保卫科果然抓住了那个小偷。小偷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郭书记让保卫科的人拿来一根绳索,把他捆在一棵老槐树上。少年瘦削的脸颊泛着铁青色,目光里有一丝惊慌。他上身穿一件旧绿军衣,下身穿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衣服显然很久没洗了,发出一股酸臭气味。郭书记问他为什么偷罐头?少年说,我饿了。郭书记说你瞎说,你这是在搞破坏。少年说,我不是搞破坏,我只是饿了。郭书记拿来一个罐头摆在小偷面前,用阴冷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冷笑几声,说,你不是想吃罐头吗?今天老子让你吃个够。他把一个罐头放在小偷嘴边说,吃下去。小偷不解地看他一眼,就开始吃罐头。罐头快吃完时,郭书记说,你他妈吃得挺香的。你怎么吃得怎么给老子吐出来。小偷又把吃进的罐头用指头一点点抠出来。小偷抠完后,郭书记站起来,猛地朝他的腰踢了一脚,小偷“哎呀”一声躺在地上。郭书记命令保卫科的人说,在这里看着他,一定让他把这些罐头都吃了,再全部吐出来。事后我们知道,原来这个小偷是工厂的搬运工,白天,他在搬运罐头时,悄悄把几个罐头放在仓库外面的草丛里。晚上,他通过下水道进入工厂,再通过下水道把罐头偷出去。很快,保卫科派人把工厂下水道加了一个铁箅子。铁箅子是用钢筋焊接起来的,异常坚固,上面还有一把钢丝锁。

那天晚上,仓库方向不断传来“砰砰”的打击声,夹杂着那个小偷的告饶声。我知道那个少年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十点多,我带上两个地瓜往仓库走去。在那棵树下,我看到他黑夜中饥饿的眼神。我把绳子松开,将两个地瓜放在他面前。很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地瓜。一双眼睛紧巴巴地盯着我,我知道他没吃饱。我一直记得那个眼神。我本想值夜班时悄悄把他放走,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只有那根绳子扔在地上,那个少年逃跑了。

我们厂的大夜班,是深夜零点到次日早上八点,小夜班是下午四点到深夜零点。那段时间,我们小夜班连着大夜班,白天还要政治学习。我们每天开完班会,从学习室出来,就迅速来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做班前检查。那些螺丝、电线、抱闸、电机,都得一一看一遍。夜里,疲惫的面孔在暗淡灯光下晃动。我每次下班刚躺在床上,就传出如雷的鼾声。整天总是觉得睡不醒。困,很困,非常困,身体几乎要散架了。

因为连续加班,有人患了梦游症。侯增平就是这种症状。一天夜里,他突然从床上翻身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忧郁的神情。随后,他裸着身子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我知道他在梦游。我母亲说过,看见有人梦游时,一定不要叫醒他。

几天后,许多职工也开始梦游。他们光着身子,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有的骑着自行车,毫无顾忌地往墙上撞,跌倒后爬起来,再次往墙上撞。有人从宿舍里往外搬东西,桌子、椅子、床,宿舍里有什么就往外搬什么,搬了一趟又一趟。常常一折腾就是半晚上,直到天快亮了,重又躺到床上,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再次安静地睡去。时间不久,我们车间的小妍姑娘就发生了“裸体”事件。那天快下班时,我在收拾工具。门口光线有些暗。侯增平说,小平,快看快看,那是谁。我说什么谁谁的,快收拾工具。我们车间只有两扇高大的窗户,下午四点以后,车间就必须开灯。车间里的光线混杂着日光和灯光,有时明亮,有时昏暗。侯增平说,小妍怎么光着身子来了?我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清了,那是小妍,她正光着身子往车间走来。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小妍姑娘光着身子,一步步往车间走来了。她的身体在日光和灯光的共同作用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我们的眼睛一下聚集到这个23岁的姑娘身上。那一刻,车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后来回想起那个瞬间,我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说不上是冲动、怜悯还是什么。因为我知道小妍姑娘是在梦游。

小妍走到车间主任面前说,我要上班。

主任说,你今天不上班,你是明天的班。

小妍说,我今天上班。

主任说,你回去穿衣服。

小妍说,我现在不是穿着衣服吗?

小研就这样,又迷迷糊糊地光着身体走出了车间。

小妍的“裸体”事件没过几天,侯增平就在爬电线杆时被电死了。

那天我回到宿舍已是夜半时分。侯增平正从床上爬起来,他摸黑穿好衣服,嘴里发出一声叹息。宿舍里烟雾缭绕,桌子上摆了两只酒瓶,一只酒瓶倒了,碎成两半。那台旧收音机开着,在午夜里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我以为侯增平上夜班。他出门后对着夜空望了两眼,随后朝电线杆方向走去。那天他没穿脚镫,他爬电线杆的动作十分熟练。他三下两下就爬到电线杆的横梁上,然后稳稳地坐在那里,还点了一支烟。我以为他要处理电力故障,因为白天他还在上面换过“瓷葫芦”。电线杆上一个“瓷葫芦”破了,他把腿别在横梁上,用螺丝刀把破“瓷葫芦”卸下来,再换上新的“瓷葫芦”……一道蓝色闪电突然在夜空亮起,我听见侯增平“啊”地叫了一声。我没来得及反应,又一道闪电亮起,这时我明白他触电了。我有过一次触电的经历,就是浑身抽搐,手脚麻木。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常识:木头和橡胶都是绝缘体。我立马急中生智,在地上摸到一块木板。我战战兢兢地把木板伸向夜空,大口喘着粗气,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触电的侯增平从电线杆上拖下来。但是木板实在太短了,连侯增平的脚都够不到。我又在地上摸到两块砖,颤抖着把砖摞起来,使劲踮起脚尖,可还是连侯增平的脚都够不到。很快,他的身体变成一个燃体,响起了“滋啦滋啦”的声音,一会儿,“轰”的一声,火光在夜空升起。火光在我眼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大火球。大火球把四周映红了,空气里传来肌肉燃烧的味道。这时,我的脑子出现了幻觉,听见车间的机器突然轰鸣起来,工厂的道路和车间的传送带都跟着战栗起来,面条一样抖动着,土、石子、树木都跟着抖动起来。所有的路灯同时亮了,把厂房照得清清楚楚,沉重的铁门、高高的烟囱都清楚地裸露出来。我大声喊着:救人啊!快来救人啊!有人触电了!侯增平触电了……人们听到呼唤,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吵吵嚷嚷地朝出事地点跑来……我周身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我大概在地上坐了有十幾分钟,突然觉得裤子里热乎乎的,伸手一试,下身一片潮湿,有股腥臊的味道。等我清醒过来,天已亮了。侯增平被烧焦的尸体像一堆黑色焦炭,在电线杆上面倒挂着。

