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1
娜娜做毕业设计的那段日子,有天拿回一个沉甸甸的玩意儿:黑色的基座,上面是匹昂首怒嘶的马头,石雕的马鬃如刀锋一般。可能年代久了,马头上有稀疏的斑点,看得出原来深褐的底色,沧桑的外表使这件廉价的艺术品有了滞重的历史感。
邹文秀略有些惊讶,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东西,探究地问女儿,娜娜便有点不耐烦,收好那马头,支吾着一堆别的话过去了。
这当口,邓光辉走进来,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他刚结束一场羽毛球赛,嚷着全家人好不容易聚一次,要请大家吃档口的小粥。娜娜高兴,文秀也乐得不用在家开伙,收拾一番,随即到粥店进了间小包房,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清粥小菜。
文秀叨咕一番:“眼看快毕业了,你总得给我们说下自己的规划吧?”
娜娜笑着给邓光辉搛了一筷脆腌萝卜皮:“爸,我是准备成立工作室的,您到时候帮我一把,成吧?”又加一句,“马上您的光辉花园就要入伙了,能不能把业主纪念品的活儿让我揽下?我都有设计的雏形了。”
邓光辉没看文秀垮下的脸色,答应女儿:“行啊,有什么要求,你爸尽全力支持!”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私下里,文秀早和邓光辉沟通过:娜娜毕业后先考公务员,过了线,他们便好操作。文秀的老同学刘海燕已经承诺,后面的事他们夫妇会安排。然后娜娜在政府部门干几年,结识一些人脉,打通他们这代小孩子们自己的关系,再出来,接手邓光辉的公司。红道,白道,全熟络了。路,从此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走下去。
邹文秀这一拨,孩子大都快毕业或者已经工作了。现在单位不好进,哪里都要文凭,博士满街抓,饶是这样,还有多少硕士、博士没有好工作。他们的父母就得派去上战场,靠自己的脸,还有自己的人脉。有次文秀和刘海燕聊天,说起来孩子们也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还得让我们帮到什么时候?
刘海燕劝文秀喝茶,不谈这些敏感的问题,一谈下去,就又绕不开薪水,绕不开房子、车子、结婚的话题。海燕的儿子尚小,文秀撇嘴说海燕当然不在意,海燕笑起来:“可别说,一晃眼再过几年,这些问题也全都排山倒海地过来,没完没了的。”
文秀没给海燕提陈胜利的儿子陈峰,也是费时好久才找到的工作。因为陈峰只是三本,好点的公司和大点的企业都轮不上好岗位,文秀便央求她的闺蜜,一家大型民营制造业的老板,先让陈峰去做采购,后来因为专业对口,已经转正分到财务处。她帮着解决了陈峰的工作问题,也算帮了陈胜利的大忙,了了后顾之忧。
文秀对着不谙世事的娜娜说:“你别太得陇望蜀。有多少人还不知前途怎么办呢!”文秀想着陈峰的腼腆,跟着陈胜利来求她的模样,个头不矮,但偏瘦,明显有些营养不良(这年头,也还有小孩子营养不良的?),抬起脸,是个英俊的青年,眉眼像极了当年的陈胜利,眼神有点凄迷和彷徨,倒显出与众不同的倜傥之气。
娜娜不知好歹没心没肺地说:“我为什么要走你给我设计好的路?我自己没腿啊?”
邓光辉给文秀使个眼色,意思是,你先由着她,将来,她到底还是得听我们的!
2
到达乌鲁木齐的时候,陈胜利疲累得不行,毕竟也是五十的人了。想当年在学校,因为略通点形意拳,和校外的小混混争斗时颇有些杀气,那些同学们把陈胜利视为偶像来膜拜。
现在,身体先上不去。也就四十小时的硬座,下得车来,已经皮散骨销,只得胡乱叫辆的士,去了网上预约的商务酒店。
陈胜利有点肉痛他的住宿费。按原来的计划,他先去几个车行转悠了两天。在了解本地行情之后,他发现竞争性太强,因为最近几年新疆着重推旅游,内地去南北疆自驾游的人暴增,乌鲁木齐本地的租车行竞争呈白热化趋势。
到哪儿也不好挣钱啊!陈胜利叹一口气。他摸索着地图上大片的新疆土地,看到南疆有个熟悉的城市:阿克苏。小时候,他吃过转业回来的大哥带回的一种苹果,糖心的,脆甜的感觉一辈子再也不曾遇到过。似乎带着乡愁般的,他点了点那座城市——大哥在那片土地上当过四年的兵呢!好吧,就它了,去那边转转。
还是图省钱,他坐了十九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到的阿克苏。这次远比前两天要好一些,可能疲乏也被磨成一种习惯了。
下榻的酒店,也是简洁商务式的,什么都有,环境还不错,但比乌鲁木齐的价格便宜太多,吃的费用似乎更便宜。陈胜利估摸自己的预算,在阿克苏还可以多待两天,便洗漱一番,准备到处走走。在花洒下冲澡的时候,他还在心算自己的钱款,发现完全不用超出预算,回武汉的时候还有可能捞个硬卧,不免哼起小曲:花兒为什么这样红,这样红……
阿克苏在南疆,是当年大哥参军的师部所在地,现在建设得并不好,因为师部已经搬迁到阿拉尔去了,整座城市有些凌乱。街上的面孔还是以汉人居多,都挺热情的。陈胜利靠鼻子下的那张嘴,打听到一家通达车行。
通达租车行在一条偏街上,邻着一家疗养院。小小的门脸里,有一位明显北方面孔的女孩子坐在办公桌前,陈胜利过去打个招呼。女孩子还算热情,引着陈胜利看门外的车,有两辆SUV,还有三辆小轿。问价格,同款车型比前面那两家店要便宜一些。陈胜利说要先试试车,女孩子说只能在院子里转一下,不能开出去。这时候,从里间出来一个男人,好像刚蹲过厕所,手上还拿着本不知什么年份的《知音》,对陈胜利微笑着,说他可以陪着陈胜利查查车况。
两人上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男人介绍自己是老板,有二十多辆车,开业已经两三年,生意还不错。
陈胜利问:“为什么不在百度或者火车站打些广告什么的?”
男人笑:“我经营的都是熟客。到了收获的时节,有些南方的老板就直接租车自己去团场的果园。都是老朋友,所以也不用打什么广告,口口相传的生意。”
陈胜利问:“你是哪儿人啊?”
男人说:“我是阿克苏人。”
陈胜利笑起来:“我意思是,你老家是哪里的?”
男人“哦”一声:“我是疆二代,老家是山东的,早没人了。我在阿克苏出生长大的。”
陈胜利说:“我哥原来在阿克苏当过兵,是农一师的。”
男人点头:“我们不是部队的,就是迁过来的……哎,转左,现在可以回去了。怎么样,我的车还不错吧?”
陈胜利在阿克苏又待了两天,前一天找老板聊了许久,解释自己在等武汉老乡,然后一同租车去下面的团场;后一天,老板一直没在,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对陈胜利有些不冷不热。陈胜利讪讪的,取张老板的名片,走了。
3
武汉的秋天总是让人感觉稍纵即逝。一场秋雨下过,满地的梧桐碎叶,环卫工人把它们聚拢,然后点一簇火,潮湿的落叶苟延残喘地燃烧,袅袅地冒着烟气,萧瑟得讓人满心凄凉。
那是少年时的邹文秀看过的街景。现在,这座城市的梧桐已渐渐拔地斩根,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高的钢筋水泥铸就的大厦,冰冷得连一丝灰烬般的暖意也没有了。
邹文秀把玩着手中的玻璃杯,看窗外的陈胜利泊好他的教练车,灰扑扑地进来。她轻轻地把水杯放置在桌上,杯中的水摇摇曳曳,像曾经寡淡的青春。
文秀朝胜利点头,示意他坐下,吩咐服务员上菜——她早已点好菜,按记忆中他的喜好。
“陈峰最近回家没有?”文秀还是原来的脾性,有事直接说事。
陈胜利警觉地盯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回来几次,比较少。”
“没说他工作上的事吗?”
