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 心

2019-07-18 02:37
东方剑 2019年5期
关键词:法医

上 编

柳青像一片飘落的树叶一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毫无生气。

她俏丽的面容被掩藏在一只黄色的垃圾袋里,看不出任何表情。半透明的垃圾袋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层水雾。屋子里门窗紧闭,一只玩具熊躺在卧室那张凌乱的床上,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夏阳站在一个角落里,表情僵硬。不时有民警向他问询,他一一作答。

你是报警人?是的。你和死者什么关系?我们是大学同学。仅仅是同学?夏阳停了一下,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从抖动的双唇间传了出来:同居,我们在一起同居。

他对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直到昨天,这里还是他和柳青爱的港湾,而今天却如同遭遇突如其来的风暴般,将所有的过往湮没在这繁华的都市之中。

几名法医蹲在柳青的身边,他们的勘查服胸前统一绣着一排字,“刑警803”。这个因同名广播剧而闻名遐迩的名字,早已成了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代名词。

塑料袋被取下。这是一张完全素颜的面孔,没有施以任何粉黛,唯一醒目的是,嘴唇如同抹了唇彩般显出鲜艳的樱桃红色。少许淡淡的血迹留在口鼻处,已经干涸。死者的衣着整齐,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夏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靠着墙壁慢慢地瘫软下去……

1

沿着逸仙路高架往内环高架方向,右侧的视野里会出现两座高耸的大楼,仿佛伫立于天地间的两柄利剑,直刺云霄。

这两座大楼,一座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大楼,另一座则是经侦总队的办公所在地。在上海鳞次栉比的高楼间,这两幢大楼并不显得起眼。然而正是在这里,无数大案、要案得以告破,有人在守卫着这座城市的安宁。

在这两座大楼旁,还有一栋5层楼的建筑。与高耸的大楼相比,这座建筑不为人所注意。这里,是被称为“上海公安科技精英密度最高的地方”,几十位博士、硕士及大批科技人才聚集于此,运用现代精密仪器和先进技术,日以继夜为全上海的刑侦破案提供有力支撑。

马开军的办公室,就在这座刑技中心小楼的三层。

要采访这位刚刚获得“上海工匠”称号的刑技中心副主任并不是一件易事。并非他架子大,而是几次约定好的时间都由于突发的案件而不得不改期。虽然已离开法医室主任的岗位,但马开军依然以法医的身份活跃在现场勘查的第一线。

走进马法医的办公室,一眼便望见墙上挂着两幅字——“工匠”和“匠心”。

“这是得了‘上海工匠’称号后,两位朋友赠送的墨宝。”见我注视着这两幅作品,马法医介绍说。他说得很淡然,甚至有些羞涩,一如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淳朴、内敛。

坐在沙发上,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两个放满专业书的柜子隐约透露着主人的专业背景。此前网上某些以“法医”为题材的电视剧中,常常会刻意突出这一职业的神秘性,比如放一具骨骼标本在墙角,或者整日不离手的手术刀,然而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位中等身材,略显黑瘦的中年人。

“我是一个农村人。”这句开场白,也是采访中马法医多次提到的一句话……

2

1975年,马开军出生在安徽蚌埠五河县下面的一个村子里,父母都是当地的农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家中六个孩子,唯独他从小体弱多病,经常生疟疾。一旦生病,母亲就抱着他到村里的卫生所找赤脚医生打青霉素。在童年的马开军心中,村里医生是最有知识、最有文化的人,这也让他早早地立下了长大后从医的志向。

虽然身体很差,但马开军的脑子却是家里最灵活的。初三那年,他被学校推荐去参加数学奥林匹克比赛,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虽然离家只有几十里路,但却已是当时家里走得最远的一个人。

从高一到高三,马开军的学习成绩始终在年级里名列前茅。按理说,以他的成绩报考上海医科大学有着十足的把握,但是在填报志愿前,班主任却劝他不要选择从医之路。在他眼里,这个有着数学天赋的学生完全可以选择金融一类的热门学科,而从医,终究是一条艰辛的路途。

他感谢班主任的好意,但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为了这一刻,他奋斗了十多年,从医,在他心里依然是神圣的。

但命运却在此刻与他开了个玩笑,虽然如愿踏入了医学的殿堂,可迎接他的却是法医系的大门。

在此之前,十八岁的马开军从未听说过“法医”,对于这份职业他一无所知。但既然命运挑选了他,他还是接受了这个改变,从此踏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

马开军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来上海的第一天,他从位于罗店的堂兄家坐公交车到徐家汇附近的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医学院)报到。熙熙攘攘的车厢里,周围都是他听不懂的上海话,等到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几乎懵圈了。

那一届法医班一共18名学生,包括4名女生。令马开军感到自豪的是,虽然当时进入法医系的理由各有不同,但如今班里大多数同学依然从事着法医工作,而且都是各个单位的中坚力量。这也恰恰印证了上海医科大学在全国法医学专业中的翘楚地位。