侯增平死那天,天很干净,连一朵云的影子都没有。那是秋分后的第三天,一场秋雨落下,天空蓝得十分空洞。

侯增平的死让我大病一场。我在宿舍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那道蓝色闪电让我脑子一片空白。现在,我还会在梦里看见那道闪电。每次半夜醒来,都会盯着屋顶想好久,感到空气中存在着某种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从空气中转移到我的内心,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应该说,我和侯增平之间毫无生死之谊。我只是惊讶于一个人的死,会在这种程度上波及我的情绪。

我逢人便说,侯增平死了。侯增平被电死了。侯增平变成一个大火球,“轰”的一声就没了。

工厂要扩大“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影响,郭书记让我和马红梅把一份宣传稿送到广播电台去。我心里暗暗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和马红梅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广播电台。那天马红梅穿了一件白的确良上衣、蓝的确良裤子,脚穿一双黑色塑料凉鞋,配上她的齐耳短发,人显得特别精神。那辆“金鹿”牌自行车漆色斑驳,座位下有一层结实的弹簧,我骑上去立刻比旁人高了一截。马红梅从后面跑两步,跳上来,自行车晃悠两下,立马就稳住了。马红梅坐在车后架上,因为路况颠簸,她伸手拽着我衣服的后襟。我们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路上清风吹拂,令人感到无比惬意。从工厂到广播电台40多公里路程,我们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因为马红梅和广播电台的人熟,那篇文章很顺利就交给专题部主任了。主任边看稿边微笑着说,你们厂的事迹我们已经知道了。请放心,这么好的典型,我们会尽快安排播出。

从广播电台出门时已经快中午了,我们在附近小饭馆吃了一碗面条。吃完后马红梅说,咱们反正出来就是一天,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我说不怕回去晚了挨批评?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高兴得要命,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马红梅多待些时间。

马红梅说,不要紧。要是书记批评的话,我就说是我的主意。

好,那好吧,这事我听你的。我说。

就这样,她在前面走着,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在中山路上边走边看。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逛街,心里既兴奋又有些忐忑。中山路上人流如织,我和马红梅怕被熟人撞见,一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走了一会儿,马红梅突然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来,对着橱窗一看就是半天。我也不好问她看什么,因为我不懂得女孩的心思。看了一会儿,马红梅回头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买个东西。说完她扭头走进商店,我就在外面等她。

太阳白晃晃的。一朵白云在天空变幻着,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过了一会儿,马红梅拿着一卷东西走出来,见了我羞涩地一笑,脸上泛起一片绯红,急忙把东西塞进书包。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东西。这时,白云已变成一块乌云,在地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乌云的重量在迅速增加,如同浸满水的棉絮,似乎马上要掉下来。

看来要下雨了。我无意中说了一句。

马红梅抬起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刚才还好好的,看来真要下雨了。

眼见天要下雨,我骑上自行车,马红梅坐在后座上。我们离开中山路时,天空的乌云迅速变幻着。那是一场罕见的风暴,闪电向四处放射出蓝色的光焰。我们的自行车也像一道闪电,在大雨中飞速穿行。出了城区以后,雨停了。我们准备回厂时,发现自行车坏了。那辆自行车轮胎老旧,不知什么时候, 轮胎被铁钉扎破了,我只好推着车走。

我们的衣服被打湿了,完全成了两个雨人,只是我们形体有别。她的衣服紧贴到身体上,胸前微微凸起,的确良上衣在她胸前变出立体的花色。她的两个胳膊交叉在一起,有意识地护着自己胸部。我禁不住扫了她一眼,心里“咚咚”跳着,马上低头去推车,不敢直视她凹凸有致的形体,就急急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依稀听她说:小平,我衣服全湿了,咱们找地方晾一下吧。

好,好。我慌忙答应着。

我们慢慢收住脚步,在一棵法桐树下停了下来。

站住后,马红梅两条圆润的手臂搭在车把上,一只脚搭到脚踏上。因为雨的原因,她的确良裤子紧贴在富有弹性的腿上。她的齐耳短发被雨淋透了,紧贴在宽阔的脑门上,鼻子笔直,深凹的眼睛泛着海一样幽深而神秘的光芒。

米拉。我再次想起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女主角米拉。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我久久地望着马红梅,仿佛觉得米拉从电影画面中走了出来,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女孩子的肌体,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回到身上。

空气里荡漾着雨后的气息,云朵在远处山峦上空飘浮。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情绪稳定一些了。我听到马红梅在后面说:

你帮我找些木柴来,我把衣服烤一下吧。

我说好的,我去给你找些木柴。

我在附近一间旧房子里找来一些木柴,然后把木柴堆在一起,用火点上。回头对站在一旁的马红梅说:

好了,你可以烤衣服了。

她羞答答地对我说,你出去等着我吧,可是不准在外面看啊,谁要是看了就是小狗。

我说,当然不能看了,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

说完我在心里嘀咕,我已经不知偷看你多少次了。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眼前的诱惑,从窗口往里看去。这时,马红梅已经脱下衣服,身上只穿一条内裤。她把衣服挂在自行车横梁上,弯腰站在火苗前,开始用火

烤衣服。房子里不时发出她轻微的走动声。火忽明忽暗,火光把她的身子映在墻壁上面。墙壁的身影随着她的移动不断变化着,既真实,又虚幻。

太阳落下去了,雾气笼罩了大地。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穿好衣服从房子里走出来,对着我淡淡一笑,说,咱们走吧。