“没有。怎么了?你直说。”陈胜利追问。儿子的工作是邹文秀帮着落实的,在她朋友的那家大型公司里做财务。说是做财务,其实也就是记个流水账什么的,但到底是白领,和公司的会计、出纳在同一间办公室,体面干净。
前几个月,陈峰还在公司的大厅卡座里和几十号人挨在一起。当时是采购助理,被销售们呵来呼去,产品稍微一弄错,就招来好一顿数落。每月的职员黑名单,陈峰都上榜。
再前几个月,刚毕业的陈峰像八爪蟹一般,到处找工作。毕业的学校说是三本,其实就是原来的某所中专扩招改建而成,毕业季,一般都没有企业和单位到学校来搞招聘会的,只能自己毛了爪子到处乱投简历。
陈峰当时火急火燎的,甚至到肯德基去干了一个多月的收银员。幸亏邹文秀牵线,对老板说陈峰是自己的干儿子,要打要骂随老板。老板当时就给了话:“财务是一定要自己人的。这位置现在是我侄姑娘在干,她过几个月结婚,跟老公去重庆闯荡——唉,女大不中留的。你从采购干起,好歹先了解我们产品。”
公司不错,陈峰回来说五险一金一样不少,薪水补助什么的也都还行,而且公司准备上新三板,将来发展可能会更好。
“要过中秋了,公司的供应商都过来送礼,财务室收了几箱时令水果,也不是多少钱的事……”文秀看一眼陈胜利,眼光往窗外送过去。路上有个衣衫齐整的大爷,竟然在翻弄垃圾箱里的物什,捡到一个什么,很贪婪地往自己的随身口袋里放。文秀摇摇头,现在捡垃圾的也打扮得如此体面,社会在进步还是在退步?“陈峰也没和谁打招呼,就拿了些火龙果和金奇异,塞进自己柜子里。”
文秀知道陈胜利不会辩解什么,便自己续下去:“小孩子可能不懂,公司的东西,就是公司的。特别是做财务这一行,就讲究个职业素养。没说给你的,你可真不能拿……这不,有人就看不惯了,还揭发他前几个月当采购助理时,直接找供应商要东西,说是一箱周黑鸭的礼品包!”文秀顿一下,陈胜利仍旧不发一言,“小孩子,刚踏入社会,千万别把前途给毁了,你给他说说吧。”
陈胜利这时才应道:“好的。”三菜一汤端上来,他没怎么碰。最近几年,他的胃口明显小很多,想起原来在学校时,一顿可以吃八个大馒头,把文秀她们吓得花容失色。
“马丽蓉身体好点没有?”马丽蓉是陈胜利的老婆,陈峰的妈,这几年一直受糖尿病的折磨。
陈胜利微微一笑:“还能怎么样?”他搛了一口粉蒸肉,这家的招牌菜,做得特别地道,肥而不腻,“不是有句俗话么?癌症病人都是慢慢疼死的,糖尿病人,呵呵,都是慢慢饿死的。”
4
邹文秀接到噩耗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以为别人在开玩笑,半天才辨出确是陈峰哽咽的声音。
陈胜利昨晚被发现死于一座早已竣工的还建楼前,初步诊断是突发性心梗,死状痛苦,四肢痉挛扭曲。不过医生说,痛苦的时间应该是短暂的。据推测他是在修葺好的小区座椅前站起身,突发心梗,朝地下重重摔去,那台华为手机甩出去两米远。
马丽蓉已近崩溃,拒绝解剖尸体。追悼会定于一天后在武汉邻近的某个地级市远郊的火葬场举行,然后就地埋葬。
来送最后一程的人,和想象中的差不多,也就是文秀他们几个大学同学,还有些驾驶培训学校的同事。陈胜利自小失怙丧母,在家中七个兄弟姊妹里行六,好像一直跟着大哥生活,直到考入大学。陈胜利那边的亲戚都没来,只大哥的两个儿子过来陪悼。这两个侄子也都有四十多岁的光景,大的不爱说话,闷声闷语的样子像极了陈胜利;小的却热络,对着所有来吊唁的人发名片,上面的头衔是某运输公司的经理。有人恭维现在运输行业吃香得很,他一脸得意,嘴巴上客气几句,讲明自己也就是家小公司,跑省内运输,拓展得还行。
马丽蓉那边的亲戚倒来了好些个。娘家人有点霸气,虽然衣着和穿戴上也就普通人家,对陈胜利那边的两个侄子,却是一脸不屑。陈峰低着脑袋,悲戚戚的模样,眼睛红通通的。
这一群交往的同学里,陈胜利是混得最差的。现在对着几十年前同窗的灵床,同学们塞给家属的白包便相当大方。马丽蓉偏坐一隅,无精打采,谢过众人,把那些厚厚的白包小心收到她的手袋里,拉开拉链,放进夹层。
一阵悲痛欲绝的痛哭过后,那缕黑烟袅袅地飘出。然后,等骨灰盒,再去墓地安葬,哀伤的早晨倏忽间就过去了。
一辆警车在路边急匆匆地刹住,跳下来一个警察,得知陈胜利的尸身已经变成一抔灰埋进泥土里,竟然气急败坏地对着马丽蓉咆哮起来:“我说过要解剖的!我们怀疑他是中毒而死,你让他死不瞑目啊!”
马丽蓉也愤怒起来,瘦弱的身子突然铆足了劲,朝那警察吼道:“你就是想立大功升官发财,也犯不着毁他的全尸!”她朝吊唁的那群人指道,“你看看谁像是凶手,犯得着下毒害死最没钱没势的他吗?你看看谁不比他混得强!”
另一个警察下车拉住激动的同伴,把他扭进警车里。随后,他们发动警车,慢慢地卷尘而去。
5
同学们留下一起吃饭,只刘海燕最先告辞。她孩子小,同学们都没挽留,海燕就驱车径直走了。
路上不算堵,因为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也不是休息日。武汉市里的墓地价位太高,马丽蓉是绝无可能拿下的,所以跑到邻市的郊区来给胜利做了死后的安家之所。海燕注意到马丽蓉买的是块合墓,虽然碑上面没有刻未亡人的姓名,但陈胜利的名字并不居中,而是靠右,给左侧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海燕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脑袋里其实一直有些空,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提醒自己,这个人,彻底没了。
他们算是早恋,在那个时代,有点太早了。
对胜利的那种感觉,触电般激动,恍若隔世的爱恨情仇,排山倒海的念想,怒海翻江,对前夫吴卫国没有过,对后来的杨原,也从来没有过。
海燕说,我早用完我的爱情了,从此就是行尸走肉。爱情太累人,它把我的一生都消耗尽了。
说这话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坐在贴着红双喜的床头。那会儿还兴几铺几盖,海燕不是俗气的人,嫁妆不多,但都是上品,不过也随俗,穿火红的西服套裙,大红的皮鞋,头上还侧戴着一朵大红的绢花。文秀陪着她,走完做姑娘的最后一程,在那些闹房闹场的喧嚣声中,成为吴卫国的新娘。
大学四年,谁都清楚海燕和胜利这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从高中就结下情缘,一起相约考上同一所大学,还一同分到经济管理学系的财务会计专业,命运对他们太好了吧?
那会儿都听说,海燕的父母是相当反对的,激烈的程度大家完全无法想象:海燕的爸爸刘阿源在一次撞到他们依依不舍分开的场合(据说是看完一场电影,胜利把海燕送回她父母所在的家属院里),迅捷地从家中拿出一根大擀面杖,不由分说地朝海燕挥过去。当着那些职工还有家属们的面,当着那些看着海燕长大的邻居们的面,当着和海燕一起成长的发小的面,当着和海燕爱得难分难舍的陈胜利的面!打得海燕乱蹦乱跳,打得海燕披头散发,打得海燕跪地求饶,还不够,还在打!
陈胜利挡着也没用,劈头盖脸的棒子胡乱地砸下来,砸到海燕瘦弱的身体上。海燕妈妈跑过来求她爸,哭得撕心裂肺。陈胜利拦着棒子:“您别打她,您打我吧,您有气朝我发吧!打死我,我也不怨您!”
刘阿源冷笑起来:“我打你?可别脏了我的棒子!我就是打死她,也不会让她和你好的!”