今天的马开军从未后悔过当年的选择。不过在当时,毕业后究竟是往临床医学发展还是继续从事法医工作,他的内心还曾有过纠结,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一天早晨,正在胸外科实习的马开军听到隔壁病房吵吵嚷嚷,他赶过去一看,原来一位病人病情突然恶化离世,家属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认为是医生处置不当,当即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值班医生的身上。马开军见状急忙冲上前去架开了家属,回头一看,那位已被打倒在地的值班医生是他的师兄,平时工作兢兢业业,却依然得不到病人家属的理解。那一刻,马开军彻底放弃了从事临床工作的念头。“现在想来,也是对当时医患关系缺乏信心的一种‘逃避’吧。”他苦笑着说,“但真正从事法医工作后才明白,面对那些无法开口的人,身上背负的责任一点都不比治病救人来得轻。”

的确如此,与影视剧里将法医塑造成“高冷”的形象不同,现实生活中的法医们远没有这么“酷”。在面对每一具遗体时,他们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千多年前法医先驱宋慈曾在《洗冤集录》里这样写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医,是冤死者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代言人”。沉着冷静的外表下,他们常常有着一颗比别人更炽热的内心,只有这份执着才能驱使他们寻找真相,让逝者魂安、给生者真相。

3

留在上海,对于马开军来说,又是一次命运的选择。

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忙碌。马开军也不例外,在上海读了五年书,他深知在上海生活的压力,因此他联系了苏南几个经济发达的小城市的司法单位,也和其中的一家达成了初步的就业意向。

一天下午,正在“803”实习的马开军被时任法医室主任王德明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小马,今年我们准备招录两个毕业生,我们法医室觉得你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你愿意留在我们这里吗?”

王德明是上海法医界的前辈,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在国内也是赫赫有名。看着他关爱和殷切的眼神,马开军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就这样,马开军成为了“803”一员。

穿上警服之后,马开军报到的地方却不是刑侦总队,而是闸北分局巡警支队。

1998年,为了充实一线警力,所有新招录的民警统一被分配到了各基层科所队。于是马开军这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第一次跟着带教民警走上马路干起了巡逻工作。

带教民警老陈40多岁,话不多,但是工作认真负责。老陈带着几名新来的大学生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巡逻,见绿化带里有两个人影,走近一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在跟一名小姑娘搭讪,老陈立即判断这两人并非亲属关系,于是走上前去:“你是干什么的?”老年男子见几个警察在自己面前,转身便走了。老陈看到小姑娘惊魂未定,就问她从哪里来。原来女孩是温州人,初中还没毕业,瞒着父母想到上海来打工。刚出火车站人生地不熟,便遇到了心怀鬼胎的老年男子。老陈怕小女孩在外面有意外,就安排她到附近一家小旅馆住下,同时又自费替她买了一张回温州的长途汽车票,嘱托旅店老板第二天一早将小女孩送上车,这才放心地离开。那是马开军从警后遇到的第一件印象深刻的事。老陈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工作中的一丝不苟却给几名刚刚穿上警服的大学生上了生动的一课。

几个月后,巡警支队和交警支队合并组成了交巡警支队,马开军又戴上白帽子站到马路上指挥交通。

直到今天,马开军开车经过共和新路中兴路口的时候,依然会回想起当时站在路中央那个“蛋糕指挥台”上的时光。

那时候上海的民警中外地人并不多,所以每当电台呼叫,用普通话回答的必定是马开军。当然,在公安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人因为他的外地口音而笑话他,相反很多同事对他颇为照顾,这让孤身在上海的马开军多少找到了一些“家”的感觉。但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那么美好。一次马开军在路上拦停了一部摩托车,骑车人没有驾驶证,可一听这是个讲普通话的警察,顿时有了底气,不断地对马开军骂着脏话。虽然不会说,但在上海读书多年,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最后骑车人被增援的民警带回了派出所。晚上回到宿舍,马开军第一次流泪了,他甚至一度萌发了辞职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这算什么名堂呢,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到法医的岗位上,而这些不过是对自己的磨砺。他想起了为了支持自己读书省吃俭用的父母,他想起了高中三年冬季只穿一件打着补丁破棉袄苦读的日子,与那些相比,今天遇到的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连一天解剖刀都没握上便要离去岂不可笑。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擦去泪水,望着镜中的自己暗自鼓劲,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十字路口。

经过一年的日晒雨淋,原本黑瘦的马开军似乎更黑了。就在这时候,他接到了回刑侦总队报到的调令。

4

回到“803”,一切都这么熟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马开军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师——他的师父:阎建军主任法医师。

提起阎建军的名字,莫说在上海公安,即便在全国刑警中也是赫赫有名。这位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全国劳模、公安部二级英模早年毕业于第四军医大学,从部队转业后到上海市公安局当民警,从2000年开始担任“803”法医室主任。或许是名字中都带有一个“军”字,一份隐约的缘分将师徒二人连在了一起。

