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整理房间,发现占一面墙壁的四组开门衣柜也装不下我的衣服了。
我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有些看上去简直可疑。一件黄色外套,羊毛含量79%,前胸一粒闪烁的黄铜纽扣,后背下摆开叉,大垫肩。我怎么会买这样一件外套?但它确实是我买的啊,我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某个时间,买下它,并且把购物小票塞在衣服口袋里。小票上的油墨到如今已经挥发竟尽,然而这件外套从没被我穿过。
我把它扔进纸箱,连同更多的可以丢掉的衣服、书本、杂物。
怎么扔,都觉得乱,都觉得被物品包围。我在和自己亲手购买的东西作战,把它们杀死,丢进乱葬岗,扔进记忆的深渊,永远不想再见到。
我怀念小时候的家。家里只有一个木质衣柜,左右对开,右边的门镶着块镜子,左边的门是玻璃的,画着花鸟鱼虫。衣柜没有挂衣服的设计,全部的衣服都只能叠着放。即便如此,装下一家四口全部的衣物,还有很多富余的空间。
我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家很小,外婆在我们家的私人空间是书桌的一格抽屉,那里面放着她的针线盒、风油精、药瓶,还有老花眼镜。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钢笔。那钢笔真好,一看就是老古董中结实昂贵的类型。我央求她把笔送给我,外婆不肯。外婆给我钱,说:“去买糖吃,别要我的钢笔。”她是给我零花钱最慷慨的人。
我曾住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然而从不觉得我的家很小,也许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或者,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没见过大房子,也就觉得鸽子笼很知足。
我整理了两箱废物,悉数扔掉。心里舒坦了很多,只要一想到衣柜已经有了足够的内存,衣服们分门别类各有归所,书架上无聊无趣的书都被扔掉,茶几上放了多天的各种零食、水果、药和调料(有时候在茶几上吃拉面)都可以不再看見了,真的很爽快。扔东西比买东西快乐。
仿佛从杂乱吵闹的戏院来到清凉的茶室,这茶室空无一人,只有我,一张桌,一杯茶。榻榻米上坐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景琉说:“对于你来说,衣服、包包、手机、电脑,都是消耗品。”
“抱有这样的心情,才能狠心扔啊。就好像,扔掉一把不新鲜的菠菜,或者一罐过期的凤尾鱼罐头。”我说。
“过不了多久,还是会变乱。”景琉说,“到时候你再扔吧,不过,别扔我的东西。”这算是一个诅咒吗?对一个刚扔完两箱衣服的、决心断离舍的女人说这样的话!
不过景琉这个人也是很奇怪,他真的没什么可以扔的东西。作为一个现代社会长大的、年轻的男性,他拥有的物品真的少之又少。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也许除了遇见我吧。
其实生命就是一个大大的消耗品。我们出生,便扔掉了胎盘和脐带。我们长大,慢慢地扔掉了尿不湿,扔掉了乳牙,扔掉许多长长了的不要的头发和指甲。我们长大、恋爱,扔掉和父母同住的家去拥抱新的家。我们与爱人分手,扔掉旧爱,另觅新欢。我们消耗着自己的人生,也在被人生消耗,或者是被时间、被岁月、被命运消耗。我们本身就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使用的、过期即弃的人类啊。
现在,我和景琉在山里,看着牛绳粗的雨从民宿的房檐前落下来,声响巨大。雨,仿佛可以一直下到永生里。远处的山,因为生长着满山的竹子,所以看上去就像一头绿色的、巨大的、毛茸茸的动物。被雨洗淋着,它是快乐还是痛苦呢?
景琉说:“看来今天不能去寺里了,雨这么大,遇见这场雨也算是诚意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寺庙,去供花和上香。有时候我陪他去,有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去。没有什么心事,只是喜欢寺庙,他说,想走到佛的身边对佛说,来看你了。
或许跟小枝有关。我知道小枝和景琉的故事,但是没什么,谁还不曾有点过去的故事,以及无意间保留下来的习惯呢?为小枝去寺里,我得到很多去清静之地的机会,要感谢她。
但我要先讲讲我和景琉的故事。那时候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我,真年轻、真勇敢啊!在地铁站,我第一次见到景琉。我后来告诉他,那天跟他讲完话,我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上地铁走了,我站在原地又兴奋又腿软,发足狂奔,跑出地铁站,在便利店买一罐冰啤酒一口气灌下。泡沫随着酒流进喉咙,又随着饱嗝涌出来,觉得自己活着,而且相当相当的活泼自在,觉得自己可爱,觉得自己真棒,恨不能大声喊出来。
“人总是会有点特别喜欢的东西,也许你仅仅喜欢的是我的衬衫。”景琉笑着说。
“是那种灰色的大格子块,但被不同粗细的白色与黑色的线条分割成小一点的格子,这种图案能激起我极大的愉悦。”我说。
“就像恋足癖看到脚。”景琉笑着说。
“别打岔,总之我一直在研究这种格子是不是有一个专属名字,因为它好像从来就是以某种固定的比例和固定的色彩出现。”
“难道BURBERRY的格子不能刺激到你吗?”
