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形态

周志雄

近年来，在文学网站及国家网络文学主管部门的倡导下，写现实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越来越多。2015年由阅文集团主办的首届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至今已举办了三届，首届有《复兴之路》《相声大师》《二胎礮爸》等作品获奖，第二届有《大国重工》《明月度关山》《朝阳警事》《宝妈万岁》《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等作品获奖，第三届有《上海繁华》《中国铁路人》《规培医生》《戏法罗》等作品获奖。2015年以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组织开展“年度优秀網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将优秀作品分为“现实组”“幻想组”，评选办法中明确提出鼓励反映现实生活，具有现实关怀和富有责任意识的作品。2018年3月，由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作家协会、阅文集团联合主办的“二十年二十部优秀作品”评选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大江东去》《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繁花》《复兴之路》《全职高手》六部现实题材作品入围。2019年2月25日，“2018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揭晓，《网络英雄传Ⅱ：引力场》《明月度关山》《大山里的青春》《白纸阳光》《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等作品入选，涉及公安干警、底层百姓、山区支教、社区管理、精准脱贫、物流行业、民间乐手等现实题材。

“现实主义是按照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反映生活，这样一个解释好像许多人都不否认，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并不只是生活的外貌，同时还包含有它的内在意义。这样，现实主义就不仅要求细节的真实，而且还要求本质的真实。”[1]如果以是否“按照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反映生活”为标准，网络文学大体可以分为幻想类和现实类，玄幻、仙侠、科幻、穿越、二次元等网络小说类型属于前者，都市、校园、职场、军事、侦探等网络小说类型属于后者。网络作家通常日更数千字，多写想象的故事，提倡网络文学写现实题材具有特别的意义，问题是网络文学写现实与传统的纸媒文学写现实有何不同？本文试就这个问题做些探讨。

一、网络文学的时代精神气质

丹纳的《艺术哲学》认为，文学受“种族、环境、时代”的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学是时代精神的折光，时代精神直接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学。网络文学在中国兴起、发展、繁盛，有特殊的中国时代语境，网络文学为什么在中国这么火爆？中国的互联网不是最发达的，中国的互联网普及率也不是最高的，但为什么只有中国的网络文学形成了世界上独有的繁荣景象？

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来说，中国网络文学最直接的推动力来自现实的变革，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取得的成就为网络文学的繁盛提供了土壤。优秀网络文学作品是接地气的，这些作品引发了读者对现实的关注，让人通过语言的描绘重新认识现实生活。《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让人知道“网恋”的存在，知道了原来通过互联网络可以交友，可以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实现心灵的沟通，网络聊天是那样有趣，网恋可以找到心灵的伴侣。这篇小说的价值也体现在轻松幽默戏谑的网络聊天语言冲击了固有的文体样式，让人惊呼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不仅有鲜明的时代感和时代气息，亦在话语表达方式上冲击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范式。《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是写给20世纪70年代生人的一部作品，它以主人公陈重（“沉重”的谐音，喻示一代人的精神沉重）的故事写出了在90年代经济大潮中，一批纯洁的文学青年被金钱、欲望腐蚀，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丢失了自我，迷失了人生的方向，通过他们大学后与大学中的状态对比，小说唤起了一代人的情感记忆，理想的失落，人性的堕落，个人奋斗的成功与精神生活的糜烂，以及衰败破落的都市气息是一个时代转型的表征，理想主义失落在20世纪末并非什么新鲜的话题，但这篇网络小说以更开放的笔调和更鲜活的现场感，激起了一代读者的痛点与泪点。