我和马红梅一前一后,默默走在暮色里。我们彼此沉默着。在微弱的光亮里,我隐约看见她的脸。

马红梅的父亲原来是东海舰队某部的师政委,母亲是部队某医院的院长。一年夏天,她父母双双接到北京来电,被要求去海军总部秘密培训了三个月。那段时间,她被警卫员接来,在大院深处的小砖楼住下。警卫员按她的要求,将她领到图书室看书。因父亲的交代,她被特许进入不对外开放的内部图书室,她在那里看到了《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当时的“禁书”,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马雅科夫斯基的诗。她生命中的文学萌芽就是那段时间埋下的。她经常将那些书悄悄带回家,深夜里拉上窗帘,在台灯下一读几个小时。为防被哥哥姐姐们看见,她常偷着在被窝里读。有时没有时间去借书,就让那个警卫员替自己借,看完后再让警卫员带回图书室。后来,由于受一个军事事件的牵连,她父亲被下放到这座北方城市郊外的农场锻炼,马红梅也随父母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父亲凭在部队多年的老关系,把马红梅安排到东风食品厂广播室。

就是那个夏天,马红梅喜欢上了那个为她借书的警卫员,他的名字叫刘丹。刘丹蓝色的海军无檐帽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到马红梅父亲时双退一并,“啪”一个敬礼,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老首长您好;老首长您有什么指示?老首长您要保重身体,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等等。走时又是“啪”一个敬礼,看得马红梅心里溅起一片水花。马红梅那年刚好16岁。后来,刘丹复员后成为一名远洋公司的海员,他们开始了书信来往。马红梅常接到刘丹在世界许多港口城市的来信,这些信穿过波涛汹涌的海洋,往往需要一两个月时间。因为刘丹经常出海,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她就是那段时间学会抽烟的。她常在深夜里起来,在没人的地方抽烟。马红梅说,自己是个感情专一的人,许多人给她介绍对象,有部队高干的孩子,还有市领导的公子,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她一直在等自己的男朋友。但是有一年,刘丹所在的船遇到风暴,在海上沉没了。虽然刘丹不在了,但她一直觉得刘丹还在,在海上的某条船上。她的心被刘丹占得满满的,谁也占领不了他的位置。说到这里,马红梅进入久久的沉默。

夜色渐深。天空扩展成一个无边的穹隆,穹隆下隐约地出现奇形怪状的陆地和墨色海洋,那片海洋是夜色中的胶州湾。海洋深处有星星点点的渔火,与天空的星星连成一片,在深蓝色天幕上显得虚幻而缥缈。一群大雁排成浩大的阵势,在夜空留下“嘎嘎”的叫声。

大概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工厂。

第二天一早,我和马红梅就被叫到工厂办公室去。我进门的时候,郭书记已经等在那里了。看我们来了,郭书记半天才开口。

他用阴沉的口气问道,你们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

我说,快十点回来的。

郭书记继续问,为什么那么晚?明明应该早回工厂,却磨磨蹭蹭地半夜才回来?

我说,因为路上遇到下雨,自行车也坏了,所以我们才回来晚了。

郭书记说,自行车早不坏晚不坏,为什么偏就这个时候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马红梅。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和马红梅被别人揭发了。我抬头看看马红梅,她一脸淡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郭书记阴着脸在办公室里边走边说,让你们一起去送宣传稿,这是组织在考验你们。你们却在外面谈情說爱,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郭书记说完这些后转身对着马红梅说,尤其是你马红梅,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党员培养对象。你的内查外调由我负责,我说你

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有问题也绝没冤枉你。

我说,郭书记,我们什么都没有。

郭书记听了后怒不可遏地吼道,真是笑话。明明趁工作之际在外面谈情说爱,还说你们什么也没有。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时,马红梅什么也不说,她扭过身子站在一边,表情异常镇静。郭书记狠狠地盯着她问,马红梅,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马红梅回过头来反问他,你想让我说什么?

郭书记说,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要对组织老实交代。

马红梅说,要是我们发生了什么,你能怎么着?

这时,郭书记惊讶地看着马红梅,一时哑口无言。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马红梅竟然对郭书记说出这句话:我们就是发生关系了。你能怎么着?说完,马红梅甩门走了。

那些天,她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反复响着。

春节到来之前,我们提前完成了生产罐头的任务。

几万箱罐头被大卡车运到附近的码头上,等待阿尔巴尼亚货轮到来。这里是胶州湾最大的货物码头。早年的时候这里还有小火轮,船顶竖着烟囱,烟囱冒着青烟,在海面上穿来穿去的。当年清朝官府建造这座码头时,海岸线还十分荒芜。后来码头不断扩建,货船越来越大,小火轮就不见了。码头青石垒砌的台阶能同时走几千人,大宗货物都是在这里装卸。天气好的时候,码头上到处是奔走的行人和车辆,运鱼的、运盐的、做生意的,喊叫和吆喝声连绵不绝。

那一年天气奇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风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很多老狗因为天气寒冷,夜里冻死在路上,一些夜行的鸟在空中哀鸣几声,突然从瓦蓝的夜空坠落。整个胶州湾几乎全部被海冰覆盖,码头被海冰封住了,来自阿尔巴尼亚的货轮开不进来,一直停在很远的海上。这是胶州湾有文字记载以来最大的海冰。往日波涛汹涌的海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冰面。巨大的冰块因海水的作用,形成奇奇怪怪的形状,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冰的小山。碧蓝天空下,这些蓝幽幽的巨大冰块,在太阳底下发出了坚硬刺目的光芒,海面一片死亡气息。沿岸麦岛村、晓望村、王哥庄、张家庄、柳家庄、徐家庄、刘家庄的老乡一起会集在码头四周,很多老人领着孩子,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来码头上看海冰。

老人们在岸边望着海面,边看边念叨:五十多年没出过海冰了,今年老天可能要出点事了。老人脸上的表情异常恐慌。白天,海面亮晃晃的一片,一直绵延到大海深处。晚上,不断从冻面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地震一样的响声传遍了胶州湾沿岸,弄得许多人晚上不敢睡觉。近海捕捞船已经停航,夜里,附近海岛的灯塔不断闪烁着,向船只传递海冰的信息,远处数百条渔船被牢牢地冰封在海里。海军的破冰船出了故障,已在军港维修一段时间了,不知什么时间能修好。