不是一次两次闹了,从高中知道他们两个开始有点小苗头之后,刘阿源就好言好语地相劝。这是他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女儿,儿子七岁时才有的这个女儿,他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人家都重男轻女,只有刘阿源家除外。家属楼里的女孩儿们都羡慕海燕,因为海燕是家属楼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衣服崭新时髦,都是刘阿源出差从上海广州带回来的;头上的缎带是从青岛带回来的;脚上的皮凉鞋是从厦门带回来的……这个花一般的女儿,成绩又好,长相又俏,如何能配一个农村户口的乡下人?
真可笑,竟然还是个借读生,从小跟着大哥大嫂过日子,户籍一直没办法转进城里,除非用心用力地考上大学,才能转成城市户口。
软说,硬磨,全无效果。这姑娘从小被宠惯了,以宠恃骄,反而和陈胜利走得更近。最后竟然顺着陈胜利,按他的学习能力报考了一所差劲的大学。现在,眼看快混到毕业了,难道还预备将来和这个人结婚不成?
刘阿源对强忍着一脸怒气的陈胜利咆哮:“我告诉你,我就要把她打死,在你面前把她打死!我看你还到哪里勾搭她!”
往事如烟。
海燕摁下喇叭,有个男人骑着电动车闯红灯,幸亏她开得慢,不然措手不及,不是有场大祸么?这些不珍惜生命的人!
她想着陈胜利当年对着父亲那无助而愤怒的脸,想着刚才推进火葬场的陈胜利那苍白得有些泛青的脸。她以为自己会哭的,至少会流点眼泪。这时候,车载电话透过大麦克风传遍小车厢。“你什么时候回来?”是宝宝稚嫩的声音。海燕笑起来:“马上回,啊,等着妈妈哦。”她的脸上充盈着真心的幸福。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以为在没有陈胜利的日子里,前程会是那种日复一日的绝望,可是,那种她以为的绝望,从来没有出现在后来的日子里。
6
毕业的时候,还在实行国家分配。但因为都是本市的,家里有背景的同学,都找到了比较好的对口单位,那边接,这边分,很容易就得到父母希望自己该有的前途——应该是父母的期望吧?比如文秀,因为实习期间去造纸厂,对大企业的财务室很向往,而且专业对口,曾经很想违拗父母的意思,去武钢的一家分厂,从基层出纳干起。但文秀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带着文秀坐公交到轮渡口岸,和一帮推着自行车跑步上下岸的工人挤在一条船上。然后,下渡轮,再转公交。那时的红钢城虽然规划得比市区还合理些,但闭塞的企业环境,深深地刺激了从小生活在繁华的大汉口的文秀。母亲笑着说:“你就别想在这种企业拔尖了。武钢的清华北大生,都是用簸箕装的。你一个二类本科生,自己多想想……”文秀回来后,老老实实地遂了父母的意,进了物资局——后来才知道,父亲也是托了多少老关系,才让女儿进了这么不错的事业单位。
刘海燕去的是工商局。她也是顺父母的意思,不管她是多么讨厌那套制服,曾经一味地以为工商人员就是整天和小贩小商打交道,她还是顺从了。自从和陈胜利断绝关系后,她的锋芒便消失了,从一个爱闹爱笑、特别有主意的女孩子,变得沉默乖觉,善解人意。而且,她和父亲的关系修复了,爸爸还是从前那个视她若珍宝的爸爸,对她的疼爱,比以前有過之而无不及。
刘阿源所在的单位慢慢不行了,曾经的国营化工企业,也像别的已经开始宣布倒闭的工厂一样,走向衰亡。这也是他看穿企业将来的前景,坚决让女儿去工商局的重要原因。
刘阿源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化工领域的技术带头人。早两年,他就偷偷地和一家地级市的民企搭上了线,研制出一种新型的润肤香皂。现在这款香皂走势越来越好,民企的老板几次来汉,出手相当阔绰,游说他离职到自己的地方干。
刘阿源权衡许久,有点割舍不下,毕竟再熬几年就可以光荣退休,稳稳当当地养老,不枉那几十年青春的时光。这个时候,海燕已经谈婚论嫁,风风光光地嫁女儿,在刘阿源看来,还是一件大事。
婚礼铺陈得相当豪华。十二辆挂满彩花的豪华礼车,在一众从小看着海燕长大的邻居和亲戚前,那位被刘阿源相中的女婿,接走了风华正茂的女儿。
女婿吴卫国是刘阿源一个老战友的儿子,知根知底的一户人家,在一家国有商业银行信贷部上班,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是副主任级别。刘海燕和吴卫国算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皆大欢喜。而且,最重要的是,吴卫国和刘海燕当时就有一套两室两厅的单元房,离父母和公婆也就各四五个公交站的距离。所有的女同学都羡慕海燕的婚姻,在当时,能拥有自己独立的单元房,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美事。
海燕婚后第三个月,刘阿源办了离职手续,在市郊建起一家小型化工厂,红红火火地开展起自己的事业。宿舍区里的老同事都议论纷纷,知道老刘,刘工,刘总,有了那么好的女婿铺线,已经拿到贷款。一年以后,那款叫海妍的洗发香波系列产品,开始火遍整个华中地区。香波的图标是位半遮秀发的美丽女孩,眉眼极似妩媚秀丽的刘海燕。
7
那段时间,同学们差不多在一两年内都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不是喝这位的喜酒,就是闹那位的洞房。然后,孩子出生了,大家顾着自己的小家,来往也多是工作中的同事。刚毕业时宣称的一年一度的同学会,慢慢地就没有再开展起来。
有关陈胜利的事都是后来听说的。因为他既不参加同学的婚礼,也没有让人家见证他的人生大事。
和海燕的决裂,在毕业季的前夕。陳胜利斩钉截铁,丢下哭得死去活来的海燕,独自坚定地离去。大家伙儿都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陈胜利是所有同学里分配得最不好的。本来学生处分配他到某个二级市,他硬是托他大哥用尽关系,进到武汉的一家轻型机械厂。庆幸的是,分配到财务科,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专业。
他到底挣脱了农村户籍,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和海燕一样,武汉市人。
听说陈胜利和马丽蓉是相亲认识的。当时马丽蓉并不太热乎,不过陈胜利穷追猛打。马丽蓉家里姊妹多,身体又不大好,有点弱不禁风的林妹妹的味道,如果早几十年,在崇尚弱柳扶风的年代里,也许有好多自告奋勇的男士愿当护花使者,但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九十年代,马丽蓉纤弱的体质为她的婚姻降了点分数,最后屈就成全了陈胜利。
陈胜利结婚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举办婚礼。也许办了,因为新娘马丽蓉总有大亲小戚的,如果不给一场婚礼,女方那边总不能答应。但陈胜利这边的同学、朋友、同事,全没有接到邀请。十多年后,大家某次聚会,谈起这事,屈指算出陈胜利结婚的时间,比刘海燕只晚了半年。
“不过,他老婆也是银行的。有时候想想也蛮好玩的,他和刘海燕就这样巧,两个人都找了银行的。”当时有同学曾经这样说,嘴角扬一扬,不知是什么意思。
“陈胜利的老婆不是银行的,是信用社的。”另外一个同学当即指出错误。银行是国家的,信用社的全称是农村信用合作社,和银行的性质不能同语。
有人去过陈胜利婚后的家,在厂区家属院里,一栋空间颇高的老宿舍,还是木地板。陈胜利正和几个请过来的工人加装暗楼,一间房就有了两层楼的意思。他和马丽蓉睡暗楼,虽然那暗楼逼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垫,但好在有了分隔的空间。暗楼下面睡着他老家的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嫂,帮着照料刚出生的陈峰。
日子好像还不错,虽然两边的老人都不能过来帮忙(陈胜利是早没了双亲,马丽蓉父母只帮着照顾她哥家的孩子),但陈胜利眉眼里充满喜色。在单位他已经颇受器重,开始涉足一些初级账务,审理职工报销事宜,被许多人巴结着,连搭建暗楼的工人都是自告奋勇过来无偿帮忙的,为着将来在陈会计手下的医药费用和全勤考核能网开一面。陈峰的出生更给他带来前途奔忙的动力。陈胜利的额头上都泛着光。
那应该是陈胜利最光辉的岁月。
刘海燕一直没有孩子。刘阿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海妍的品牌不仅在省内有口皆碑,还准备销往全国,来势汹汹地准备拿下央视的广告标王。刘阿源对海燕的贴补极为阔绰,仿佛是为了女儿没有给人家延续香火的一点弥补;也听传闻说,吴卫国利用手中的职权帮老丈人批了层层贷款。刘海燕在某次聚会时不小心秀了她的劳力士,这下,刚被时尚启蒙的女同学留意到,海燕的档次已经是她们完全无可企及的。
后来,海燕几乎没再和同学们往来。当时大家以为档次不一样,可能交往的对象就被选择性地淘汰掉了。终于在两年后的《武汉晚报》和《楚天都市报》上,同学们看到海燕刊载的声明:
夫,吴卫国,自某年某月某日起至今,两年来无任何消息,特向某区人民法院申告吴卫国为失踪人,并向区法院同时提出离婚诉讼。若吴卫国本人见此声明或有知其下落者,请见报之后十五日内速与当事人刘海燕联系……
8
文秀回到家,已经有些累了。邓光辉在大厅里看网络电视。他最近比较迷岳云鹏,看得咯咯笑个不停。文秀关门,在入户花园里坐下,把换下的鞋子放好,呆坐了很久。可能岳云鹏已经告一段落,邓光辉这才注意到文秀回来有十多分钟竟然还没进客厅,便出来寻妻,看到文秀的脸颊上挂满泪珠。
邓光辉安抚两句,并没有多问。他知道文秀刚赴完一场追思会回来,就陪着文秀坐了一会儿。文秀安静下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起身,穿过客厅,上到二楼卧室,躺倒在大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显出那张灰白的脸,有点发青发紫,甚至有密密的胡楂冒了出来。
她曾经暗恋过这个男人,他知道吗?即便玩笑地暗示一句,她还没来得及,他就不打一声招呼,走掉了,那么匆忙,那么着急。
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萌芽了。邹文秀当时听说陈胜利和刘海燕那段如火如荼的爱情,开始是同情海燕,后来了解到陈胜利竟然因为海燕爸爸的激烈反对就此罢手,便打抱不平地约陈胜利去江边见面。
她一直在质问他,甚至拷诘他:“你是因为爱她,所以放手吗?你是因为受不了她被父母折磨,所以才断绝和她的爱情吗?你怎么就不能勇敢点?爱情应该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爱情,怎么能这样对待那个对你一往深情的女孩子!”