文学以形象的方式表现现实，通过人物的情感、命运呈现现实中人所面对的问题，读者在阅读中以自身的生活经验与作品碰撞，可以从中认识现实，思考现实，改变现实。五四时代“文学研究会”的主张是文学是为现实、为人生的，一批革命青年因为阅读五四新文学走出家庭，走上革命道路，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赵树理自称自己的小说是问题小说，被确立的“赵树理方向”的意义在于用文学的方式干预现实。网络小说接续了问题小说对现实的关注，这种朴素的直面生活现状的小说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迹，如镜子一样照出了时代的形形色色：《蜗居》中的高房价问题及“二奶现象”，《杜拉拉升职记》中职场新人如何应对职场挑战的问题，《七年之痒》中如何面对婚姻中“七年之痒”的难关，《失恋三十三天》中如何面对失恋的问题，《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中伤感的青春恋爱挫折问题，《裸婚》《欢乐颂》中年轻人在都市的生存困境问题，《山西煤老板》中煤矿老板违规开采的问题，《大国重工》中中国重工业如何突破发展困境的问题，《明月度关山》中的大学生支教、留守儿童及乡村脱贫等问题，《网络英雄传》中国内互联网企业如何迎战外资企业做强做大的问题。这些作品的题材多来自现实，有些还是根据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写成，作品直面现实困境并提出解决方案。

网络文学是改革开放的产物，理解网络文学，首先要理解我国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从1978年到2017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按不变价计算增长33.5倍，年均增长9.5%，平均每8年翻一番，远高于同期世界经济2.9%左右的年均增速，我国经济总量由世界第十一位跃居世界第二位。2017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折合12.3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15%左右，比1978年提高13个百分点左右，近年来我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超过30%。我国人均国民总收入由1978年的200美元提高到2016年的8250美元，成功由低收入国家跨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2]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中国经济的成功是中国人民“撸起袖子加油干”的结果，如果要总结改革开放40年的时代精神风貌，独立自强、勤奋努力、积极进取、不畏苦难、开拓创业应是其中的要义。中国网络小说让读者在轻松的故事中获得对现实生活的了解，主人公在一路升级、成长的故事中收获“成功”，这与中国高速发展、变强的时代节奏是契合的，与众多个体经过自己的努力，不断改善生活，获得更高质量的人生状态是一致的。从小说的阅读效应来说，这样的故事无疑对读者是有激励作用的，以主人公成长、升级为基本故事构架的网络小说几乎都可以当作励志故事来读。

在一些历史形态的小说中，主人公穿越到过去，女主角在相对复杂的环境中生存，一路成长，享受被垂青的各种宠爱，男主人公承担历史使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这些小说从内容上是非现实的，但在隐喻的层面上，是时下中国社会关系及大众情绪的折射。面对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和日益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个人需要学会生存处世，需要寻找发展的空间。宫斗小说、官场小说、职场小说等故事中隐含了社交关系学、心理学及生存哲学等，历史穿越小说隐含了个人渴望成功，渴望实现理想的心态。这是一个充滿机遇和挑战的时代，是一个讲述成功故事的时代，人们需要财富和成功，需要理想与激情，也需要勇气和努力，而这正是中国网络小说的总体基调。

二、高于现实还是低于现实？

经典的现实主义理论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就是小说要写典型环境，要塑造典型人物，要表现时代的总体真实。现实主义是否有力度，要看是否能表现更深刻的现实矛盾。现实主义作品应该比现实生活更高，更集中，更典型，更有概括力，要穿透表层现实，直逼现实的真相。

现实主义作品对生活的反映，有些现实主义作品尽管一时影响很大，但往往受时代观念的制约，未能深刻地去表现现实，而停留在用时代观念去解释现实的表层，一些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就是这样的，所写的往往是现实的简化，或者是被观念过滤的现实，缺乏现实主义的深度。《山乡巨变》《创业史》等对农业合作化道路的描写揭示了历史转型期的社会状态，艺术上也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应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但历史的发展表明，农业合作化道路并不是一条有利于生产力解放的道路，以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作品又有其局限性。姚雪垠的《李自成》花了42年，作者写作的态度非常严谨，小说建立在大量历史史料的基础上，最终的结果仍然是“一卷不如一卷”[3]，未能超越时代政治的局限性，把李自成的起义军写成了“红军”革命军队。新时期以来，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等对中国社会生活的急切介入，是一种政治时代“惯性写作”的延续，缺乏对社会矛盾的深层开掘，小说缺乏文化厚度。学者许子东通过研究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50部“文革”题材的小说认为，以《芙蓉镇》为代表的“文革”历史小说基本都停留在简单的官方对“文革”的否定和善恶有报的故事层面，并未超出“好人蒙冤”“好人为坏人所迫害”这样的基本意义层，并未有更深刻的社会历史剖析。[4]

