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1
李较较是穿大红丝绸衬衣、露出墨绿的内衣花边,像某种蔬菜般突然出现在娜娜和乔远面前的。娜娜从没对自己的男朋友乔远说过,她还有个妹妹在北京上大学,而且是电影学院纪录片专业。这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说。或是出于嫉妒,娜娜从没提过这个西红柿般红红绿绿的妹妹。而娜娜自己,中专毕业,虽是文秘專业,但她时至今日也分不清《滕王阁序》和《岳阳楼记》。
李较较比娜娜小八岁。她们的亲属关系并不近,只在三代以内——娜娜这样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对乔远提过李较较。
乔远和娜娜同居多年,在艺术区赫赫有名——这名气并非来自艺术家乔远的成就。艺术区的人们现在会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复杂口吻说起他们,好像他们是从远古存活至今的物种,很可贵,却又错过了时代,哀其不幸。
李较较从金盏乡的农民工小学回电影学院,在艺术区西边换乘第三辆公交车的时候,碰到了娜娜和乔远。两个女孩相见,自是大呼小叫,忙不迭地互相称赞对方的衣服与香水。娜娜理所当然需邀请李较较去艺术区坐坐。这是李较较第一次到艺术区。
她们长得很像,至少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很像。她们并排走在乔远前面,两条简单的马尾甩动的方向、节奏,也几乎一模一样,像两只兴冲冲的麻雀。
李较较这些天一直在拍一个纪录片。她大四了,电影学院纪录片专业,需要一件毕业作品。她想去拍农民工小学校。小学校在金盏乡,位于北京东北方,五环外。她这天去的时候,在路上花了三个小时,辗转四辆公交车。那校长是打工仔出身,为迎接电影学院的李较较,年轻的校长在自己的宿舍里,为她弹吉他,据说是《野百合也有春天》。她觉得这和想象出入太大,农民工小学校的校长,不应该是唱“春天里的野百合”的民谣歌手,哪怕这校长也有过数年在工地背水泥板的经历——但都已成为过去了。过去的东西,她无法在镜头里再现。他现在穿雪白的衬衣,剪干净的平头,没让人闻到汗气或别的什么气味。这让她失望。
这都是她一边喝着加了奶和糖的红茶,一边讲出来的。李较较喜欢祁门红茶,她认为这是“温暖的事情”。“温暖的事情”也打开另外一些话题,比如李较较总是逃掉一些不重要的课,一觉睡到黄昏。黄昏,是她最喜爱的时刻。暧昧的夕阳在她宿舍粉红色圆点的窗帘上水波般晃动,都是逝水流年的沧桑。世界像那时的太阳般温和,满是宽容和歉意。所以她的计划一般都在黄昏拟定,那些计划条目丰富,大抵围绕早睡早起、不再逃课和完成作业,但幡然而来的计划也总是像夕阳易泯灭。
娜娜从来不能理解这种东西,沧桑啊、宽容啊、领悟啊,都是文艺女青年的词,都“没什么意义”。这天娜娜的表现便很不耐烦,一直嚷嚷着炎热的天气,认为“夏天来得好意外啊”,一边嚷嚷一边驱赶围绕他们飞舞的那些欢乐的蚊子。空气里是刚刚喷洒过的花露水的味道。
李较较不无幽怨地埋怨:“娜娜生活得真不错。” 娜娜也只是一笑而过。
李较较这天离开后,娜娜就显得闷闷不乐。娜娜认为她不是个好姑娘。至于为什么,娜娜说这说不明白,她就是从小古怪。又说李较较父亲一家大约想要个男孩,她妈妈怀着她的时候也相信会生个男孩。这当然谈不上古怪。古怪的是她父亲一直认为她有多动症,或者别的什么心理疾病。所以,从七岁上一年级开始,便带李较较四处寻医问药,结论从没明确。倒是她父亲自己,在李较较小学毕业那年,被诊断出躁郁症——大约也可以叫作成人多动症。“是不是很诡异?”娜娜总结道。
乔远觉得说到底娜娜还是爱这个妹妹的,虽然她随即开始抱怨妹妹的香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味道?”尽管她之前是这样当面告诉李较较的:“真是复杂的香味啊,我很喜欢。”
2
那些年,李较较跟爸爸去看病。足迹先是在省内,渐渐扩展,终于到了首都。他们还一起去过上海、广州。在几天几夜的卧铺车厢里,李较较依靠爬车厢床铺边的小楼梯来打发时间。父亲忧心忡忡地与其他乘客攀谈,说你看这姑娘!肯定有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多动症?