“不能,那个比例不同。总之那天你就穿着那样一件灰格子衬衣,黑色棉布裤子,低头看着手机等地铁。我抖抖索索看了你一次又一次,地铁马上就要来了,我知道我必须想个办法跟你说话。所以我走过去,对你说,你能帮我拍张照吗?”
“这个办法真的很棒。”
当时的景琉说,可以啊。我接着说,可是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用你的手机拍,再发给我。他笑了笑,似乎明白了我的阴谋,但是并不想揭穿我。照了一张照片,他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也是我的微信,我说,一定要发给我哦。
他宽厚而平静地说:“放心,一定。”
我外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她小时候,隔壁的邻居一家,男的有洁癖,每天下班回来,就拿个小扫帚,浑身上下一通狂扫,再把他瘫痪的媳妇抱出来,一通狂扫。他们家干净到什么地步呢?就是连家里的地砖,都擦成了瓷那样锃亮的。然而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一直都没有孩子。后来,有人介绍说一个死了老婆的农村人要把两岁的孩子送人,邻居这家要来那孩子,是个女孩,他们很爱那孩子。孩子来到他们家,没出三年,瘫痪的媳妇能走路了,后来渐渐就好了,并且怀孕生了一个男孩。
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而且随便一个老太太就可以编出一大堆这样的故事。但是我外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仿佛看到那洁净的小院子种着一排矮小的向日葵,小女孩和她弟弟在院子里玩,外婆那时候二十二岁,是个出落得很美丽的大姑娘了,她下班回来路过邻家的小院子,两个孩子跑出来叫她“菱姑姑”,央求她把胸口衣袋里的钢笔拿出来让他们看看。
我外婆年轻时候很美丽,有很多男同事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他们。她喜欢的是她的中学老师,很年轻的老师,才比我外婆大四岁。他学问很好,长得也清俊,脾气性格也极好,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他送给她一支钢笔。她总是把钢笔别在衬衫胸口的口袋里。
再后来,我外婆经历了动乱年代,并且在那个年代匆匆结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和他分开了,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但这似乎也是可想而知的事。关于爱情,关于生死,外婆缄口不言。人年纪大了,就不那么爱讲说了,讲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时间过去不能回来,人死去了不能复生。
小时候,外婆在纸上教我写字,她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这是不是也是他曾喜欢过的诗词,甚或是他曾教给她的?
景琉加了我的微信后,把照片发给我。
怎么说呢,这张照片拍得真的很好看啊。据说,把你拍照拍得很好看的人,一定是心里对你有好感的人。我说,谢谢啦,拍得這么好。他发送一个笑脸的表情。
因为太激动,我想回一个可爱的表情,却错把常和闺蜜瞎掰时互相爱用的“友谊的小床已经铺好”发了出去,更要命的是,我想点撤回,却又误点成了删除。
我只好说:对不起,这个不是故意的,呃,是我点错了。
他不理我了。
我想我完蛋了。
大概隔了五分钟吧。他忽然发了一长段话说:“我刚才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这没什么啊,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是发错了。不过我们不需要友谊的小床。”
“为什么啊?”
“你真是个傻乎乎的姑娘啊。”
那时候的景琉,已经有三年没有交往女孩了,过着修行一般的生活,独自一个人住,周末去家里看望父母;旅行,也是一个人走;爬山,也是一个人去爬。他说如果和别人一起,就难免会认识朋友,就算不是女孩,也可能被问及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到时候麻烦。他根本不想去交往女孩,他说他给自己的时间是三年。这三年,专门用来悲伤和怀念,三年后,如果还是忘不了小枝,他就出家。
但是后来有一次在寺里,遇见了住持,住持跟他讲了一则禅宗公案。说慧可走到达摩面壁的山洞前,请求祖师传授教法。达摩不予理睬,于是慧可便在山洞外站了几天几夜,下雪了,大雪已没过他的膝盖,达摩还是不理他。慧可挥刀砍下自己的左臂,达摩终于出来见慧可。达摩问慧可:所来为何?
慧可答:我心不安。
达摩说:把你的心拿来,我给你安。
慧可说:我已找不到我的心了。
达摩说:那便是你已经安心了。
“所以,遇见你的时候,情不自禁,发现痛苦已经过去,我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景琉说。
但是他发现了我虽不是购物狂,却是个东西超多、喜欢囤积的女生。
“你后悔了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没有。”他说,“比起爱囤积,你有太多更可爱的优点。”
我现在在收拾另一个衣柜,没错,我忘了说,我有两个四组开门的衣柜。景琉帮我把不要的衣服装进纸箱。
他说:“你一定也有过痛苦吧,囤积东西,不外是想多点安全感。”
“或许是的,只是我自己已经忘记,它们变成了潜意识。”我说。
能有一个会温柔地对你说“我了解到你也有过痛苦”的爱人,真是三生有幸。那么,我继续清理我的衣柜,你也把心里的衣柜打开,整理收拾,把悲伤痛苦真正地扔掉。加油啊!我的爱人景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