现实主义的深度，需要作家从社会生活实际出发，直面生活的矛盾，写出历史的必然性，也敢于正视生活的复杂性，而非简单跟着固有观念走。网络小说偏重趣味性、可读性，更注重娱乐化，相对是轻盈的，而非沉重的，少有以悲剧性的故事来表现现实的沉重，少有将笔力放在对现实的深层开掘上，但并不是说网络文学就没有现实深度。网络文学的现实深度呈现的方式常是片段的、细碎的、零散的，通过细节和总体感触及历史的真实面，触及生活表象之下的“规则”。

《侯卫东官场笔记》讲述了一个年轻人侯卫东在官场一路进步，不断晋级的故事。侯卫东的升迁是“阳光的”，符合“正道”的，小说没有过多的官场黑幕的披露，人物故事展示了中国官场的“明规则”与“潜规则”，是中国式人情、外交、谋略的呈现，用故事讲述中国式社会人情事理，让读者看到“聪明人”如何运用这些社会规则获得成功，侯卫东的升迁之路给读者提供的是“官场教科书”。刘再复认为以《红楼梦》《西游记》为传统的文化是中国的“原形文化”，“中国原形文化精神是热爱‘人、造福人的文化精神，是婴儿般的具有质朴内心的精神”，而以《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为代表的作品是中国“伪形文化”的体现，其表现是杀人，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无法无天，把天真变质为粗暴与凶狠，耗尽心术、权术与阴谋。[5]马尔克斯认为：“一个作家的伟大政治贡献在于不回避他的信念，也不回避现实，而是通过他的作品帮助读者更好地懂得什么是他自己的国家、他所在的大陆、他所处的社会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现实。”[6]刘再复探讨的是文化伦理，“伪形文化”需要批判，如果从对现实的反映来说，“伪形文化”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共存是现实生活的常态。网络小说中这种中国式的人情关系学中加进了许多当代元素，《侯卫东官场笔记》中的侯卫东通过自己的努力，化解外力的阻挠，一步步成功、变强，一面靠的是个人才华、勤奋、品行、境界，另一面靠的是侯卫东的好运、奇遇、处事得当，与刘再复批判的作为权谋术的“伪形文化”不完全相同，这也是网络小说超出中国古典小说之处。

现实主义深度还包括是否直面现实中的重大问题，是否触及了深层的社会矛盾。《大江东去》《大国重工》等网络小说关注的是社会重大题材，如何写出历史的深度？《大江东去》以宏阔的历史视野，以编年体的方式对改革开放的历史道路进行全景式的呈现，小说讲述了以雷东宝为代表的集体经济，以梁思申为代表的外资经济，以宋运辉为代表的国有企业道路，以杨巡为代表的个体经济在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障碍与挫折，以及经济改革的阵痛与艰难的起飞。小说采用巴尔扎克式批判现实主义的写法，以中国社会经济百科全书式的视野，以饱满的社会生活细节，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重新回望审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道路，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历史感。《大国重工》写出了40年改革开放中国重工业领域从引进、转化、学习、生产工业装备的发展过程，再现了中国企业昂扬向上，从引进、研发到走出去的历史道路。小说以扎实的专业知识为基础，展现中国工业发展的历史过程，在经济、技术、管理、外交多个领域都有相当出色的专业的描写。这部网络小说还很难说触及了社会的深层矛盾，对改革中所遇到的艰难险阻，各种制度上的障碍，传统惯性的限制等还着墨不多，但仍不可低估其直面重大题材的意义。