李较较顺着1床的小楼梯爬上去,从1床的上铺跨越到2床的上铺,又沿着2床的小楼梯爬下来,如此这般爬到最后的18床。
乘客们似乎都乐于欣赏这小女孩的表演,她的小花裙子还会露出同色小花的内裤花边。父亲数次呵斥,效果也似乎欠佳。
每到一地,李较较总是在当地照相馆门前停留不前,她要拍照。一般来说,她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后来在上海,那家照相馆过于堂皇,貌似价格不菲,父亲略有迟疑。李较较自然不依,一哭一闹,就有路人围观了。摄影楼里无所事事的店员和摄影师,也出来看热闹。李较较身上翠绿的毛绒衫青翠可爱,但她与父亲打斗时的样子也实在凌厉凶猛。摄影师情不自禁举起硕大的照相机。
奇迹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父亲当即领悟到自己百思不解的难题,原来答案这么简单。镜头一出现,李较较便平静下来,两手紧贴着裤缝,十分乖巧。父亲嚷道:“别放下!别放下!”但摄影师并没理解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照相机。
这天李较较如愿在上海这间一共三层、总计有十八个场景的摄影楼里,拍了一组风格迥异的艺术照,花去整整一天时间,为的是不断换上她看中的那些华丽服装。但父亲却并不着急,因为李较较这天的表现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温和柔顺,听凭摆布。父亲意识到,女儿的病症其实只需要一个照相机。
对李较较来说,照相有一种特殊的功能。李较较的父亲用照相机为女儿治病的事情,那些年在县城无人不知。有些年长的老人表示担忧,他们都相信照相机是勾魂摄魄的机器。为什么李较较在镜头前就乖巧了,自然是被照相机抓走了魂魄啊。李较较的家人并不相信这种陈年鬼话。他们也成为县城最早拥有照相机的家庭,尽管只是一个国产的傻瓜小相机,但对李较较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此,每当李较较又哭又闹的毛病发作,或者即将发作的时候,她的父母便有了医治的办法。
她是否有儿童多动症?没人知道。只听说这病的症状,就是无故哭闹。即将发作的李较较,总是有前兆的,她会眯起大眼睛,只留一小条细微的缝隙,眼睛里一线微光打量身边的人,随后才会出现激烈的反应。比如脱衣服,扯头发,砸东西,拳打脚踢,或者倒地痛哭,像要昏死过去。有一次,她以为自己真的快要哭死了,因为在抽噎之中,她看见亮白的光,从天而降。她知道临死的人总是能看见各种诡异的光的,但她竟又挣扎着活了过来。那束光,那道救了她性命的亮白的光,原来是父亲手里傻瓜照相机的闪光灯发出的。
她没什么道理哭闹的。她是独生女,家庭条件优越,备受宠爱。人们只当她是个被溺爱坏了的孩子。“为着什么事情哭呢,有什么好闹的呢?”所有人都不理解。
她妈妈总是给她穿领口又窄又高的衣服,因为脱下来没那么容易。有时候她妈妈还会在领口处缝上几针,到晚上睡觉前再剪开,早上再缝上。反反复复之后,衣服后脖颈的地方,就布满了针眼线头,棉布也因此变得稀疏松弛,很容易扯开。她妈妈用的缝衣线,是上海纺织厂生产的,价格昂贵,很结实,时常线还没断,布就坏了,就会有一张小小的网,藏在她的马尾下面。
她不再允许母亲粗暴对待她的衣服和她。她说,再缝上有什么用,大不了就掀开。
她妈妈捶胸顿足,因为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衣服其实是可以从下面掀开的。那时李较较还没有发育,身体像只干瘪的瘦虾。李较较眯缝着眼睛,是要发作的前兆。但这次,她妈妈在她之前就先晕了过去,脸颊撞在了床角。
那是她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做的木床。边角处锐利的直角足以割破她妈妈黄得可怕的左脸。鲜红的血液在几秒钟后才汩汩渗出。李较较蹲在妈妈身前,仔细盯着那些血液涌出来的形状,像玫瑰在水磨石地板上滴落出几枚零散的花瓣。
大约安静了半分钟,她妈妈捂着脸,看了一眼手上的血,大声尖叫起来。李较较从没听过她妈妈发出如此响亮的叫喊,感到其中有种酣畅的快感。她妈妈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办公室行政人员,每天都在一张巨大的表格上摸索她工作的机关里每根笤帚和圆珠笔的去向。这工作太安静了,安静到所有人几乎都忽略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打电话呀!叫120啊!”她妈妈叫着。
李较较还是发愣,她甚至轻轻笑了笑,像欣赏难得一见的某种美景。血继续涌出,一道巴掌宽的口子似乎还在绽裂中,露出更多的白色脂肪和粉红色的肌肉。她想起自己九岁了,记忆中似乎还没有流过血呢。她忍不住去摸妈妈脸上的液体,似乎正在凝结、固化,成为一种可以永恒的装饰。她觉得也很像油彩化的妆。