破冰和装船本来是港务局的事情,但当时因为临近年关,而且这批罐头数量特别大,港口装卸工人手明显不足。为了让货轮能够进入码头,港务局联系我们工厂帮助他们破冰,并且帮助装船。

我们厂立马答应了这个请求。厂里成立了一个破冰指挥部,临时在码头上搭了一个帐篷。帐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破冰之前,郭书记在海边做了一个简短而有激情的讲话。郭书记讲话结束后,锣鼓就响起来了。锣鼓一响,我们的精神头就足了,仿佛被点燃的火苗。宣传小分队在冰面上开始载歌载舞,男女生小合唱之后是快板书。一个说快板书的年轻女孩,开始竹板打得行云流水,打着打着,因为穿得实在太少,手渐渐僵了,竹板打不出声音,后来在台上冻哭了。女孩开始小声哭,接下来干脆哭出了声音。我们都认为节目本来有哭的内容,但后来觉得就不对了。那个女孩突然倒在地上,竹板摔出好远,半天没站起来,几个人上来迅速把她抬下场去。场面出现短暂混乱后又很快平静了。

破冰是件苦差事,海冰坚硬的反光让人心生恐惧。由于没有机械作业,全凭我们用铁锹等简单的农用工具。我们的衣服在寒风中“啪啪”地响。铁锹一铲下去,冰面只泛起一点冰碴。我的脚已经冻僵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骨头也像散了架一般。关键时刻,农机厂的拖拉机“敢死队”来了。农机厂派来支援的十台拖拉机组成了一个编队,在岸边展开了“一”字队形,时刻等待指挥者的一声令下。十个拖拉机驾驶员都喝了酒,立了遗嘱,表情严肃得让人想哭。大家知道,拖拉机一旦掉进海里,那可是八头大牛都拖不回来了。冰面上,指挥员手里的红旗一挥,拖拉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十台拖拉机排着整齐的队形,像电影中冲向敌人阵地的坦克,一齐向冰面冲去。这个场面太让人感动了,岸边有人在偷偷抹眼泪,我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我转脸偷看了一眼马红梅,她始终没有任何表情,这个时候,她真像《宁死不屈》中的米拉,或更像一尊海边的雕像。

我们整整折腾了一天多时间,冰面还是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人们的表情既沮丧又绝望。郭书记一脸愁容地望着亮晃晃的冰面,在风里摊着双手,哭着叫道:

你看看怎么办?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

他无奈地叹气说:这个鬼天气不是和我们作对嘛。老天爷难道不知道我们要装船吗?大家都想个办法啊。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人有主意。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破冰船来了!

海军的破冰船终于来了。多年后,我依然记得破冰船在海上破冰的场景。

那天是除夕,海军的破冰船是下午一点十分赶到的。

破冰船如同一头巨大的蓝鲸,在蓝晃晃的冰面上喷云吐雾。海冰被巨大的船体粉碎着,破碎的冰块被崩射到空中,又一块块落进海里,形成一道道蓝色波浪。波浪“哗哗”响动,有节奏地拍打着码头的礁石。破冰船在“咔嚓咔嚓”的响声中迅速向码头靠近,下午三点左右,冰封的海面被辟出一条宽宽的航道。

破冰船退去时间不久,在海上停泊了半个月的货船鸣着汽笛,渐渐靠近码头。这艘来自阿尔巴尼亚的红色货轮,从地中海港口出发,途经希腊海和印巴海上路线,最终来到遥远的东方青岛。码头上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许多孩子在敲锣打鼓,工人们挥舞纸旗,踏着节拍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伴随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声音,等待的人群再次发出阵阵欢呼声。这艘名为“恩维尔·霍查”号的货轮,是用阿尔巴尼亚劳动党领袖恩维尔·霍查名字命名的,货轮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货轮桅杆上挂着绘有黑色双头雄鹰的旗帜,两个高大的烟囱“咕嘟咕嘟”直冒黑烟。靠着船长室的栏杆旁站着几个船员,他们的脸呈酱紫色,那是地中海阳光照射的缘故。货轮从码头经过时,汽笛一响,喷出一股带柴油味的水蒸气,再一响,又喷出一股带柴油味的水蒸气。水蒸气把岸边人的衣服喷湿了,人们嘟嘟囔囔地往后退去。几个船员在船舱附近“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

那年春节,我们是和阿尔巴尼亚船员一起过的。

除夕下午,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后来越下越大,棉絮样的雪花大朵大朵从高空落下。下午五点,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工友将炉火点燃。开始炉火不旺,工友不断往火炉里添木块,浓烟从炉口冒出。工友们陆续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拍去身上的雪花,从口袋里摸出烟,互相递烟、点燃、大口吸着。然后说着过年的客气话。炉火慢慢升腾,黑烟夹着火星直往上冲,下面几节烟筒已经烧红了。工友的脸笼罩在炉火中,人们大声咳嗽着,四周烟雾弥漫。

很快,各工班的人就围成一圈,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十几个阿尔巴尼亚船员聚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阿尔巴尼亚语。

前面桌子上摆着一组播音设备,电流的“嗡嗡”声时断时续。墙上挂着一个扩音器。

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播放《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放过爆竹后,郭书记站在一张破桌子前,用手指敲着麦克风,咳嗽两声说: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之前我先说几句话……现在,咱们东风食品厂的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盼望已久的阿尔巴尼亚朋友。他们是经过千山万水才来到我们这里的……随后,郭书记在总结了我们的工作后说,下面,请我们的阿尔巴尼亚朋友说几句话。

这时,一个满头卷发的老船员站起来,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介绍自己:我叫法特斯·阿拉皮,是这条船的船长。我们来自很远的欧洲。我们这条船在海上行驶了两个多月时间,今天才来到美丽的青岛。

船長法特斯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有一对深凹的眼睛,鹰眼一样锐利。介绍完自己后,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香烟。这是一种名叫“钻石”牌的阿尔巴尼亚香烟,红色宽盒。他用中指熟练地弹了几下,香烟从烟盒探出来,他把烟一支支分给我们,然后自己用嘴叼了一支。我接过他的烟,随手递给他一支“大前门”,他放在鼻子上嗅了两下,对我伸出大拇指说,好,好烟。他的手指长满厚厚的黑毛,身上发出体液和香水的混合味道。我们点了烟。我抽了一口阿尔巴尼亚烟,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连续咳嗽两声。但在外国友人面前,我还是很有礼貌的。我学着他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说,好,你们的烟真好。