缘分,是从一个“洞”开始的。

1999年的一天下午,长宁分局打电话给刑侦总队,说有个案子很蹊跷,希望总队法医室派人来检验一下。

正在单位的马开军便跟着同事出现场到了死者的家中。只见一个男人仰面躺着,头顶上有一个不浅的洞。

经过一番检验得出初步的结论:死者是用螺丝刀凿自己的脑袋自杀的。

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法医的判断依据是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不过在回总队的路上,马开军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于是到了办公室,他就赶紧拿着照片向阎老师请教。

听完他的描述,阎老师问,现场有没有看到榔头?仅仅用螺丝刀在头顶凿一个洞,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情况严重,于是带着马开军到了现场。扒开死者的嘴巴,阎法医就说了两个字:枪伤。

他指着头顶的那个“洞”说,你们看,如果是用螺丝刀凿的,必定有从外到里的痕迹。可现在看到的却是从里到外的拉痕。再看他的嘴角开裂,只有开枪时强烈的冲击波才会造成这种现象。

按照阎法医的思路,他们很快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一个弹孔的痕迹。虽然是自杀没有伤及他人,但那把枪却下落不明。在民警的教育下,最后死者的妻子交出了那把手枪。她说不知道丈夫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直藏在家里。看到丈夫自杀后,她因为害怕,就将手枪藏了起来。

那为什么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呢?因为阎法医在死者的手上闻到了火药味,而且还有枪击时留下的黑色斑纹。

这“第一课”给马开军的印象可以用“震撼”来形容。在法医系苦读五年,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法医了。可没想到刚工作没几天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阎法医所运用的专业知识无一不是课本上提到过的,然而放到实际案件中,自己却完全不能驾驭。从阎法医的身上,他也学到了重要的一点:细致。

然而,当阎法医的徒弟,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刚到法医室那会儿,马开军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次看完现场回到办公室,他随手将白大褂一脱就放在了桌子上。

跟着他进来的阎法医看到桌上的白大褂,就问道,小马,这件衣服你穿过了吗?

马开军如实回答,穿过了。

阎法医严厉地说道,穿过的怎么可以放在桌子上?

马开军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现场很可能有不知名的污染物,穿过的衣服必须放在专门的地方。

没过几天,马开军和阎法医一起进行尸检。他图方便想来一个反手剪,孰料手背上马上就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抬头一看,阎法医的眼神正紧盯着自己。那一刻,他恨不得挖条缝钻到地底下去。

十年后,马开军也多次经历了传帮带新人的过程,孟航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位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研究生,曾经当过外科医生,按理说基本功很扎实。可是第一次参与尸检的时候,马开军看他缝合的遗体,皱了皱眉头,说,不行不行,皮肤没有完全合拢,还有体液渗出来。孟航嘟囔了一句,反正人也已经过世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马法医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缝合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死者家属的一种慰藉。特别是颈部的缝合,到时候开追悼会,脖子露在外面,家属都会看到,这些细节都不能忽视,这也是法医的职业素养。

或许当时的马开军正是从孟航身上看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对于工作,阎法医可以用“苛刻”来形容,就像一个事事都追求完美的“处女座”。从工作服的穿着到解剖的手势,都必须严格按照规范。而所有使用过的器械回来后都要经过消毒。不仅如此,他还要求每一名徒弟要训练“瞬时记忆法”,即到了现场之后,马上要将现场的情况印刻在脑海里:死者的位置、家具的摆放,甚至茶几上有几个杯子、几个烟头……他常说,一个好的法医在出发去现场的时候就应该开始思考,如果被害人是女性,那就要考虑是不是有“捂压”所致损伤;如果有男性被害,那很有可能会被工具类所害……他就是这样不断地熏陶着每一位年轻的法医,因为对于刑侦工作来说,早一秒作出结论,就可以为破案提供宝贵的时间。兵贵神速,容不得你反复去回看。

马开军至今记得他第一次在一起命案案情分析会上汇报的情景。那天他负责尸检,阎老师在一旁帮忙当记录员。当马开军满头大汗完成解剖工作想再看一眼记录时,阎老师却将本子一合,再也不让他看了。不仅如此,他还对马开军说,小马,今天就由你给大家做汇报吧。

马开军心里一惊,坏了,这下子又被师父“坑”了。他赶紧将刚才的解剖过程在大脑里过一遍,发言前,阎老师又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一句,头抬高,眼睛朝台下的领导和侦查员看。

马开军暗暗叫苦,下面不仅有公安分局的局长等,还有市局副局长、刑侦总队领导,一群人眼睛都盯着他这个小法医,阎老师啊阎老师,你真不该这个时候将我一军啊。

这时坐在身边的阎老师正朝着他微笑,用眼神给他鼓劲。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马法医长吸一口气,凭着记忆将刚才尸检中看到的原原本本给复述了一遍,并从法医学角度谈了下现场重现。等全部结束,马开军才发现衣服的后背全湿了。