那个忧郁的男孩子,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说完了吗?”她怒气冲天地点头,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他甚至没怎么看邹文秀一眼,就那样径直走掉了。
她从他侧身走过的那一瞬间,看到了男孩子眼里的绝望以及熊熊的火焰,那是对自己的命运愤怒而无能为力的仇恨吧?
天知道,就是在那一刻,她无助地爱上了他。
怎么可能表白?那可是自己好朋友的男友啊!不管他们彻底断绝了关系,还是私底下仍在藕断丝连,邹文秀绝无勇气去向这个一往情深的男孩子来一番表白。
后来她分到物资局的财务科,在一帮朋友的起哄下和隔壁分配处的某位男同事确定了关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爱着邓光辉,反正,也没什么坏印象——同事两年,朝朝暮暮地相处,彼此暴露的缺点都在可接纳范围之内。然后,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
娜娜的出生比陈峰晚一年。文秀听说陈胜利早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并且拥有一个儿子时,倒纳闷他的快捷步伐。那会儿,刘海燕也有了吴卫国,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连灰烬都寻不见,文秀感叹身边这场有始无终荡气回肠的爱情之余,也顺道埋葬掉自己暗恋的情愫。
不过,还是不一样的,文秀暗恋的余绪,似乎天长地久。在一个个暗夜里,她恋着他,无人知晓;在一个个明朗的白日里,她帮着他,尽人皆知。
9
文秀想了很久,还是告诉邓光辉:“今天墓地过来两个警察,说陈胜利的死有可疑。”邓光辉在床边坐下来,听得很认真,文秀斟酌下词汇,觉得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你跟这个没关系吧?”
邓光辉沉默一会儿,声音非常坚定:“你怎么会这样想?”
文秀没接腔,邓光辉叹一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如果真像你说的,有命案,那我所做的倒真够捣乱的。我只是不想再把事情闹大,现在生意已经挺难做了,前段时间出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
文秀打住丈夫的话:“行,我信你……你知道,我和胜利是多年的同学,我不希望看到他死得不明不白……”
邓光辉说:“他老婆是叫马什么……的确是我让许经理快点处理这起丧事的……如果真有什么不白之冤,到底对不住你多年的同学……”
文秀低着脑袋,“嗯”了一声。有关陈胜利死在光辉花园的事,是在今天葬礼上听同学说起的——关涉光辉花园的交房关键时期,怕死者家属大闹现场,媒体和舆论把一件本来简单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其实真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死人的事每天每分每秒都在发生,但重点在于陈胜利死的不是地方。还有几个月就要举行盛大的入伙仪式,这种不吉利的事传到业主耳里,到底不妥。
邓光辉接着说:“我给的钱已经超过她想象的补偿额了,她老公也算死对了时间和地方。说到底,他心梗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不想在我的地盘上把这事搞大……前期的损失够多了,我真是倒霉,哪里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闹出一条人命来,那些业主们不要每天缠死我吗?”
文秀支支吾吾敷衍两句,不想听老公谈生意经,转头倒下睡了。
邓光辉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进入商海,是物资局名下的某家投资公司。那一年,娜娜已经两岁。都说物资局是事业单位,旱涝保收,可是当时经济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很多单位都趁此机会办公司,用自己的资源和特权,到商海里纵横驰骋。许多牵线的部门头头,都在此商机中捞到了金钱和人脉。邓光辉不想再被物资局的身份牵绊住,便自己组建了新的公司。
文秀同意了老公的选择。想想当时还觉得有点胆战心惊,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铁饭碗就此砸锅,虽然邓光辉家境和背景颇为强势,到底也算摸着石头过河。现在过去二十多年,再和曾經的同事比起来,怎么都觉得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虽然也有过风险,现在的海面上依然会有浪涛,但昔日的小舟毕竟已经成功地演变成一艘游艇,尽管在海面上飘摇,却有极目天舒的朗阔。
文秀记得他们刚发达起来的那段日子,虽然不比刘海燕那般张狂,但也掩不住赚到钱的喜悦。她从来没想到钞票这样好赚,一张张地进家门,数都数不过来。那是整个中国商业时代刚起步时最好的日子。
陈胜利那时过来找她。他稍有点发福,但状态极好,也是男人最好的年华吧,整个人神采飞扬,挡不住的满满自信。他正在投资一个项目,前景极好,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就在前方五十米处,那个满溢着珠宝的山洞,等着他脱口而出“芝麻开门”,就会有数不尽的宝藏让他去拿。
多像现在窗外匆忙走过的那些年轻人,虽然拖着疲惫的身子,但脸上似乎有看不清方向的向往,有一张画得大大的饼等着他们,以为有的是机会去争取呢!
文秀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真给他投了资,不算大的数目,但在他集资的那些人里面,也是中等偏上的金额。他满怀兴奋地给她再次描绘了将来的发达愿景——他从来不知道,文秀的投资,只是因为他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句海燕的近况。
也许他最在意的,是想让海燕看见他过得不错吧?也许他最想实现的,是让海燕看到他的飞黄腾达吧?
文秀凄楚而同情地望着陈胜利。
后来,就是全面的失败,简直连想都不敢想的结局。
他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看着文秀找过来,眼神里全是痛楚和绝望。文秀当着他的面,撕掉那份集资合约。他诧异地看着文秀,迸出来的却是:“我现在连房子也抵出去还债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能帮帮我,借我一万元钱,可以吗?”