郭书记和船长法特斯互相夸了几句,最后郭书记说,好了。下面我们一边吃水饺,一边看节目。我们每人分了一大碗水饺。水饺是粗面的,但里面有肉。船长法特斯和阿尔巴尼亚朋友边吃水饺,边伸出大拇指说:

好吃,中国的水饺世界第一。

郭书记说,好吃就多吃点,这些水饺都是我们职工自己包的。

我们开始边吃水饺,边看节目。节目都是工友们自编自演的。

郭书记说完不久,马红梅上台报幕。那天她穿着桃红的灯芯绒棉袄,上面圈着浅黄花边,有一点短小,半旧的草绿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罩子灯的光线直射下来,她不断在台上搓着手。她的皮肤带一种浅淡的棕色,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光亮。我从人缝里看了她一眼,正碰到她迎面扫来的目光。我赶紧把目光移开。麦克风里传出她的声音:在今天这个春节开始的时候,我们要先表演几个节目。她说完后,大家一阵鼓掌。随后,马红梅接着说,首先,请二班的工人李志义唱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选段。马红梅报完节目后,后台的锣鼓“咚咚当当”地敲起来了。

李志义上来后先咳嗽两声,然后亮开嗓子,唱起了郭建光在芦苇荡里那段《十八棵青松》: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李志义唱完《十八棵青松》后,小妍唱了一段豫剧《花木兰从军》,常香玉唱的那段。那时,小妍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她挺着肚子,在台上长长吁了口气,嘴张到一半又合上了,接着她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她两只胖嘟嘟的手不断揉搓着自己的衣襟,看起来有些紧张。有人小声鼓励她,小妍,莫要紧张,平时咋练的就咋唱,这又不是让你生娃。下面出现一阵笑声。小妍又吁了口气,胸部起伏着,大嘴突然一张,使劲唱道: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小妍的唱腔明显跑调了,至少从河南跑到山东半岛。

最后一个节目是阿尔巴尼亚歌曲。这个歌曲是我们平时就练习过的。马红梅把一张

黑胶唱片搁在唱机里,指针缓缓划动,不一会儿,喇叭里传来电影《宁死不屈》歌曲的旋律。听到歌曲旋律后,船长法特斯和十几个阿尔巴尼亚船员突然站起来了。他们手拉着手,肩靠着肩,随着歌曲旋律一句句唱着: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

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船长法特斯眼含热泪。他一边唱歌,一边拉着郭书记的手,用不熟练的中国话说:你们中国人好,你们中国人真够朋友,够哥们,每年送给我们这么多罐头。郭书记说,我们是朋友加兄弟嘛。船长法特斯又竖起长满黑毛的拇指说,我们是你们真正的朋友。你们也是我们真正的朋友。郭书记说:中阿两国虽然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船长法特斯断断续续地说,海—内—存—知—己。郭书记接着说,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船长法特斯的中国话说得不好,但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上,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这是一个来自遥远国度对另一个国度的情感,船长法特斯的真诚让我们感动。

节目结束后,工人们陆续回去了。船长法特斯和两个年轻的水手迟迟不愿离开。我们大家一点睡意也没有,我们一直哼着《赶快上山吧勇士们》里的几句唱词。大概十一点多了,李志义提议说,咱们喝酒吧。大家说,好,咱们一起喝酒。船长法特斯听到我们要喝酒,就让一个水手去他们住的地方拿酒。很快,那个年轻水手提着几瓶酒进来,我们开始和阿尔巴尼亚船员围着火炉喝酒。旁边的火炉里,炭火在燃烧。火光映红人们的脸。船长法特斯为我们的杯子里斟满一种叫“拉凯”的阿尔巴尼亚白酒,他说,我们阿尔巴尼亚有句谚语,叫作:“山与山不能相遇,人与人终能相逢。”我们今天在这里喝酒,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李志义取出一瓶高粱老烧,倒进船长法特斯的杯里。船长法特斯喝酒往下咽的时候,喉结一下一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喝了半口,觉得酒劲很大,嘴里火烧火燎的。喝酒的工夫,我细细地看了每个人一眼。我们都有几分醉意了。很快,我觉得自己喝多了,眼前恍恍惚惚的。

这时,门突然开了。随着一阵风,马红梅推门进来。人们的目光一下投向她。她围着红方巾,脸冻得通红,嘴里呼着热气。她用一双棉手套拍拍自己肩上的雪花,对我们招呼道,我们可以进来吗?她脸颊粉红,看上去很精神。原来,这个晚上姑娘們也睡不着,她们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吸引,已经在外面站了一段时间了。

外面下雪了!马红梅说。雪下得很大。

北风把雪吹得到处都是。她身边的小妍说。

她俩靠在门边上。门外面还有几个姑娘,她们在后面推推搡搡的,既想进来,又装得不好意思。但她们还是都进来了,一时间,空间突然显得小了,但灯光却更亮了。我发现一个阿尔巴尼亚水手一直盯着马红梅,看得马红梅表情都不自然了。过了一会儿,那个阿尔巴尼亚水手嘴里说着:米——拉——米——拉。我们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船长法特斯告诉我说,这个水手名叫阿曼多·萨迪库。他说马红梅像电影《宁死不屈》中的米拉。这个水手和我是同龄人,是米拉的崇拜者。

王海生一直没喝酒,他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吹口琴。他的样子像我见到的口琴师一样,右脚打着拍子,肩膀微微弓着,背也弓着,双手反握着口琴,眼睛时而闭着,时而微微睁开。看见姑娘来了,大家情绪突然高涨起来,阿尔巴尼亚船员也激动地站起来。

王海生说,刚才咱们唱了一大堆革命歌曲,现在我们唱一支优美一些的吧。我说,好啊,我们是该唱一支优美的歌曲。马红梅说,今天过年,咱们今天晚上使劲唱吧。大家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马红梅又说,好吧,那我们一起唱吧。