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路便越走越顺。当阎老师认为自己带出了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时,他主动跟领导建议说,我年龄大了,应该让年轻的同志来当领导,而我还是全心全意当一名“阎法医”。

2006年,马开军接替师父阎建军主持803法医室工作。那一年,他刚满31岁。

下 编

5

“经过初步检查,死者柳青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在12小时左右。死者身上无外伤,无性侵害迹象,并处于月经期。死者头上套着的垃圾袋里有大量水蒸气,牙齿间咬有垃圾袋残余物,口鼻对应处还留有一些血渍。”

听马法医汇报完,侦查员们纷纷在下面交头接耳。

虽然死者身上没有外伤,但最大的嫌疑聚焦在了柳青的“男朋友”夏阳身上。

原来两人并非一般的情侣关系。大学毕业后,夏阳来到了上海,并很快结婚建立了家庭。一次同学聚会让他再次遇到了依然单身的柳青,时间并没有冲淡两人的情感,并很快在这对曾经的校园恋人间重新燃烧起来。回到上海后,夏阳多次和妻子提出离婚,都遭到了拒绝。而这个时候,柳青来到了上海。于是两人便租下这套房子,如胶似漆,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光。

按照夏阳的说法,因为柳青来了例假身体不适,所以前一天夜里他早早地离开了,直到晚上十点多两人还用手机短信互发了“晚安”。然而第二天一早,他接连发了几条消息都没有回音,打电话也始终没人接听,放心不下的他于是中午匆匆从公司赶到柳青家,在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自己用钥匙开门,一进屋就看到倒在厨房地板上的柳青。他上前一摸,人已经冰凉,于是赶紧打电话报警。

这番叙述并没有完全得到侦查员们的认可,报警人就是凶手的戏码,在实际案例中并不罕见。更何况两人还处于错综复杂的情感纠纷中。所以很多人都倾向于继续深入调查夏阳是否有杀人的动机和时间。

马法医静静地坐在一旁,仔细地听着每个人的分析。这时一位副局长转过头来问他的专业意见。马法医想了想,说,我觉得这是一个意外。

会议室里突然平静了下来,但很快又泛起了嘈杂的声音,有人摇头,有人冷笑。如果马法医的结论是自杀的话,信服度可能更高一些。一名女子,头套垃圾袋,深夜打开煤气……这究竟是什么危险的游戏才导致的意外呢?

“最初看到死者的状态时,我也感到有些疑惑,但当我看到死者卧室床头柜上的一盒‘散利痛’时,心里的几个谜团一下子都解开了。”马法医说道。

“我前面已经说了,死者正处于月经期,那么那盒‘散利痛’很可能是治疗痛经的。垃圾袋里有大量的水蒸气,说明死者在袋子里仍有过一段呼吸过程。如果是被人强行套上的话,必定会有反抗。但我们看到垃圾袋既没有打过结,也没有明显的变形和破损,说明整个过程非常平和,没有暴力,应该是死者自愿套上的。结合我之前说的死者处于痛经期,那么她有可能是想吸入少量煤气使自己进入一种‘麻醉’的状态,从而缓解疼痛,却不料失控身亡,倒地时右手带下了一旁的煤气灶铁圈。”

马法医的推论是有道理的。之前他在查阅国外文献时曾看到过类似的案例报道。结合死者的学历水平,完全有可能从网络途径获知后进行效仿。但他说话很严谨,在真相没有得到确证之前,一切都是假设,因此他在每一句描述前都加上了一个“可能”。然而这并不表示他没有自信,相反,所有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都是经过反复的酝酿。对于法医来说,既需要大胆的假设,同时又要建立在充足证据的基础上。

最终让他的推论得到证实的是柳青生前的一本日记,里面记录道,“这个晚上一直在挣扎……煤气的作用和保鲜膜的作用也都交替发挥,我在临近窒息时本能地自救,躺着只觉得对氧气需求不似往日强烈,坐着时却是片刻的不安稳……”

造化弄人,生命无常。对于生者来说,这样的结局或许未免残酷。然而对于一名法医而言,做出“意外”的结论又何尝不需要勇气。自古以来,凡作恶者莫不希望假借“意外”而逃避法律的制裁。所以,很多时候法医都是“孤独”的,因为他们要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提炼出唯一的真相。

那一年初夏,年已九旬的王老太被人发现在自己开的锡箔店里遇害。马开军等法医到场后进行尸检,得出结论:王老太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前一天晚上的9时左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在弄堂附近的清洁工却言之凿凿,肯定地说自己曾在当天清晨5点45分看见过王老太出门倒痰盂。另一名经常在附近招揽生意的摩托车司机也证实了清洁工的说法。

当时监控探头还没有今天这么发达,虽然做出结论的是上海最权威的法医鉴定机构,然而面对两名目击证人的证言,侦查员不得不对死亡时间产生了一丝动摇。

就在这个时候,关键的第三个人出现了——王老太的邻居说当天清晨6点左右在小区外看到过王老太,当时两人还打了招呼。

三,往往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门槛。成语“三人成虎”说的就是三个人表示在集市上看到老虎,人们便都信以为真了。