文秀点头答应。后来得知陈胜利南下跑出租去了,那救急的一万元钱,可能是备作老婆孩子的生活费。
他从来没提过要还她。
10
又一个周六,海燕约文秀去父亲那里转转。
文秀和海燕是几十年的闺蜜关系,和海燕家里人挺熟络。文秀最崇拜刘伯伯,那是工程师啊!而且还是化学领域的专家,几乎相当于科学家了。刘伯伯什么都懂,几种物质在他手上一掺和,就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化学这东西多奇妙啊!特别是那些在文秀看来全无区别的植物,在刘伯伯那里,就是各种可以用来配成化工产品的成分。
刘伯母去世有十年了,刘伯伯一直未再续娶,独自住在一幢近郊的别墅里。两层的楼,装饰不奢华,院子里种些花草,有文秀认识的皂角树和夹竹桃。刘伯伯腿脚不便,借着助力器,颤巍巍地迎上来。刘伯伯一直喜欢文秀,见了她精神明显焕发开来,声音厚实如洪钟,告诉文秀那些植物的用途。文秀笑:“您告诉我皂角树能做洗发液的,我却不知道夹竹桃也能做洗发剂和其他洗涤用品。”
曾经的刘伯伯不安于国营企业总工的头衔,硬是把一家小小的作坊变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化工厂,比原来的老厂还要张牙舞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华中地区,哪家的女孩子没有那套海妍牌洗发水和护发素?后来刘伯伯的企业越做越大,不仅是洗发护发用品,还扩展到洗涤剂、洗衣粉等一系列的家用化工产品上。所以,文秀觉得刘伯伯尽管是近八十岁的老人,却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家里的植物都是他的提炼品,以备研究之用。刘伯伯还在小楼里专门规划了一间实验室,瓶瓶罐罐地摆满一屋子。因为化工原料和成品的提炼有些危险,所以轻易不让人进去。
“夹竹桃是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天然卫士。现在的空气太坏了,这些环保植物能帮助人们吸附不少有害物质呢……”老人前年中过一次风,但恢复得不错,能慢慢地在小公园借着助力车走上四五圈,有时候喜欢去市区玩,特别是当年的单位——现在已经拆得不留一丝痕迹,平地里建起那座光辉花园,深灰的墙体,赭红的墙围,是这两年最时新的欧式风格。听海燕说,她老爸在原厂还有一套房,已经拆了,等还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才多大的面积啊?可能人老了,念旧吧,毕竟在那里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海燕猜测。
“那是你老公的项目吧?”刘阿源曾经问文秀。文秀忙答应,当时还带去规划书,让刘伯伯亲自选楼层和朝向。刘阿源很大气,表示不在乎这些,只想晚年有机会能回去应个景,看看曾经生活和工作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海燕已经泊好车,带儿子进得院来,刘阿源迎过去逗小外孙。海燕因为前几年才得的儿子,现在笑言都快当奶奶的年龄,却做起五岁小朋友的母亲来。海燕和父亲打声招呼,直接把儿子领进小楼,陪儿子进去玩耍,丢下老爸和同学。
文秀笑起来,对刘伯伯说:“现在的海燕,有一点点时间,都陪着儿子玩。”
刘伯伯没搭这些妇孺之事的腔,反倒问:“你们那同学的事,应该没影响后期的销售吧?”
文秀脸上有点挂不住。陈胜利的死,偏是在老公的项目里。这光辉花园也是一波三折,去年施工期间因为短料,某栋楼的承重墙体倒塌,压死一个民工,伤了三个,赔付了不小的一笔款,才把事件压住。后来竣工,又碰到陈胜利的事。邓光辉私下里和马丽蓉达成协议,文秀不想打听,也不愿意知道。好在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没有闹得天昏地暗,也沒有媒体过来爆料。
文秀支吾几句,好在刘伯伯是大气的人,把话扯开,大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顿饭,聊会儿天,也便散了。
“刘伯伯就是科学家,现在年纪大了,又开始研究环保的植物来。”走的时候,路过那些盛开的绚烂花朵,文秀崇拜地对送客的刘伯伯说。刘阿源微笑地站在一边,眼神炯炯发亮。
11
孩子终于累了,偎在海燕的怀里睡着了。海燕小心地掏出布包里的小毛巾,帮孩子把背上、额上的汗水慢慢吸干。
文秀一边开车,一边看着海燕慈母般的模样,叹口气:“其实晚点当妈挺好的。我都后悔年轻时贪玩,没怎么用心陪娜娜,现在,总像隔着一层肚皮。”
海燕笑起来:“娜娜还好的,也没什么叛逆期。反正马上就毕业了,你也不用再操心。”
文秀苦笑:“当父母的,就是像你爸一样,活到八十岁了,还是觉得儿女是小孩子,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们过得不幸福。”
海燕做个讥讽的表情:“呵,你把娜娜安排好,还愁什么?娜娜工作的事情,应该有着落了吧?”
文秀噘一下嘴:“我们不能和你们比。你们一个工商,一个税务,全是吃皇粮的,将来孩子的事情,那才是真不用操心的。”
海燕把孩子的脑袋放置好,让他偎在她肩膀上有个舒服的姿势,接口说:“我们才到哪呢?谁知到时又是什么政策?你们娜娜倒是当务之急。”又说,“有什么用得着的,你尽管直说。”
文秀眼盯着前方,今天是休息日,有些堵。“娜娜爸爸的意思,还是想让她接手公司。我们虽然不像碧桂园,但总是自己一手打下的产业。不过呢,我还是想让她先到国家单位里锻炼锻炼。”
“嗯,还是像原来说好的那样,让娜娜先参加考试。只要分数过了,面试这块儿,我们就好操作些。”海燕淡淡地说。
宣告和吴卫国结束婚姻关系两年后,海燕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杨原。这次刘伯伯没有反对。对方虽说是税务局的,但毕竟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当时的家境不太好,还要供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上学。
至少算是自由恋爱,可能因为有过一场失败的婚姻垫底,刘阿源除却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连女婿家里的兄弟姊妹上大学的费用都全部大包大揽负担到底。这种投资还是有回报的。杨原后来升任区里的副局长,他的那些兄弟姊妹大学毕业后也都安排进市里几个不错的单位,甚至有一个弟弟因为笔杆子好,被某要害部门的头头相中,一路扶摇直上,已经升任统战部的主要负责人了。
认识海燕的,都说海燕这次的投资选对了方向;认识海燕更早的,话就有些难听了:什么投资不投资的,瞎猫撞上死耗子吧!刘海燕因为不能生育,在夫家地位矮一截,不帮夫家怎么弄?还能再离第二次婚吗?
孩子是刘阿源花重金买回来的。女儿总算是有了依靠,也有了寄托。女婿是个实在人,多少还知恩图报,念着曾经的不弃之恩和帮衬之情,小日子总能过得下去吧?
12
陈胜利问:“你是真心喜欢过我的吧?”
文秀咬着嘴唇,半天不能言语。暗恋真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也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那种苦涩的滋味,欲说还休的情愫,一见光,会不会分文不值呢?
陈胜利迫着她:“那你为什么不管我?那你为什么放弃我!”
陈胜利盯着她,胡楂一根一根地扎煞着,从来没有显得这样落魄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咄咄逼人过。文秀的汗一下子冒出来,湿透整件衣衫。
窗帘已经掀起一角,有刺目的阳光射进来。邓光辉早已经起床,头顶的天花板壁上传来楼上跑步机的声音。
文秀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动弹,仔细回味那个让人惊厥的梦境。
想起在墓地那天,警察说陈胜利有可能是中毒而亡,马丽蓉却拒绝尸检,急着焚尸入葬,她突然觉得一阵透骨的凉意。
马丽蓉和陈胜利的关系应该一直还好。马丽蓉一向多病,老是病病歪歪的身子,可是陈胜利对马丽蓉很好,从年轻时给她煎药罐子,到后来马丽蓉生下陈峰,陈胜利怕累着妻子,自己一手带大孩子。
文秀使劲地摇着脑袋。那两个警察胡说吧?如果真是确凿的命案,怎么可能让马丽蓉把尸体取走自行火化?看那警察的模样挺年轻的,可能想立个功什么的,故造声势吓唬人吧?