听到这里,我们一阵欢呼。

接下来,王海生吹了一段苏联歌曲《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听到这个曲子,屋里立刻安静了。我听到马红梅在嗓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她突然唱了一句: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她的声音特别清脆。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站在灯影下的马红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会儿。因为这首苏联歌曲平时没有人唱过,我只是听王海生用口琴吹过。我知道大家都喜欢这首歌,偶尔在嗓子里哼过。接着马红梅又唱道: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随后,一个工友跟着哼了一句。他的嗓音有些伤感,但很有磁性,我抬头看了一眼,知道他是锻工班的。他的手上有块疤,有鸡蛋那么大,是被铁水烫的。一次我从锻工班路过,看见他正在打铁板。他吹着口哨,技术十分熟练,锤子在铁板上有节奏地起落着。船长法特斯和两个阿尔巴尼亚船员跟着旋律哼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带着地中海的咸味。马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有人起身把窗关紧,随后调亮了马灯。躲在后面的几个姑娘虽然没唱出声,但我听到她们心里的歌唱。她们的头轻轻摇摆着,身影在墙上晃动。这时,工友们全站起来了。他们虽然不会唱,但内心充满了旋律,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工友们有人打着拍子,有人吹着口哨。我的脚踩在一块木板上,也伴着旋律打着拍子。

王海生一直在专注地吹口琴。锃亮的口琴在他嘴边缓缓滑动着。灯光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慢慢盖过了外面的风声。王海生的眼角有一道泪痕,在灯光下闪亮。那一刻,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一道泪痕。大家正唱的时候,两个阿尔巴尼亚水手发生了争吵。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马红梅专心唱歌的时候,一个水手起身走到她跟前,张开胳膊抱了马红梅,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站在一旁的阿曼多·萨迪库把那个水手拽到一边,接着两个人撕扯起来了。我看到阿曼多·萨迪库比另一个水手高出很多,他穿着一件水手服,戴着一只大银表。

那个水手说,阿曼多,你干吗呀,你又吃醋了?阿曼多·萨迪库说,你这个情种,看来今天我得教训你一下了,省得你整天惹事。那个水手说,好呀,我现在站起来了。你想怎么着?

就在这时,阿曼多·萨迪库给了那个水手一拳,是隔着桌子打过去的。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右手,不是那种挥拳,而是非常狠的直拳,这一拳让那个水手失去了平衡,他嘴里发出了“噗”的一声,立刻摔倒在地上。那是一个男人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的特别。房间里的灯光暗淡,人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船长法特斯走过去,把阿曼多·萨迪库教训了一顿。又对那个水手说了些什么,气氛很快缓和了。然后,船长法特斯回过头对着我们笑笑说,没什么事情,他俩经常为了姑娘吃醋。现在没什么事情了,大家继续唱歌吧。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黑黢黢的会议室里站满了几十个加工车间的男人、五个姑娘,还有三个阿尔巴尼亚船员。我们张开平时不善于表达的嘴,手和手默默牵在一起,喉结上下移动着。我们的声音有大有小,七高八低的,有的像狼嗥,有的像猫叫。在这个黑夜,我们在歌声中体会到温暖。尽管外风很大,夜晚十分寒冷。时断时续的歌声,像冬夜的雪花在天空飘荡。

大概凌晨两点了。虽然大家恋恋不舍,最后,阿尔巴尼亚船员还是离去了。外面簌簌的声音绵密而悠长,雪下得很大。我转身找来手电筒,一束光在黑暗里晃动。我们一直把阿尔巴尼亚船员送到船员公寓。阿曼多·萨迪库和那个水手说笑着,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船长法特斯对我们说着过年的祝福。两个年轻水手朝我们摆手致意。我们互相用自己的母语向对方说着:

再见。再见。朋友,明天再见。

次日,天空依然飘起大雪。吃过早饭后,我们开始装船。

装船那天来了很多人,有我的邻居、同学和白发苍苍的老工人。装卸队伍在码头上排成长长的两排,像一群在海滩游动的海象。那天,我们用自己的行动演出了一场“排山倒海”的活剧。我们把码头堆成山的罐头一箱箱搬运到停在海边的货轮上。不知哪个工友的手勒出了血,血水滴在蓝色的海水里,像一条红色蚯蚓在水里蔓延着。我踩着被打碎的冰碴,渐渐感觉汗水在肩头和后背冷却,挂满汗水的脸在风中发出微弱的闪光。马红梅在我身后,她的嘴唇咬出了血,牙齿“咯咯”作响,我的牙齿也在“咯咯”作响。风吹来,海滩的冰碴错落流动,发出“唰唰”的奇特声音。大约黄昏时,两座小山一样的罐头被装卸队伍的流水线,一点点转移到阿尔巴尼亚货轮上。风越来越大,吹得人们左右摇摆,一旦不小心就有被吹进海里的危险。货轮高高的船体在海里激烈摇晃起来。一群灰色的海鸥从船后飞来,它们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越过左舷,在空中慢慢滑翔着,飞行高度和船桥一样高。此时,电铃发出一阵金属的震动声,机器迅速开动起来,货轮在海上转了一个弧形的弯。

关于货轮即将离开码头的情景,船长法特斯在自己的《航海日记》里是这样记录的……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遥远的东方中国。在船即将离开青岛这座美丽的城市时,我迎着寒风站在船舷上,看见一排排表情激动的人群在向我们告别,这些人是东风食品厂的工人,我们船上的罐头就是他们生产的。他们穿着宽大的工作服,站在风里向我们摆手,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花。他们是些脸廓扁平的蒙古人种,没有我们欧罗巴人种挺括的鼻梁。他们的样子长得不太好看,许多人脸色灰暗,但是他们都很质朴真诚,他们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我们的船在离开码头,岸上的景物迅速移动:首先是背后黑白横条的灯塔;其次是蓄水船坞的水闸,最后是堤岸上一排排灰色的房屋。人群的影子越来越小,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流眼泪了……

船长法特斯·阿拉皮在驾驶舱里向我们摆摆手,汽笛又响了一次,声音尖锐而悠长,接着又迅速地响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开往阿尔巴尼亚的红色货轮,在黄昏中一点点离开码头。