虽然对于鉴定结论有足够的信心,但毕竟死亡时间对于案件的侦破工作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它可能是“意外”还是“谋杀”的分水岭,它可能是“清白”还是“罪孽”的交叉口,马法医还是率领法医团队进行了复勘。但结论依然是“死亡时间为前日晚上9时左右”。

那时马开军刚担任法医室主任不久,为慎重起见,他打了一个电话向师父阎法医请教。电话那头的阎法医听完他的描述后,说道:“如果你相信自己的结论,就大胆地写在报告上。毕竟有时候眼见并不为实,而我们是站在科学的立场上。”

在自己的法医生涯中,阎建军也曾无数次遇到过这样的时刻。他在鼓励年轻后辈相信自己的同时,也提示他“跳出法医的角度看法医”。

阎法医的一席话再次打破了马开军思维的禁锢,他想起现场房间角落里有一个痰盂,打开一看,里面的小便因为较长时间没有倾倒,已经发出了异味——这是现场唯一的一只痰盂,也就证明了那个清洁工的证言有误。

根据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侦查员很快寻找到了线索。四天之后,杀人凶手在外地落网,其交代的作案时间与法医的推断完全吻合。

但法医终究是普通人,要在工作中达到完全没有误判,显然不现实。苏格兰女法医卡罗尔·维斯顿就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于我们法医,影视作品过于夸张。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那么神。

谈起自己曾经的失误,马法医并不讳言。一次在郊区的水泥路上,发现一具躺着的男性尸体,头颅颅底呈现出横向断裂分离的损伤形态,典型的头颅受到暴力挤压的损伤特点,结合事发地点,马法医作出了疑似交通肇事的结论。等到第二天早上,从刑侦大队传来消息,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他交代自己是用竹棍将被害人打死的,竹棍拍击的暴力造成了颅底整体变形。现代都市难得会遇到此类工具加害伤,错误的判断得到纠正后,又丰富了马法医的专业认识。

每一次失误,都让马法医铭记于心,仿佛一把始终系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因为他深知命大于天,自己的错误很可能就让一个恶人逃脱法网,也可能让一个好人坠入冤狱。对于法医来说,从来就不存在“天才”一说,避免失误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拓宽视野,从以往的案件中吸取经验。为此,马法医充分利用网络时代的便利条件向全国法医专家学习,参与全国性的疑难案件研讨分析工作。特别是加入公安部的专家工作室后,在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闵建雄主任法医师组织的这个平台上,来自全国的法医专家往往也会提出不同的看法,但正是在思维的碰撞中,一个个真相最终浮出水面,同时推动“法医学”作为一门科学不断达到新的高度。

6

自2016年起,上海市总工会计划用10年时间培养选树1000名“上海工匠”,打造一支与加快上海建设科技创新中心和实施“中国制造2025”要求相适应的高技能人才队伍。三年来,经严格选树,上海已诞生了280名“上海工匠”,涵盖了电力、钢铁、船舶、航天、汽车、通信、建筑、交通等多个行业领域。

乍一听,“上海工匠”的称号似乎与马开军从事的法医工作完全不沾边。

马法医是谦虚的。此次新当选的98名“上海工匠”中,共有9名医生,而其中大半是马开军在上海医科大学的师长、学长。他认为正是因为法医从业者的稀缺,才让自己有机会与这些业界翘楚站在一起。

马法医是自信的。在评选活动现场,由于他的讲述内容过于精彩,以至于全场所有人都被深深吸引,甚至到了演讲限定计时点,工作人员都沉迷其中而忘记按铃提醒。最终,他的成绩得到了所有评委的一致认可,从556名参选者中脱颖而出。

马法医又是独特的。在98名“上海工匠”中,大部分是来自企业的工程师、技师,他们在生产、制造业中将对产品负责的态度融入每一个环节,不断追求完美和极致,创造打动人心的一流产品。与他们相比,马法医却是用特殊的方式制造一款别样的“产品”,这款“产品”便是“平安”。

那年2月16日,大年初八。浦东一个村里突然发出一阵嘶喊,杀人啦!杀人啦……

周围的人纷纷聚拢过来,从敞开的大门里,有人看到了楼梯上几摊瘆人的血迹……

刑侦总队的接警电话响起:浦东,一家五口被杀!