然而,陈胜利托梦给她了。梦境里他那委屈的眼神,让她心惊。如果就是一般的猝死,心梗而亡,为什么他会托这个奇怪的梦给她?他怎么知道她爱过他?文秀吞一下口水,想想,也许到现在,她还爱着他,默默地在暗处无法自拔地恋着他。
陈峰十岁的时候,陈胜利开始过得好一些了。厂子虽然卖掉,他还是随着厂子一起跟了新的老板。那会儿陈胜利已经是厂财务科的负责人。厂子搬到开发区,离当时的宿舍远多了。过了一年,他在开发区买下单元楼,三房两厅。虽说当时交通不大便利,也挺荒凉,但现在看来,那会儿真是用白菜价买下了好房。
搬迁至新居的时候,陈胜利搞过一次聚会。那是他组织的唯一一次同学会。文秀记得他神采飞扬,背也挺得溜直。一向沉闷的他,那次喝多了酒,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话。
房子是贷款买的,但装修得相当不错。马丽蓉那会儿的精神头也好,听说已经调到信用社会计部,不再去前台做储蓄员。他们的好日子红红火火地开始了。
那次海燕没有过来,据说两个人在大学吹掉以后,再也没来往过。
再以后就是陈胜利的那个项目。初听确实有些诱惑,但当时邓光辉,还有文秀的几个朋友,都是搞过风险投资的,知道这个项目有点圈钱的嫌疑,而且还是那条资金链上最薄弱的环节——陈胜利竟然有那么大的信心,自己签作保底人。文秀劝过他,不要以自己的名义担保,陈胜利没有听进去,说做这个项目的就是他现在的老板,资金很强大,绝无断链的可能。
后来就落了俗套——老板卷款跑路,厂子没了,拖欠的薪水没了,这张诱人的馅饼还拖了一大堆人下水。陈胜利过去的同事、曾经的朋友,还有些亲戚,全部血本无归。那些同事,有的甚至是把买断工龄的钱,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放了进去,最后落得这种下场。陈胜利的窘境可想而知。
他賣掉那套房,赔了一些特别穷困的朋友还有亲戚们的钱,自己落下一屁股的债,而且,没了经济来源。更可怕的是,原来相交的朋友、同事和亲戚,他好不容易在城市里构建的人脉,一下子全部坍塌。人家不逼着他还钱已经是相当客气了,他如丧家之犬一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什么糟践的话他都受了:贪婪,无信,诈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愣把人家的养老钱都给消化了……
后来听说他离开武汉,南下去开出租车,一别就是五年。
再后来,马丽蓉虚弱的身体、陈峰成长的困境,让他又重回武汉。同学联系上他,他也没怎么推脱,就又出现在聚会上。
海燕当时刚得了孩子,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抱着孩子过来,见到胜利也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尴尬场景,倒微微地笑,和胜利聊些闲话,像那些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一样。海燕一直逗弄着怀里的儿子,没等聚餐结束就走了。陈胜利偏坐一隅,偶有人问候他,他也搭腔,似乎岁月真把一切抚平了。大家年纪大了,彼此回忆曾经的同学情谊,倒也其乐融融。陈胜利那次告诉文秀,他回来到一个民办驾校做了教练,以后有机会,想和这个驾校老板一起开个租车公司。现在旅游业不错,应该是个好选项。
13
娜娜放假的日子,武汉已经很冷了。这孩子已经大四,开始忙毕业设计,准备论文,然后到处研究招聘信息,马上就能自立门户。文秀盼着这日子,觉得好漫长,忽然又发现,这养孩子的状态根本就没法子完结:毕业后的单位,男朋友,嫁的人家,再生个外孙,也许两个……文秀换被套的时候摇着头,这可真没个头啊!
她做了几样娜娜爱吃的菜,女儿回来的时候,反倒挑剔,因为脸上冒痘了,还有,要保持A4的纸片腰,这也不吃,那也不尝,把她爸都弄得着急上火。
搁下筷子,娜娜直言:“我现在成立了工作室,已经接了两个单。将来我是想从事这一行的,你们就不要让我接什么家族企业,也别让我去什么事业单位蹲着了。我把话先放这儿啊,你们让我去考公务员的话,我一准给你们当场交白卷。”
文秀和邓光辉只好相互递眼神。
“嗯,还有件事,通报你们:我和陈峰已经恋爱了!两天后,他爸的百天就到了,然后,我把他约我们家来,见家长。”娜娜平静而认真地说。
文秀有点五雷轰顶:“哪个陈峰?陈胜利的儿子吗?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可能?你胡闹什么!”
邓光辉到底是老江湖,他用眼神制止住有点歇斯底里的老婆,让女儿把话说下去。
“我们从小就认识呀,你们不是老同学吗?去年他到我们家来,就又勾起小时候的回忆了。”娜娜平淡地解释,“我挺喜欢他的。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他穷,因为他会那么在意人家送到办公室的一点小东西,甚至会偷拿财务室的周黑鸭和奇异果,小心地包好放到帆布双肩包里。“说是给他妈妈的,”公司老总讲给文秀听的时候,不经意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你相信吗?这年头,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是城里生城里长的独生子,会去偷拿客户送过来的礼品,说是给自己的妈!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吗?”老总摇着头,啧啧连声,看着欲言又止想为同学的儿子辩护的文秀,蹦出更狠的一句来,“毕竟是要做财务的,这是起码的职业品德。我不是说他将来做账务会怎么样,但是眼界这样小,谁敢让他去那么重要的岗位?”
文秀目瞪口呆地盯着娜娜——她亲手培养的女儿,公主般娇贵,她没有想到过,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成绩优秀、品格高尚的女儿,把慈善做到了爱情里。
文秀咽一口唾沫,在邓光辉的声音里清醒过来:“不要闹,先让她冷静冷静,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后,知道差距,自己就会断的。”文秀机械地点着头,压制住心里的怒海翻江。躺在床上的那瞬间,天花板上显现的是二十多年前,刘阿源不顾一切当着陈胜利的面棒打刘海燕的场面。文秀恨恨地吐出了声:“打得好!”
14
刘阿源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艳丽的花草,看到文秀和海燕过来,忙放下手中的修花剪,把围裙和手套也摘了,手扶着助力车,高兴地迎上去。孩子挺活泼的,叫声“外公”,扑向花丛中。刘阿源赶紧叫保姆把孩子牵到屋里——别墅的二楼有间娱乐室,还是塑胶地板,满满一屋子的玩具,专供小外孙玩。
“这些花草不是说有剧毒的?您这把年纪了,又不研究新产品,还鼓捣那些做什么?要是不认识的人误弄了,不多出一堆的事情?”海燕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埋怨父亲。
曾经棒打女儿,那么凶,那么狠,现在过去了,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最亲的还是一家人。刘阿源的公司现在给儿子全面经营,儿子是实际负责人,但是还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是留给海燕的。刘阿源只有这一子一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文秀想着,如果娜娜硬要坚持,甚至和陈峰结婚,她不是还得由着女儿?所有的家业还不是给娜娜?文秀的心痛得一阵痉挛。
海燕在娱乐室陪儿子,把父亲又丢给了文秀。文秀和刘伯伯走得近,她觉得刘伯伯是人生榜样,马云、任正非什么的,太遥远了,刘阿源是身边的人,写出的传奇是真实、具体又生动的,邓光辉不是也崇拜刘伯伯不得了的人生吗?
“光辉花园准备入伙了吧?”刘阿源问。前年施工期间,因为施工者偷盗建筑材料,造成预制板塌落,一死三伤,邓光辉特意跑来请教过刘阿源这位前辈。当时刘伯伯给的建议是,一定要先安抚好死伤者的家属,不让消息外泄。邓光辉急得每日里愁云惨雾,如果媒体一报道,这些房子的销售就会停滞,谁都不想买个有死魂灵的楼呀!刘伯伯当时就安慰他,哪一笔买卖没有原罪呢?你们小时候读过的世界名著还有那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呢:每一笔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这样说起来,难道都不用干事了?
邓光辉当时深深地看了刘伯伯一眼,赶快起身去安排那些赔偿事宜。媒体不知怎么被按下的,这件个案没有上过任何一家报纸,也没有任何一家电视台报道。文秀不想问,也不愿意问。就像这次陈胜利的死,也是在光辉花园准备入伙的节骨眼上,她听到邓光辉安排副总交代下去那件事,给马丽蓉的赔偿足够她买三套光辉花园三室两厅还带两个卫生间的单元了。
“哪个做生意的不都是踩着刀锋一路过来的?”刘伯伯拍拍文秀的肩膀,慈爱地点点头。
海燕牵着儿子下来:“他现在好棒的,能从一数到一百了,还能做十以内的加法。来,给外公和邹阿姨表演下!”