事后我知道,船长法特斯·阿拉皮就是电影《第八个是铜像》中队长易卜拉辛的原型,那个电影故事就是按他当年的经历编写的。阿尔巴尼亚人名主要来自性格外貌、动物植物、工具器物等,“法特斯”在他们语意中为“勇敢的人”。原来,在电影中,易卜拉辛是一位勇敢而成熟的游击队队长,他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在疗伤期间还在村落里向农民广为传播革命真理,教育他们为了自由翻身而与法西斯战斗,帮助不少村民走上革命之道。我小时候长得矮,常受大孩子欺负,所以从小崇拜英雄。

那一年,我们为阿尔巴尼亚生产了三批罐头,足足有二十万吨。

后来,我和船长法特斯成为朋友,我们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友谊,直到他三年前去海边钓鱼时,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我知道他那天不是去找女人了,就是喝多了酒。每次他们的货轮来青岛,我都会请他到海边钓鱼。他的家在都拉斯,那个城市我知道,是阿尔巴尼亚最大的港口,在亚得里亚海南侧,与意大利隔海相望,离首都地拉那很近。法特斯钓鱼技术特棒,他后半辈子都在和海打交道。他熟悉海流、水溫和鱼的习性,他下钩时间不长,必定有鱼上钩。他说自己最大的本事是钓女人。每次钓鱼回来,我都请他去老街酒馆喝老白干酒。法特斯性情豪爽,喜欢漂亮女人,喝完酒后总是嚷着叫我去找女人。那时我胆量小,又想在工作上进步,不敢给他找。关键是,我不想让外国人在眼皮底下,欺辱自己的女同胞,尽管法特斯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底线。他总是笑话我说,胆小鬼不能航海,更上不了战场,哈哈哈哈。他酒量奇大,能喝一斤半老白干。

马红梅被下放到我们车间了。

郭书记的说法是:春节的晚上,因为马红梅在阿尔巴尼亚朋友面前卖弄风情,才导致两个水手之间发生打架事件。但马红梅后来告诉我,郭书记一直对她心怀不轨。就这样,马红梅和我一样,成为加工车间分解工序的分解工。

马红梅调到我们车间后,和车间的人际关系不太好。她不参加打扑克,也不会织毛衣。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总是悄悄站在休息室角落里看书。这个时候,车间休息室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境:一边是工友们打牌的吆喝声,偶尔有人赖牌的争吵声;一边是在窗口阳光下安静看书的马红梅。时间久了,我就觉得工友们打牌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淡到几乎不存在了。這样的情境渐渐让我变得安静起来,我开始喜欢起这段短暂的午休时刻。我经常会点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可以看见马红梅一只手托着书,另一只手不断翻动书页。她把身体斜依在工具箱上,两条腿不断交换着位置,这样可以缓解双腿长时间站立带来的麻木感。有时候她拿着书,眼睛看着远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她和工友生了隔阂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她,大家都是敬而远之。马红梅喜欢苏联文学。她的工具箱里常有几本文学书,有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等等。马红梅对于文学很有见解。她认为文学要比艺术丰富,文学是所有艺术的源头;先有文学,后有艺术。当时我对她这样的见解感到惊讶。有时我会用余光打量马红梅。她脸上透出一股让人心生怜悯的神秘气质,是憔悴?颓废?我不好定义,反正那种神秘之美是我喜欢的。只是这样的美好时刻没有多久,像是一缕阳光,倏尔划过。

分解工要精力集中地站在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不能有半点分神。一天工作时,马红梅的左手突然被夹在传送带两个滚筒中间,我一时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情景被王海生发现了,他大喊一声跑了过来,熟练地将传送带停下。还好,马红梅的骨头没事,只是皮肤受了擦伤。我们立刻把她送到工厂医务科。马红梅受伤后就在家养病了。后来我只在车间看见她几次,其中两次是来送病假条。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直到她从工厂调走。

有段时间我喜欢雨天。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仿佛这些雨落到自己身体里,这时,自己会莫名颤抖一下。雨在窗外变得急促起来,嘈嘈杂杂的。雨水不断沿着玻璃向下流去。这时,我眼前出现了马红梅的身影……很快,路旁的梧桐树长出宽大的叶子。鸟声变作一道道黑色剪影,那是几只燕子,在雨里上下翻飞着。那一年,马红梅父亲被恢复了待遇,成为市北区委副书记。夏天的时候,马红梅父亲托了老关系,把她的人事关系从食品厂调到市图书馆,马红梅成了市图书馆的管理员。离开工厂以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马佳。

我生性胆怯,直到她离开工厂,也没对马红梅表达过自己喜欢她。

八十年代中期,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儿子,我们住在工厂一所旧房子里。那所房子是原来仓库改造的。我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父亲来工厂时,在这里看见堆成小山的罐头瓶子。现在,那块堆罐头瓶子的场地被改成一个篮球场。每次从那里走过,我都会想起秋天的情景:一排排罐头瓶子闪着耀眼的光斑;仓库旧房子上蹲着一只猫,它长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只猫像一个幽灵,不断在墙头、路边以及灯光暗淡的角落里跳跃着。这时,恍然觉得时间又回到了从前。

三年后,东风食品厂被一个香港商人收购了。

区领导在会上宣布完这个消息后,几百名老工人把区领导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撕扯着区领导的衣服,还有人往他脸上吐痰。很多职工得知自己将被转岗或辞退回家之后,站在厂门口长时间抱头痛哭。一个老工人在人堆里晕倒了,场面出现短暂的混乱。我理解这些老工人,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这个工厂了。

我在一旁点了一支烟,静静观察形势的变化。暗红色烟头在风中急速吞噬着剩余的部

分。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生活也还要继续。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苏联电影那句著名的台词在耳边回响着。我在工厂门前连续抽了半包烟。这时,一辆汽车在附近划出一条弧线。这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在这个下午特别耀眼,我知道,这是收购我们工厂那位老板的私车。它从我左侧开过去之后,在前面急速打了一个弯,又慢慢绕了回来。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他穿着挺阔的西装,微笑着向我走来。因为阳光耀眼,我一时辨不清他的相貌,但能感觉到他的友善。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着光亮。他把一支烟友好地递过来,我接过烟,他用一款浪声打火机“啪嗒”为我点上。

抽了几口以后,他开始说话了,先生好面熟啊。我吐一口烟,客气地回他,我们以前认识吗?他哈哈笑了两声,说,我们不只认识,而且应该很有缘的啦。他说,先生,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叫张小平是吧?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我当然认识你啦,吃水不忘挖井人嘛。我二十几年前就记得你啦,因为我吃过你两个地瓜。二十年前?他说到二十年前时,我觉得时光像电影放映机一样迅速倒转。那时我年轻啊,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龄。他的话在继续:先生你好记性啊。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们工厂少了罐头的事情吧?