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是优秀的反腐题材作品，电视剧播出后好评如潮，正在于作品敢于揭露生活的矛盾，小说的力度较大，反映官员和商人如何勾结侵吞国家资产，官二代弟子利用父辈的政治力量通过经商获得特权捞取不义之财，反腐斗争是如何的艰难，官员如何培植自己的亲信，优秀青年如何被官场名利腐蚀掉，最终走上了不归路。在网络小说中，对历史转型期的社会黑幕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在网络小说《蜗居》中，高房价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普通的工薪族要在上海买一套房，是何其艰难，但市政府的秘书长宋思明通过手中的权力接受开发商的贿赂，出手大方，送一套房给年轻的女大学生海藻，让海藻做自己的情人。这个故事背后的钱权交易链披露了社会现实的黑幕，地方官员和开发商相互勾结抬高了房价，普通的工薪族要实现自己的“蜗居”梦想要奋斗很多年，年轻的女大学生成为政府官员的猎色目标，在精心设计的圈套和利益的诱惑下，难以抵抗。

三、人性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

网络文学的另一现实主义形态是故事是在想象的世界中发生的，有明显的虚构性，故事所发生的环境、人物的异能、故事的离奇都不是“生活实际的样子”，但这类文学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是因为这类作品以变形的方式隐喻了现实的秩序，表现了人性的真实，彰显了人类的梦想与力量。

在中国传统神魔小说中有关于天上、地下、人间三界的想象，西方玄幻小说中有关于人族、矮人族、精灵族、翼族的世界设定，这是一个超越于现实之上的想象世界。妖魔鬼怪、神仙、天帝、閻王、龙王的形象都不是人形，但他们具有人的情感，他们所在的世界与人间等级社会是相似的。神魔、玄幻小说的故事或许很荒诞，但作品蕴含的情感很真实，小说写出了读者心中所想，让读者产生了心灵的共鸣。《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故事显然是非现实的，孙悟空十万八千里筋斗云、七十二般变化、火眼金睛的本领是虚拟的，但这部小说隐喻了一个人人生的过程：从孩童时代的叛逆，到被秩序所驯化后回归正道，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修得正果。小说中的妖怪多是有背景的，在孙悟空要将他们正法的时候，就有背后的主人出来将他们救走，这正是世间权力秩序的隐喻。在唐僧师徒最后一难中，佛祖座前的尊者阿傩、伽叶向唐僧师徒要“人事”，方能取得真经，这也是颇有现实讽喻意义的。时至今天，孩童阅读《西游记》，他们从孙悟空降妖伏魔的故事中学得勇敢、聪明、担当等品质，是有现实教育意义的。与古典神魔小说、西方玄幻小说相比，网络小说中想象的“脑洞”更大，网络玄幻小说融通西式玄幻、中国仙侠、古典神话乃至未来科技的各种元素，穿越小说打乱历史时空让今人进入历史之中重建世界，二次元小说则是以游戏、动漫的设定元素来虚拟场景、人物和故事，这些作品从故事架构到形式设定上无疑都是想象的，但其意蕴层上是非常有现实感的。