一辆辆警车从中山北一路803号的大门飞驰而出,伴随着急促的警笛声,向着浦东方向急速驶去。其中的两辆车上坐着阎建军、马开军等10位法医,几乎全部人马倾巢出动。

“2·16凶杀案专案组”随即成立,时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的吴志明作出指示:尽快侦破此案,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虽然当时还没有微博微信,但人们很快通过口口相传知道了这一惨案。新年的祥和气氛尚未散去,申城便被笼上了一层阴影。

寻仇?图财?法医们坐在车上纷纷猜测:一家五口同时被杀,这得有几个歹徒啊。

马开军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他并不想让自己过早地陷入“先入为主”的思维中。他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师父阎法医,也同样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到了现场,这栋两层小楼周围已经拉上了警戒线。法医们从车上搬下装备,戴上手套,便投入紧张的现场勘查工作中。

最先目睹这出惨案的是房东徐勇庆的姐夫张老爹。他们平时来往并不多,但奇怪的是从前一天起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张老爹有点生气,又有点困惑,所以就跑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一开门见到的竟是一个人间地狱:徐勇庆一家五口全都躺在血泊中,血流满屋。在侦查员向他询问情况时,张老爹依然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用结结巴巴的语言描述自己看到的惨状。

现场显然有被打扫过的痕迹,多处留下了血手套、血鞋印,这些印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床上、桌上、杂物间、厕所里……

在卧室里,徐勇庆、徐父、徐妻的尸体都用被单包裹了起来,徐母的尸体被包裹到一半,显然,凶手因为什么事匆匆离开了现场。

马法医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包裹的打结方式,跟师父说:这几个结的打法都一样,看来是同一个人所为。阎法医说,是的,我刚才试了一下松紧度,也几乎一样,但还不能说明凶手只有一个人。

经过尸检,法医发现每个人的头部都有敲击的痕迹,胸口、颈部都有创口,而且胸部的刺创是静止的,这意味着死者被刺的时候几乎没有反抗;从程序上来看,应该是先用钝物敲击后再用锐器刺戳或划颈。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背部没有创口。

这说明什么?如果有两个凶手的话,那么当一个人钝器攻击的时候,另一个拿锐器的人绝对不会并排行凶,而是会相互配合,绕到被害人的身后。种种迹象表明,凶手应该只有一个人!

在解剖内脏的时候,马法医又注意到几点:徐勇庆和儿子的胃里空洞无物,膀胱却是尿液充盈;两位老人的胃里是米饭、肉末和笋干,而徐妻的胃里则是米饭、肉末和土豆。

按照中国人的饮食习惯,一般早餐不会吃肉、笋干、土豆之类的。从胃容物上加上每个人的穿着,马法医作出了判断:凶手是分阶段杀了5个人。早晨:起床前的徐家父子(没吃早饭,没上厕所,身穿睡衣);中午:外出回来的徐家父母(吃完午饭,身穿棉袄,脚着套鞋);下午:下班回家的徐妻(单位同事证实其3点下班)。

还有,这个人应该是对徐家起居方式和活动规律非常熟悉的人,绝对不是流窜作案。听完马开军的推理,阎法医在一旁补充道。

真的只有一个人吗?一位副局长走过来,递了一支烟给阎法医。

阎法医看一眼坐在身旁的爱徒,我有把握。

根据法医对凶手人数和行为的刻画,两天后,民警在浦东的一个村子里将凶手林伟抓获。一切正如之前所推测的那样:

徐勇庆家里除了自己住,还租给了四户人家,林伟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本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因为行为不轨丢了工作后更是穷困潦倒。由于林伟拖欠了徐勇庆一千元的房租又赖着不走,最终没办法,徐勇庆拉掉了他房间里的电闸。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举动,竟然给全家惹来了杀身之祸。林伟顿时起了杀心,第二天一早,他拿着一把榔头和水果刀从气窗爬进了徐勇庆家中,将还在睡梦中的父子二人残忍杀害。

最初的时候,林伟还有点害怕,他仔细地清扫血迹,并拿出一条床单,想将父子二人包裹后扔到外面去,因为他知道作为这里的租客,警察肯定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等着一切忙完,已经将近中午,林伟想白天外面人多,就准备等到晚上再出去抛尸。这时候,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徐家父母是过来看儿子和孙子的,善良的老人没有想到,自己竟一步踏进了鬼门关。

杀了两位老人后,林伟想起还有一个人,对,正是徐勇庆的妻子。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躲在一个角落里,等到下午三点多徐妻进门的时候,便狠狠地将榔头敲在她的头上。徐妻还来不及出声,便咽了气。

看着五具尸体和满屋的血迹,林伟意识到再怎么都不可能隐匿掉自己的罪行,不如赶紧逃走。逃跑的途中,他将榔头和水果刀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他为了掩盖罪行而怀有的最后一丝侥幸。然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又怎么逃得过法医和刑警敏锐的眼睛?