我说对啊……话没有说完,一个少年的影子突然跳了出来。

哦。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多年前被保卫科捆在树上,连续折磨了两天两夜的“小偷”。

那天晚上,他以老朋友的身份请我在岛城最高档的东方饭店吃饭。他现在的名字叫王晓华。我在客房的灯光下仔细打量这个二十几年前的“小偷”。应该说,眼前的王晓华身上已经完全没有那个少年的影子了,他给我的感觉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自报家门,我不可能把他和那个“小偷”联系起来。

王晓华说,自己从食品厂跑了之后,在外地流浪了两年。之后,他开始收废品。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改革开放之初,收废品是最不起眼的生意,但是那些年收废品很赚钱。几年后,他带着收废品赚的钱偷渡去了香港,在那里做起了电子生意。当年,内地很多电子产品都来自香港。香港成为王晓华生意的“福地”,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对生意的天生敏感,很快成为一个很有实力的电子制造商。他说自己这次回来收购食品厂除去生意的考虑,还要完成两个多年的意愿,一个是报仇,另一个是报恩。

王晓华告诉我,他逃跑的那天就发过誓,一定要回来报仇。

他说,男人报仇,十年不晚。他问我,你们那个长得很瘦,眼睛很小的书记现在哪里?我告诉他,郭书记去年得了重病,已经离开人世。他听说后,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无奈。死了?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他将信将疑地反复问我。我说,是的,他真的死了。好。他说,他死了我就不追究了。他应该有恶报,这是天意。我们的恩怨就两清了。

他抽了几口烟,回过头来盯了我一眼,说道:另一个人你也肯定认识。我问是谁。他说是个女的,人长得挺漂亮。是我小时候的偶像。我问他,你的偶像?她是谁?你知道她的名字吗?他说,是马红梅。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顿了一下,然后说,当然了,那时候我只是在远处偷偷看过她。

我没有想到,这个二十几年前的“小偷”当年也喜欢过马红梅。看来我们还真是有些缘分了。说起马红梅,我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我说马红梅当然熟悉了,她是我们厂年轻人的偶像,我和她……我没说完的时候,他举起手打断了我。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我们多年不知道的秘密。

他说,那天晚上是马红梅偷偷放了我。

她是我的恩人哪。說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把脸抬起来。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要不是那天晚上她放了我,我说不定就要死在你们的人手里,也就没有我王晓华的今天。

王晓华让我帮他联系一下马红梅,他要当面重谢她。

我告诉他,马红梅多年前就已经离开工厂了。她去了图书馆后,我一直没见过她。

关于她的一些消息,我也只是听工友们说的。

和王晓华分手后,我在街上走了很久。那晚寒意袭人,清冷的月色更加重了夜的寒意。我听到远处好像有个东西在地上滚动。一只猫被声音惊吓,“嗖”的一声跑远。我朝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大概已经后半夜了。我在有限的光照中搜寻着。那个声音应该是厕所附近发出的,但是怎么找也没有。我只好转身往回走。刚走到楼梯拐角处,身后“嘭”的一声。

我再次回过头来,朝那个方向走去。

在一块碎石后面,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空罐头盒。

工厂被收购以后,我拒绝了王晓华让我留下的请求。我买断工龄离开了那里。在和法特斯取得联系后,我去阿尔巴尼亚待了几年,我成为东风食品厂最早的“二道贩子”。我和法特斯在阿尔巴尼亚合作了一个矿山项目,我们定期把矿石拉到都拉斯港装船。货轮从都拉斯港出发,途经希腊海和印巴海上路线,最终来到遥远的东方青岛。

临走前,我悄悄去马红梅的住处看过,希望能够和她告别。我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结婚。夜静极了,只能听到一两艘船经过时,在海面荡起的水声。慢悠悠的一声之后,半天才是另一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做梦的声音。远处传来货轮的声音,还有夜里的风声,时断时续的。灯光在远处海里明灭着,我感到一股彻底的孤独。

我在她家门前转了很长时间,最后悄悄离开了。

去阿尔巴尼亚那天,我选择了一班夜航飞机。飞机在跑道上起飞的声音,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当飞机掠过食品厂上空时,我看见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在夜空里越来越小,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星空。

飞机到阿尔巴尼亚是个傍晚,法特斯开着老式卡车来接我。卡车离开都拉斯港口后,沿着海岸行驶了一段时间,转过几个弯后进入市区。法特斯的公寓在城市的工厂区,是一间大而旧的房子,前后都有高窗,屋里没有电灯。透过公寓后墙的窗口,能看见和公寓平行的建筑,那是一幢二战后的建筑,平行与垂直的线条结构。不远处是都拉斯的一条老街。傍晚,附近亮起灯火,街上尽是闲逛的人们,大部分是穿着时尚的青年人,有很多漂亮姑娘,她们脸上满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夕阳下,能望见蓝得刺眼的亚得里亚海。当看到港口高高的吊塔,听见船上温暖的汽笛时,我竟产生了身在青岛的幻觉。

法特斯有许多女友。他常为了女人和男人打架。一年夏天,法特斯在海里淹死了。他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中闪出的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法特斯的归宿。次日,我买来一张《都拉斯晨报》,打开报纸,一个标题赫然入目:电影《第八个是铜像》中队长易卜拉辛的原型出海身亡。旁边的照片中,法特斯着深黑紧身运动衫,笔直地站在一艘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头顶的太阳镜,一脸开心的笑容。文章末尾写道:据目击者透露,法特斯当日从港口出发时,船上有一位亚裔女子。

前几年,我在阿尔巴尼亚赚了些钱,后来生意砸得厉害,我老婆也跟着一个香港人跑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法特斯去世后,我只好撤回中国。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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