网络小说的现实感来自读者的心理需求，各种幻想故事反映了人性的基本层面，如对友情、爱情的渴望，对建功立业的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等等。《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写的是一个虚幻的故事，作品设定天族、翼族、狐族共存世间，一个人的生命有前生今世，这也是中西方众多幻想文学对世界的一种想象设定，小说在这样的设定中讲述了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即便是天族太子要实现自己的爱情梦想，也要经历三生三世的磨难。《花千骨》是一个仙侠故事，故事的背景是四海八荒的假定世界，小说的故事核心是师徒恋。女主角爱上自己的师傅，要面对世俗的挑战，要经历很多的劫难，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形成“爱我的，为我而死，我爱的，一心想要我死”这样的困境，这种“虐恋”背后隐含的意义是人生天地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爱情，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网络穿越小说中主角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用先知先觉的优势进行新的人生设计，建功立业或者改变历史，这些情节看起来很荒诞，很可笑，其现实感在于，人生难免充满遗憾，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就应该珍惜，应该做一个有作为的人，如果一个人能先知先觉，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甚至可以重写历史。故事是想象的，但作家的态度无疑是严肃的，如弗洛伊德所说：“作家的所作所为与玩耍中的孩子的作为一样。他创造出一个他十分严肃地对待的幻想的世界———也就是说，他对这个幻想的世界怀着极大的热情———同时又把它同现实严格地区分开来。”[7]29按照小说的作者和读者性别，穿越小说分为男性穿越小说和女性穿越小说，男性穿越小说如《新宋》《回到明朝当王爷》《篡清》《重生之神级学霸》等，女性穿越小说如《梦回大清》《步步惊心》《末世朱颜》《木槿花西月锦绣》《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两种不同性别倾向的穿越小说对应的是不同性别的愿望。男性穿越小说中男性穿越后可以凭借对历史的先知，将后世的科学知识应用于前世，成功地开疆拓土，成就一世功名，坐拥娇妻美妾，最后功成身退。《回到明朝当王爷》中的杨凌穿越后，人生一路开挂，成功由一名秀才步步晋级为一位王爷；《篡清》中的主角徐一凡利用富国强兵的文韬武略，改变了甲午海战中中国失利赔款的历史，最终继承大统；《重生之神级学霸》中的杨锐通过穿越后重生，由学渣变成了学霸。女性穿越小说中的现代女性穿越后演绎荡气回肠的爱情梦想，或实现个人抱负。《末世朱颜》中主角欧心妍穿越后成为慈禧太后，小说从主角穿越后进宫选秀开始写起，此慈禧非历史上的“慈禧”，她成功地将颓势中的中国挽救过来，通过政治改革，发展现代的军工业，成功地制造了先进的武器，建立了清朝强大的军队，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成功地捍卫了国家的利益，将洋人打败了，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那些评价不高的长篇小说、传奇文学和短篇小说的作者，他们拥有最广泛、最热忱的男女读者群。首先，这些小说作者的作品中有一个特征不能不打动我们；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主角作为兴趣的中心，作家试图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使他赢得我们的同情，作者似乎把他置于一个特殊的神的保护之下。”[7]34弗洛伊德所说的这种情况与网络小说非常类似，网络小说与《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古典小说不同的是，它是以主角为中心的现代个人成长小说，通俗小说中常见的“主角光环”定律被网络小说突出强化运用，如果说人性中有自私、阴险、嫉妒、狭隘等阴暗的一面，也有包容、博爱、积极、勤奋、努力、勇敢等光明的一面，在现代文学中，作家将不可告人的人性秘密告诉读者，揭示人性深处天使与魔鬼的搏斗，而网络文学如众多通俗文学一样，褒扬的是人性的光明面，正义与邪恶的搏战中，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主角成长的道路上遇到的重重困难一定会被克服。从文学的社会效应来说，网络文学产生的是积极的社会效应。通过幻想和假设，它是关于人性的实验场，能扩展读者关于人性的知识，让读者在虚拟的故事中获得积极的精神体验，让人向善、向美、向上，让读者的心智更健全、更健康。

以主角为中心的网络小说给读者树立了理想的人的形象，这个理想的人具有如下特征：“以一种大体上对社会有益的方式，战胜他所面临的任务和困难，”是一个“社会感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度的人”，是一个“根据社会法则来玩生活游戏的人”，具有“培养一种与他人的深刻伙伴关系”的能力，是一个“健全的人”[8]14。这样的人物角色给读者的影响是积极的，正面的，读者阅读这样的故事容易成为一个乐观的人，“乐观的儿童往往充满自信，相信自己能够轻易地解决所遇到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长大后就会具有这样的性格特征，即认为解决生活中的各项任务显然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这个个体发展出来的是勇气、豁达、坦诚、责任感、勤奋等。”[8]9尊师重道、兄友弟恭、除暴安良、奋发自强、迎难而上等价值倾向在网络小说故事中普遍存在，与那些探讨价值观和展示人性复杂性的小说相比，网络小说比纯文学作品有更大、更积极的现实效应。