“较较,愣什么呢?妈妈要上医院。”她妈妈声音小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李较较这才醒悟过来,起身去给她爸爸打传呼机。
“打什么传呼,打120啊!”她妈妈在卧室的地板上痛苦地喊起来。那是李较较听过的妈妈最愤怒的声音。
十七岁时的娜娜离开县城前,曾经去县医院看望过李较较的妈妈。娜娜看见她脸上贴着白色纱布,前额的头发也被剃掉一些,很是恐怖。他们不算太近的亲戚,平日走动不多,加重了娜娜对这个古怪女人的畏惧。李较较妈妈脸上缝了十二针,是个不大不小的手术。缝针的地方在她左脸上部,颧骨的位置。日后,她的左眼到鼻尖的地方,会爬上一条十二对足的蜈蚣,又像一道紧紧闭合的拉链,让人总忍不住想扯开那拉链,看看她的脸颊后面,藏着些什么。
病床上的女人紧握娜娜的手,说的都是李较较。十七岁的娜娜觉得,自己被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这暗示着她已经被当成大人看待了。娜娜沉着地听完那些心事。尽管她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她一直回避女人的目光,因为实在不忍直视。
“较较,她没病,就是调皮些。她出生之前那天,我就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条装在网兜里的鱼,那网兜有多大呢,大到比这个楼房还要大,那鱼在里面动来动去,我就想啊,我要把那条鱼给放出来呀,可是她爸爸说,那是个鱼怪,你不能把鱼怪放出来呀!我第二天就生下她了,她是鱼怪找我算账来了,怪我为什么没有把她给放出来吧?”“她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一次,差点死过去,但竟然没事,那么长的鱼刺啊,她可能真是鱼怪。”“她什么都好,让我开心,就是爱哭啊,可是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呀,哭怎么是病呢!”“她爸爸不该带她到处去看病啊,没病也会给看出病来……”
李较较当时没有在病房里。娜娜认为自己很好地熬过了病房里的时刻。
此后,李较较和娜娜在县城也见过一次。那次见面,她们讨论了圣斗士星矢的话题。娜娜给李较较买了千层雪,一种当地产的最贵的雪糕。
3
娜娜和李较较长大的那座县城里,其实一直有照相馆,菜市场旁边的玻璃门里,就是了。黄黄照相馆的老板是一独身男人,有个儿子,叫苏文,是娜娜在中专的同学。苏文头大身小,长相奇特。一般相貌奇异的人,总有些过人之处,苏文却只是相貌过人,其他都不及人。娜娜几乎不记得他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了,他总是跟在几个男生后面,躲躲藏藏,像做了错事,永远低着他的大头。
七岁的李较较和十五岁的娜娜这天去黄黄照相馆的时候,苏文正把半个身子压在柜台上,用一把裁纸的小刀仔细割着柜台上的红色油漆。柜台是木质的,年头长了,油漆开始脱落——他就时常专注于研究那些脱下的油漆皮。
娜娜和李较较手里各有一个牛肉千层饼。那一年县城突然风行这种食物,卖牛肉千层饼的摊位,也在菜市口门口,黄黄照相馆另一边。煎牛肉饼的味道闻起来比吃起来更浓郁些,就像苏文说的:“闻闻就够了,要真吃起来,像狗屎一样。”说完他接着割柜台上的油漆,割下来的一小堆红色碎末,掺了些暗黄的木屑。他把它们切得更碎,笃笃笃,声音也像粉末,细密,沉闷。
娜娜不喜欢沉闷,沉闷的县城、学校、家庭,沉闷的空气、河水和这里沉闷的人。她正处于成年前夜,漫长的等待终于进入倒计时,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欣喜。李较较呢,她微胖,红色开衫腈纶毛衣裹住小身板,无数碎发在头顶支棱起来,因为静电作用持续挺立并炸裂开。无论如何,那时娜娜眼中的李较较都是一个古怪的玩具。大女孩总是拿小女孩当玩具,娜娜小时候也被年龄更大的女孩当玩具,大女孩给小女孩梳头,穿各种奇怪的衣服,把她们打扮成小宫女或婴儿。大女孩呢,会扮成公主或母亲。这游戏从不让人厌倦。这也是娜娜这天带李较较出来玩的原因,她要给李较较打扮打扮,这是她早就想好的。照相馆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有各种服装道具——印红星的军装、带蕾丝的蓬蓬裙、苗族人的筒裙,还有一件清朝格格戴的黑色頭饰,像折扇一样打开,两边有松紧带,用来勒在下巴上。各种颜色的礼服裙,一律滑溜溜、轻飘飘,像太阳照着水面的油渍,闪动一层不真实的薄薄的颜色。照相馆里的口红,娜娜是用过的,很干,涂在嘴唇上,很快就裂开,不过照一张照片的时间,当然也还不至于让嘴唇开裂。娜娜在自己家里也给李较较打扮过,但家里没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