文秀微笑地看着这个茁壮成长的孩子,想着刘伯伯的话。当年吴卫国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卷走的贷款有一千多万。在那个年代,这几近是天文数字了。因为无法追查到,客户的贷款就变成死账呆账。有传闻说,刘阿源当时已搞到几百万的款,追查的时候说是这笔钱根本就没有到达海妍公司,后来就此销账,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刘阿源的生意倒日渐红火,从单纯的洗发产品一直拓展到日化用品,占领了整个华中市场。
文秀看着海燕和她儿子的快乐互动,刘阿源慈爱地看着小外孙的表演。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是用了海燕整个的青春换来的吗?她毕竟是嫁过那个混账的吴卫国——刘阿源竭力要攀附的女婿啊!
15
从新疆回来后,文秀休息了两天才去找的海燕。
海燕现在一般不出门,除了每周去看一次老迈孤独的父亲,单位家里两点一线,把全副精力投到儿子的教育上。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差?他的起点比人家要高太多了。”文秀打趣海燕。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么个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智力水平也不错,真不知刘阿源从哪里给海燕淘到的。听说刚出生就和生母分开,马上签署领养文件,两厢永不再见,运作的速度像火箭。
她起身给海燕掏出那张相片。这时候孩子已经入睡,海燕捋捋头发,有些疲惫的模样。到底也是五十的人了!
海燕一动不动地看着相片,很久,扔掉,然后头转向侧面,不想搭理文秀。文秀以为她会大闹大叫,或者大惊失色地问:“你怎么找到他的?怎么找到的?”结果,那个曾经被抛弃的女人,端坐在一隅,给文秀留了个油画般的侧影。
文秀只好走过去:“是他,对吧?虽然发胖了,但还是他。”
海燕抿一下嘴唇,没有发话。
文秀说:“前段时间,我帮马丽蓉收拾胜利的遗物时看到这张名片,本来也没太在意。他留下的名片太多了,有些还写着注解。不过这一张,太让人惊奇了。”文秀从兜里掏出那张快揉烂的名片,上面写着:徐达,新疆阿克苏地区通达租车公司总经理。名片上徐达的名字被画了个圈,旁边注上“吴卫国”,还有一个重重的问号!“这些应该是胜利标注的。”文秀在一边解释。
“胜利不认识吴卫国,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对吧?其实我们也不大认识吴卫国,我就是在那次婚禮上见过他一面,你记得的,我是你的伴娘。”文秀对着海燕说。海燕仍旧不吭一声,始终是侧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不知道胜利怎么会认出那是吴卫国的,也许是吴卫国和他交谈时暴露了口音。现在他的口音完全北方化了,说自己是在阿克苏出生的,祖籍山东,爱吃羊肉,酒量不错。但他仍旧把‘吃早点说成‘过早,太地方化了,也许胜利是从这些细枝末节发现古怪的。这样总让人有些生疑,有什么事情连故乡都要抹掉痕迹?所以,顺藤摸瓜,胜利发现这个人是隐姓埋名的,背信弃义地卷款逃走,毫不留情地抛弃他的妻子……”
海燕叹口气,折转身子,眼盯着文秀,有点嘲讽地问:“你想说什么?”
文秀也叹口气:“我不想说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胜利的死亡,不是心梗那么简单。我专门去问过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他说当时怀疑是中毒身亡,可是还没有立案,家属就把尸体火化了。”
海燕冷笑起来:“如果是这么大的罪,警察干什么吃的?会让家属把尸体带走,擅自处理吗?笑话!”
文秀一时词穷。她确实去过派出所,那位负责这起案子的是刚调职过来的年轻警察,曾经是市里刑警队的,因为在某起枪击案中,搭档被毒贩当场开枪击毙牺牲,他的父母便坚决动用一切关系,把独生子从刑警大队调到了派出所。他是由于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办案经验,嗅到了陈胜利案的可疑。
文秀轻声细语地问:“胜利一直是爱着你的,你感觉不到吗?”
海燕摇摇头:“我不在乎了,真的,现在再回头,也没后悔,也不失落。”她转过脸,直面文秀,拉着文秀的手,“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行不行?有的人永远失去了……你放手吧……”海燕的语气是冰凉的。
文秀有点绝望地走出门,换鞋子的刹那,听到海燕在背后说:“也没什么奇怪的。我结婚的时候,给陈胜利寄过我的结婚照,告诉他我很幸福。陈胜利可不是什么福尔摩斯,他应该记得那个人的脸。”
16
光辉花园的入伙仪式隆重举行了。
还建的原老化工厂的职工们,还有买下商品房的新业主们,欢聚一堂,先看了一场明星秀,然后锣鼓喧天地剪彩,再就是一排排的工作人员现场发放入伙证书,每户还有入伙纪念品——一尊底座镶着足金的马头镇纸,又气派又典雅。这是娜娜设计的,她爸还是采用了女儿的方案。文秀端坐一隅,陪同扶着助力车的刘阿源来收房验房,登记办理电表、燃气表这些繁杂的手续。
文秀问刘伯伯:“还是想住这里吗?有好多老同事吧?”
刘阿源摇摇头:“没多少老同事了,活到我这把年纪的,都讲不上话了,老的老,残的残……”这话倒是真的。前两年,文秀的母亲得癌症走了,父亲因为悲伤过度,也可能是觉得太过孤独,在某个温暖的下午,也郁郁而去。城市里八九十岁的老人,虽然现在也有不少,但多是形同槁木,每天能出来晒晒太阳,证明活的迹象,已经相当不错了,有几个能像刘阿源那样?
花园很漂亮,当时邓光辉砸下这块土地时,耗尽了家财和精力。全面收购化工厂的厂区和宿舍区,把原来苟延残喘的一片贫民窟重塑成一座欧式小城镇的模样。里面有假山,有小瀑布,有木质的小桥,植的全是绿柳和棕榈,走几步就有木竹靠椅,供业主歇息聊天。
刘阿源停住脚步,看文秀率先坐在一条长椅上,然后,推着助力车,兀自往前行。文秀唤一声:“刘伯伯,过来坐坐吧!”
保姆用手悄悄地指指刘阿源的后背,做了个“他就是个犟老头”的眼神。刘阿源停下,想一想,慢慢地转回来,摆正助力车,在文秀身边坐下。
“海燕托付我帮您办这里的手续,他们都忙,可能对这个新楼盘也不感冒,知道您也不会在这里住的。”文秀说的“他们”,也包括刘阿源的儿子海燕的哥哥。有时候想想,不知道做哥哥的会是什么感受,老爸把家产的一半分给海燕,比如这套光辉花园的房子,也将会在海燕的名下,而海燕的儿子,是毫无血缘关系的抱养的儿子。文秀摇着脑袋,觉得自己挺俗气的。
文秀帮刘阿源把助力车放好,摆摆手,让保姆自己到处转转。“这种水泥地可能处理得不好,您看,助力车稍微一用力,就会有划痕,您看见没有?”文秀让刘阿源看助力车在水泥地上留下的浅浅的痕迹,刘阿源爽朗地笑起来。
“陈胜利死的那天,就发现现场有这种划痕。”文秀淡淡地说。是那个警察告诉她的,好像一种轮子划过去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现在应该很明显吧?就像这种助力车刚才用劲划过去留下的痕迹。
“您大概十天半月会来这边一次,看着光辉花园启动,施工,然后完工。您说特别喜欢这边的空气和味道,因为这儿有您的青春和奋斗过的足迹。现在整个时代往前走了,没办法留住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幸好还有这块土地,只有土地搬不走。您和别的老人家不一样,别的老人家只剩下回忆了,根本不想瞻望远方,远方对他们来说太残酷、太没有希望了;您不一样,您不光有甜蜜的回忆,还有拼搏的远方。”
刘阿源没有接话。
“陈胜利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不属于这片地方,他甚至都不属于这座城市,到死他都没留在这座城市里,因为市区的墓地贵得离谱,他老婆把他埋在另一座二级市的远郊。他真可怜,至死也没解决自己的身份。”文秀看着满心欢喜的一队一队来收房的业主们,带着孩子,带着老人。这附近还有一所重点小学和一所重点中学,现在的学区,对房价的上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看来,邓光辉的这着棋又走对了。
“他应该是知道吴卫国的消息,才来告诉您的吧?吴卫国的贷款项目有您几百万呢,他一走,这笔账算到他卷款的头上了吧?您拿那笔钱风风火火地越做越大,度过瓶颈期,后来成了日化行业的翘楚。我说的没错吧?”文秀盯着路边慢慢爬过来的一只无名小虫,它小心翼翼地爬到刘阿源的脚边,刘阿源那双穿着耐克鞋的大脚,很干脆地把它碾死了。
“您为什么要毒死陈胜利呢?他威胁您了?或者说要把吴卫国的行踪报告公安局?吴卫国的追诉时效应该还没过去吧?如果陈胜利把这事兜出来,吴卫国完了,您完了,海燕也完了吧?”文秀咬一下嘴唇,“他心脏有问题,一点什么毒可以把他解决掉?是您院子里的什么花?那些艳丽妖娆的花,提炼出来一点点毒素,都可以致人死亡。曼陀罗,还是夹竹桃,或者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某种植物?”