四、“大众文”与“小众文”

从文学的写法上说，文学总是在规范和异端的冲突中发展，如上文所分析的，网络文学是面向读者阅读快感机制的文学，网络文学在写法上接受、极化了通俗文学的常用手法，诸如主角光环定律，金手指，一波三折的故事，娱乐化的语言，各种人物原型及故事“梗”的融入，等等。这些写法增加了网络小说的可读性，让网络小说变得更吸引人。但从文学表现现实来说，这些程式化的套路影响了现实主义的深度。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优秀的网络作家总是从现实出发，能积极地打破套路，深入社会生活的深处，表现历史的必然逻辑。如果说套路化的网络小说是“大众文”，那么那些打破套路的，立足写实的作品就是“小众文”。“大众文”跟着读者的爽点走，“小众文”也并非不要爽点，但更注重作品自身的品质，对现实既用望远镜，也用显微镜，既有情节的精心设计，也不乏微波细浪式的心理描摹。

为有效地吸引读者，“大众文”对生活现实的反映融在奇观化的故事之中，因为着眼于娱乐性，现实的复杂性被作品触及了，但并没有被撕开。在叶炜的小说《山西煤老板》中，小说揭示了山西煤老板违规生产，与政府官员相勾结，在利益面前为所欲为的罪恶发家史。这种手眼通天，金钱与权力的勾兑故事，正是社会改革发展历史进程中行业的黑暗真相。在舞清影的《我是你的眼》中，通过新闻记者的身份，揭露了很多现实的问题，诸如非法占地进行建筑开发，农民工返乡班车遇暴力查扣等。作品中这些是片段式的存在，也是新闻故事化的。蜘蛛的《十宗罪》似乎与西方电影《七宗罪》颇有相似的效果，小说引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的段落，但总体上看，小说只是片段式的凶杀案件故事展示，没有对社会问题展开深入的剖析，也没有从宗教角度进行人性的探讨。

如果说“大众文”是紧张、激烈的奇观故事，采用升级、开挂、走向辉煌等套路；那么“小众文”则是平和的，缓慢的，反套路的，深入生活细节深处，借助纯文学手法的滋养，对现实的反映更见深度。“大众文”的典型是在起点中文网的收费模式之下形成的以读者阅读快感机制为核心的网络小说，“小众文”有些是在非收费模式下出现的，如在榕树下、天涯、豆瓣等平台发表的非收费阅读网络小说，有些是在收费网站上有意识突破现有套路，积极创新的网络小说。“小众文”面向的是那些更有文学情怀，更挑剔的网络读者。

《网逝》2007年发表于晋江文学城，曾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备选作品，后被陈凯歌拍成电影《请你原谅我》。这是一部只有9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小说触及了记者行业的黑幕：拿红包，不去关注事实真相，不顾是非曲直，唯利是图，以舆论控制、引导人们的言论，缺乏道德底线。一个不让座事件被媒介炒作，构成戏剧性的讽刺，一个不存在的“小三”事件被炒作得沸沸扬扬，对当事人构成了严重的精神伤害，炒作事件的记者反而升迁了，网络舆论在记者的推波助澜下成为杀人的帮凶，一个正直的、清白的人被舆论逼死，小说的悲剧结局令人反思。小说颇有现代主义的荒诞感，电信、警察、新闻、职场、家庭、亲情，没有一处净土，到处是陷阱和陷害，到处是你死我活的职场哲学和伤天害理的勾当，小说以人文主义的立场对时代、对人性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在环环相扣的故事中，小说有细腻的心理分析层面，揭示了个人人格形成与个人经历及家庭背景间的深层原因，是一部有现实深度的优秀作品。