7

对于一名“工匠”来说,最重要的一条精神内涵就是敬业,它是从业者基于对职业的敬畏和热爱而产生的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认认真真、尽职尽责的职业精神状态。与影视剧里被刻意“酷”化的法医不同,现实生活中这是一项非常枯燥且脏累的工作。尸臭,就是每一位法医需要攻克的一个心理关。夏天的时候,垃圾桶里一点腐败的垃圾便会令很多人不自觉地掩鼻,而大部分腐败的尸体远比这刺鼻数倍甚至数十倍。很多民警到达凶案现场时也会呕吐不止,但法医却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批人。法医间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解剖时没有特殊原因绝不戴口罩,否则会被内行人耻笑。因为隔绝了气味,也就意味着隔绝了一条获得线索的路径。

与现场看得见、闻得到的脏臭相比,马法医认为更可怕的是人性的丑恶。与前者相比,后者是无形的,衣冠楚楚的表面下,永远不知道会躲藏着怎样一个凶残、丑陋的灵魂。

2011年9月8日,珠宝商杜江拨打110报警:我被人刺伤了,凶手还抢走了我店里的珠宝,快来救我!

在医院,杜江是这样告诉侦查员的:今天下午,我的前女友苗燕和一个高大的男子来到我的店里。我一看就很生气,因为我和苗燕已经分手。说起来,这是我的错。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打算悄悄和老婆离婚后再告诉她。不知道这事儿怎么就让苗燕知道了,便跟我大吵大闹。于是我就真的下决心和我老婆离婚。可没想到这时候苗燕又不想跟我结婚了,我估计她另外找了男朋友。感情这个事也不能强求,我想那就拉倒吧,我送你的40万元珠宝也不要你还了,但我给你买的那辆价值60万元的奥迪A5你要还给我。

她还给你了吗?侦查员问道。

怎么可能!杜江冷笑了一下,她扔给我一句话,你想都别想!可是奇怪了,今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跟我面谈一下。我以为她是想明白了,没想到她来了之后跟我大吵一架后,突然拿出刀,说了句“我们阴曹地府见”,对着我的肚子就是一刀。我当时疼得马上倒在地上,他们两个就跑了。等我再睁开眼睛,发现玻璃展柜上的那包珠宝不见了。这是我跟另一个老板借来的,价值460万元呢。

然而从苗燕那边,侦查员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当初她无意间得知杜江已婚后,便提出分手,于是杜江就买了一辆奥迪车哄她。但最后她发现两人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分歧,就决定终止这段关系。于是杜江便开始不断发短信威胁她,写匿名信到她母亲的学校,目的无非是要把奥迪车还他。她感到害怕,于是就约杜江见面做个了断,同时叫上了一个朋友为自己壮胆。这一次的见面又是不欢而散,最后她说了句“你如果再骚扰我们,咱们阴曹地府见”。说完,她就和朋友一起走了。她听到杜江关上门后发出了“啊啊”两声惨叫,有些恐惧,便赶紧开车走了。

两个人的讲述,有重合,有分歧。最大的谜团是:杜江身上的刀伤到底是怎么造成的?这其中,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于是侦查员敲开了法医室的大门……

在走进杜江的病房前,马法医停下脚步对阎老师说,您先在外面休息一下,我去会会他。

杜江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那件T恤。马法医一看,左下方确实有一个破口,但这个破口却不平整,边上还有两个小破口。

再看伤口,左腹部的创口上方,有一道不易发现的淡红色伤口,只有半厘米长,此外伤口的右边,还有一个更小的芝麻大的伤口,已经结痂。

法医学上对于“试探伤”有如下定义:在致命伤创口旁有一条或多条与伤口平行的同类伤口。这种情况多见于自杀自残者在最终致命性切割前犹豫与试探的心理过程。按照杜江的说法,苗燕是毫不犹豫对着自己刺了一刀,又怎么会有这试探伤呢?而且,他已经问过医生,杜江腹部的伤口仅仅戳到皮下一点。

马法医出去向师父作了描述,阎法医听完后,放下手中的茶杯,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看到穿着高级警官白衬衫的阎法医,杜江的脸色一惊,知道这是一位“老法师”,然而还是故作镇定地配合阎法医检查。几番对话之后,阎法医站起身,拍了拍杜江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还是要实事求是。

出了门,阎法医笑着对马开军说,这次咱们师徒二人的组合拳,一定能把他的原形打出来。果然,两人刚刚回到“803”,侦查员的电话就来了:杜江说要如实交代问题。

师徒两人相视一笑,不出所料,为了陷害苗燕,杜江想了一招“苦肉计”,还把460万元的珠宝藏进了保险箱。可这些雕虫小技,在身经百战的老阎和小马面前,不过是一场拙劣而又可笑的闹剧罢了。

8

我渐渐听得入了迷。这时马法医指着桌上的车厘子跟我说,别光听我说啊,这车厘子是我今天早上刚刚买的。

我放了两颗到嘴里,很甜。突然想起来不久前网上的一篇文章,有些白领感叹,即使月收入过万,却还是享用不起春节期间的车厘子。一时间,“车厘子自由”成了人们自我鉴定是否混得足够好的新标准。

我笑着问马法医,现在法医的收入如何?