劉阿源起身,扳动助力车。文秀起来想帮他,但被他拒绝了,好有力的手臂,哪里像个等死的老年人?
“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了,也不会再理你。”刘阿源很干脆地说,“你简直在闹天大的笑话!”
“我查过陈胜利的手机,那个华为手机没摔坏。他死前的两个小时,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您的,您和他有过五次通话记录。他和那个吴卫国,现在叫徐达了,有十六次通话记录呢!”文秀声儿不大,但口齿清晰。她可不是要诈刘伯伯,她真是在马丽蓉那里拿到了那部手机。
老人顿了一下,仍旧趾高气扬地离去。
文秀注视着老人离去的背影,那台助力车移动的时候缓慢多了,几乎非常刻意地不留下拖拽的痕迹,那种紧张而匆忙的痕迹。
文秀突然流出了眼泪。
17
文秀又去过一次马丽蓉的家。马丽蓉说,有些学生时代的照片,如果文秀想要,可以拿去,还有些日记本和来往信件什么的,她就烧掉算了。风俗是这样的,不留遗物。
文秀很伤心,想来马丽蓉是不要任何念想了,生和死,断得如此彻底。
“我原来一直有点为自己抱屈,嫁给陈胜利这样的男人,真是屈就了自己。后来有次我们坐三轮车,讲好的四块钱,到了地方,车夫非要收我们五块钱,因为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走。胜利不依,我也不干。我骂骂咧咧的,车夫也回骂,胜利生气了,动手打起来。结果我们赢了。”马丽蓉回忆往事的时候,虚弱地笑笑。这是她美好的回忆吧?平凡中的爱情,小家碧玉的爱情。“呵呵,就为一块钱,和人家打得人仰马翻。”她转脸看着文秀,脸色蜡黄,皮肉松弛,“你们这类人是没法想象那种快乐的。所以我知足了,嫁给他就是我的命,我们是一类人。”
文秀没法言语。她翻着他留下的几本病历,没想到才五十的他,竟然那么多病。“我不知道胜利的身体不好,一直看他棒棒的。”
马丽蓉摇头:“身体怎么可能好?原来做生意,喝酒;后来生意不顺,抽烟;再后来啥都不济,抽烟喝酒一块儿上!喝最差的酒,抽最劣的烟,身体不被搞坏才怪!”
文秀接不上话。马丽蓉冷笑一声:“他还有心病!心病是最要人命的。想要的前程得不到,想要的人也得不到。都五十了,还拼着心力想去新疆做租车行的生意。他哪有钱入股?除了用业务得来一點可怜的股权,把自己本来不好的身体也搭进去……也许,还拼着心力想找回曾经的某种回忆。谁知道呢?心病还须心药医,可是,谁有心药给他医?”
文秀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来没想过,马丽蓉会知道陈胜利的过往。她会计较陈胜利的过往吗?
在这之前文秀去过医生那里,就是鉴定陈胜利死因确为心梗的那位医生。医生明确表态没有任何中毒症状,文秀不相信,甚至质问医生为什么不进行尸检。医生盯着她,倒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进行过尸检呢?为什么一个普通人的死亡,自然死亡,你们非要解读成被下毒致死呢?他的症状,也许和中毒有些相像,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明确地以我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专业知识告诉你们,他就是心梗倒地而亡。”“你们”是指谁?也包括那个有所怀疑的警察吗?文秀还想问,医生又说:“唯一的遗憾是,如果当时身边有人,还可以在半小时内救助到他。”医生耸了耸肩膀。
刘阿源推着助力车义无反顾离开的模样,久久地刻在文秀的脑子里。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刘阿源知道陈胜利的死讯时,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吗?
不,不会的,他从来没有在乎过陈胜利的生死。文秀还记得那天她和刘阿源谈话时那只无辜的小虫,被刘阿源用脚碾一下,连个痕迹都没有了。
在刘阿源眼里,在邓光辉眼里,陈胜利可能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他的死亡,关刘阿源们,关邓光辉们,什么事呢?
墓地还是老样子,好像马丽蓉他们这些家人也没怎么来过,荒草长起来了,镀金的铭文也褪了颜色,想想现在的手艺人,只能叹气。
“我得告诉你,我喜欢过你的。为什么喜欢呢?”文秀笑呵呵地对着墓碑说话。陈胜利的黑白小相镶嵌在墓碑上,是他上大学时照的,样貌英俊,眼神炯炯,那扬着嘴角微笑的模样,以为整个世界都会在他脚下。远处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这片墓地里竟然有个小伙子在跑步,已经两三圈了,汗流浃背的,看模样,还是个高中生。天气这么凉,他只穿件汗衫,后背那里有些破旧了。
“我想说,你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吧。你身上有股子拗劲,带着点忧郁,在那个时代,还是颇吸引人的。”文秀拔掉坟上的草,摆放上供品。
现在这个时代,那些特质照样能吸引某些初长成的女孩儿吧。
她可以爱过陈胜利,她可以仍旧默默地爱着陈胜利,甚至追踪他的死亡,如果有可能,会给他讨一个公道。但是她的女儿,怎么能和他的儿子过一生?即便他的儿子曾经和他那么相似。这是人生,不是赌局!
文秀起身,拍拍身上附着的尘土,走到墓园门口,对着管理人不满地抱怨:“你别让人在里面跑步了,这儿是墓地,总不能让活人惊扰了那些死人的平静吧?”
那看墓女人喏喏连声,用很难听清的当地口音解释道,那是她儿子,为了考个好大学,想在体育上加分。家里没有地方可供他练习,学校又在施工阶段,开学后都未必有操场能提供练习场地。乡里的中学,只顾提高成绩和录取率,没把运动场所当回事的。
文秀转身离去,没去看那个被母亲吼住脚的青年,像极了曾经在风中一个劲挣扎着走出来的陈胜利。
文秀取走娜娜从陈峰家拿回的那个木质的马头镇纸,深深地埋进陈胜利墓地边那块松软的泥土里。
自从记起那个马头镇纸的来历后,看到娜娜以此为模板做成光辉花园的入伙纪念品,还得到众星捧月的叫好声和满堂的喝彩声,文秀低下脑袋,羞愧得无地自容。那叫什么以此为模板?那几乎是全盘的抄袭!这就是她教育出来的引以为傲的女儿?就凭娜娜这种艺术态度,简直能引申为对人生的态度。娜娜从来没有超凡出俗过,她绝无可能有勇气像曾经的海燕那样,不怕头破血流,只想认真地和陈峰谱一曲爱情的绝唱。但是文秀原谅了女儿。人生的路太长了,有的是机会去改变。
文秀最在乎的是,如果海燕看到这个入伙纪念品,她的心,会有一些波澜吗?
上学期间,青春美丽的海燕拖着文秀大街小巷地跑,给陈胜利的十九岁生日选礼物。
“你送他这个,他会喜欢吗?一点也不实用,他可能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年轻的文秀一脸不解地问海燕。那个马头怒昂着鬃毛,睥睨一切地俯视人世,那般辽阔,那般深远而无量。
海燕笑盈盈地回答:“他会喜欢的!他多像它一样豪气而充满生机啊。前程是个谜,值得我们付出一切去努力追寻。我送他这个他一定会喜欢,我送他什么他都会喜欢的,就像他送给我什么我都会喜欢一样!”那种无视一切的爱情,甜蜜地绽放在海燕生机勃勃的笑靥里。
那个底座拆开来,里面的板子上刻着一行字,马丽蓉从不知道,娜娜也不可能知道,那是收下礼物的年轻的陈胜利,满心喜悦地用心刻出的一句话:我永远专心专意地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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