《百年家书》是“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女主角穿越到抗战前，作为近代历史的见证者，带领我們去见证那个年代，热血的、悲怆的、可憎的，人民的颠沛流离，山河破碎以及残山剩水的萧条，让人亲眼看看那个年代的人怎么活，怎么赢，又是怎样死去，人物鲜明得仿佛活在眼前。小说不刻意美化或者抹黑战争年代的敌我形象，作者搜罗了大量历史史料，忠于历史的面目，借助活泼轻松的语言，插科打诨的片段让人读来感觉非常有趣。主人公黎嘉骏没有如上文分析的《末世朱颜》的主人公欧心妍那样去改变历史进程，而是做个历史的旁观者，去见证，去反思这段悲怆的历史，给那些在黑暗年代里挣扎着追求光明的人以崇高的敬意。

《回到过去变成猫》是一部类似卡夫卡《变形记》式的作品，主角郑叹一觉醒来，从人类变成一只黑猫，过上了猫的生活。但小说并非要表现现实的荒诞，而是写郑叹每天吃饱喝足后出去闲逛，观览人们千姿百态的生活，经历各种有趣的事。小说描绘了各种人物的生活状态，包括大学老师、高干子弟、普通老百姓及社会各阶层人物，如郑叹帮助过的研究生、中学生、小学生，在乡下救出的小九，在回楚华市路上帮助的阿金等人，借由猫的视角以一种冷静观察的方式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小说还展现了人与宠物之间关系的变化，以非人类视角展现了人类生活的另一面，以温情的基调抚慰读者的心灵，以舒缓的叙事笔调写出了观察生活、品味生活的悠闲与惬意。

从上文的分析看，《网逝》《百年家书》《回到过去变成猫》是“小众文”的代表，在写法上各不相同。“小众文”也有网络小说的阅读趣味，但其意义在于反套路，“小众文”推动了网络小说生态的多样化。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看，网络小说中的奇观化故事，各种聪明的“成功人士”无疑是虚构的、理想化的，“小众文”遵从现实本来的样子，从生活的实际出发，以平常心写平常的人和事，打破虚幻的假象，让人在阅读中感受生活的滋味，这正是网络文学打破商业机制，向传统文学借鉴的积极努力。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在语言和形式的实验中探讨文学怎么写，最终使这种探讨进一步升华的是向现实的回归，先锋精神和先锋文学手法融入广阔的现实主义道路中，从而带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在艺术上的成熟。网络小说在与读者互动和成熟的商业机制推动下，形成了一套符合读者阅读快感机制的写法，当这种融通通俗文学手法与网络文化的写作技法用于现实描绘的时候，必然会形成我们所看到的既有很强的可读性，也有较强的现实意义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文学书写现实，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引导，也是网络文学内部寻求创新和突破的必由之路，是网络文学必须面对读者“喜新厌旧”的自我更新。当然我们也应看到网络小说写现实题材的局限性，以爽文的形式写现实，笔力不在现实的深度开掘上，幻想大于现实，作品对现实的反映难免是浮光掠影的，对现实矛盾的处理也多是糖醋现实主义的，这是网络作家们所应思考面对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8ZDA283）成果。]

注释

[1]何其芳.文学史讨论中的几个问题（1959年）[A].何其芳.文学艺术的春天[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131.

[2]国家统计局.改革开放40年中国GDP增长33.5倍，年均增长9.5%[OL].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8-08-27/doc-ihifuvph9590158.shtml，2018-08-27.

[3]刘再复，刘绪源.刘再复谈文学研究与文学论争[J].文汇，1988（2）：2—7.

[4]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M].北京：三联书店，2000：168—179.

[5]刘再复.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J].读书，2009（12）：39—48.

[6][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申宝楼译.与略萨谈创作[A].吕同六.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下）[C].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143.

[7][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张唤民，陈伟奇译.作家和白日梦[A].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C].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

[8][奥地利]阿尔弗雷德·阿德勒.万红，郭本禹译.理解人性[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