他坦率地告诉我,近年随着司法鉴定的社会化,社会鉴定机构的法医收入确实远高于体制内的法医收入。不过他认为自己今天所取得的成绩,都来自于“803”这片土壤。正如当年他无法拒绝留沪一样,他也无法离开“803”。“我是个农村人,只会踏实做好一件事。”

马开军当年上医大的同届学友们,不少人后来都进医院当了临床医生,他们每年会做上百例的外科手术,但绝大多数流程都一样,毕竟疑难杂症是少数。

然而在刑侦法医的解剖刀下,每一具遗体都各有不同。因为这背后,是一个个企图逃脱法网的凶犯,他们必定会绞尽脑汁来掩藏自己的犯罪手法,这也是对法医发起的挑战。

着迷于发现真相的魅力,或许才是马法医坚守“803”这片阵地的根本原因。

刚刚从事法医工作的时候,马法医曾遇到过一起案件:被害人的颅脑被扎进了一根钢筋。由于死者是在沪闵公路旁开修车铺的,当时那边来往的大型工程车辆特别多,所以侦查员猜测可能是一场意外。作为一名新手,别人发表意见的时候,马法医没有发声,可是心里却存着疑惑。晚上回到办公室,他拿出纸和笔,运用自己擅长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反复推算,最后得出结论,按照颞骨及头部软组织的承受力和钢筋的粗细及扎的深度,通过质量推算出车上掉落的钢筋至少要达到100码以上的速度,但根据死者所处的位置,很难达到这个车速。于是第二天他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果然经过进一步侦查,死者确实被人所害。凶手因与其有矛盾,才用钢筋在其颅脑上硬扎下去导致了被害人死亡。

弹指一挥,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

20年来,马开军和法医室的同事一起,每年完成1000多具尸体检验和4000余例损伤、伤残鉴定工作。而他自己也从一名青年法医成长为刑技中心副主任。岗位在变化,他却始终不忘法医的本职,依然奔波于各个刑事现场。专注,是所有“大国工匠”身上共有的特质。专注,意味着一种执着,一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与韧性。无论是《卖油翁》中记载的卖油老汉,还是《庄子》中记载的游刃有余的“庖丁”,或者《核舟记》中记载的奇巧人王叔远等,概莫如此。

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记得,上世纪80年代公安局张贴的布告,上面往往写着,“年龄25到35岁之间”,一般跨度要达到10岁。而到了90年代,就已经是“死者年龄28岁左右”,年龄范围的缩小,也就意味着能够更快更精准地确认死者身份,为侦查破案提供线索。

这一似乎并不起眼的变化,包含着的却是几代法医人不断的追求与探索。

最早提出“肋软骨年龄推断法”的是阎建军法医,他通过十多年的摸索,独创了自己的理论。1999年4月15日16点04分,随着一声巨响,一架大韩航空公司MD-11型货运飞机在闵行区莘庄镇附近坠毁,3名飞行员全部遇难。

事关重大,阎法医立即赶往事发地点,与此同时,韩国方面也派出了韩国航空宇宙医学院院长李光镛前来协助勘查现场。两名法医专家在满是货物、飞机零件、人体残块的现场一丝不苟地搜索。这时阎法医发现了一段胸部尸块,他从肋软骨上切下薄薄的一片,用手电筒一照,回头对李光镛说,这位飞行员34岁,上下不超过一岁。

李光镛非常吃惊,因为他知道机长的年龄正是34岁。而中国同行仅仅通过一片肋软骨就准确判断了年龄,令他大为钦佩。

马开军是阎建军的徒弟,也是他学术上的继承者。然而,他又不完全拘泥于前辈的想法,他要将肋软骨应用引到更广的领域:不仅仅是年龄,还要有性别、营养状况的各个法医人类学领域。特别是近年来法医影像学以及DNA检验技术为主的分子遗传学的发展,更是助推了这一技术的运用。为此,他找到了自己的母校、复旦大学医学院法医系开展一系列以肋软骨为课题的研究项目:一种人软骨内色素的测定方法及其在法医学上的应用、计算机辅助建模技术在法医肋软骨年龄推断中的应用等等……这些课题的背后通常是大量的数据分析、论证,需要长时间的深入研究,短时间内看不到实际效益,但马法医依然甘于寂寞,他相信这些研究若干年后一定会大放异彩,会为未来的法医们提供有力的武器。

正如阎法医对马开军所说的那样,“你要是跟我一样,就没出息了。”他渴望后辈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往更高处攀登。追求突破,追求革新,亦是“工匠精神”的内蕴。

采访结束,与马法医握手言别时,我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挂着的书法字,著名书法家童衍方先生题写的“工匠”旁还有一排小字:工匠为巧思创造者匠心独妙之高人也。亦警察,亦法医,亦学者,这便是马开军对于“工匠”二字最完美的诠释。

走出刑警803的大门,我又回头望了望两幢高楼。很多窗口依然灯火通明,这一晚,或许又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夜。盘踞一隅的刑技中心,稳若磐石,又仿佛巨帆之下的船体,映射在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那些来自几亿光年外的光斑,每一颗似乎都并不闪耀,但连结在一起,宛若星河。

(文中受害人及犯罪嫌疑人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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