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茶壶

翟贵梅

老爹烟酒不沾，独爱喝茶。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老爹有把锈迹斑斑的茶壶，锈不是铁锈，是茶锈，因为它只是一把泥壶。一把没有任何来历的普通茶壶，却被老爹珍爱了大半辈子，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家里的老屋几次修葺，很多老物家什都弄丢了，唯独这把茶壺被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母亲说，茶壶是在我出生的第三天买的。那天是离我们村五里之外的潮河村大集。天蒙蒙亮，老爹就出门去赶集买菜，中午家里来客人。

时隔这么多年，母亲仍清楚地记得老爹当时身上带了七块钱去赶集。两人再三盘算着怎么花能圆满地置办一桌菜，家里除了母亲养的几只芦花鸡还争气地下了几个蛋，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菜来招待客

人。

没想到老爹一到集上就先花一块二买了个茶壶，余下的钱再拿去买菜，于是被母亲在家盘算了半天的一桌子菜，单薄了许多。

那几天老爹一直低眉顺目，对母亲的大声小气也是逆来顺受。

不是老爹做不了一块二毛钱的主，而是那个年代，一个普通的茶壶已是奢侈品了。在母亲看来，与其买个不能吃不好看的茶壶，真不如多买块肥肉犒劳犒劳我那两个长身体的哥哥。

花一块二买个茶壶只是那些苦日子里的一个小插曲，母亲唠叨几句也就过了。在仍有许多温暖的物资紧缺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

也许是因为最小，又是家里唯一的闺女，自小爹就最疼我。

小时候的我特别能“作”。上墙爬屋、揭屋檐掏家雀儿……，各种男孩子做的我都做过。有一次，我又闯了祸，扔石头把邻居家的玻璃打碎了，人家找上门来。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把扛起我，朝大门口走去，嘴里还念叨着：“管不了了，赶紧送人吧，不能让她给气死。”老爹跟在她身后看着不断挣扎的我，又不敢再惹怒母亲，只能跟在后面小声埋怨：“你要干什么？你吓着她了！”我却很镇定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朝老爹摆摆手，安慰他：“别担心，等她以后老了，我肯定不养她，就养你一个人。”

那年头农活儿特别多。因为有俩哥哥充当壮劳力，我很少有上坡干农活儿的时候。偶尔跟着去地里，也是去凑数。

有一次全家一起去挖地瓜，我被分配了最轻快的活儿：用耙搂地瓜叶。我很快就干够了，一会儿喊渴一会儿喊饿，后来干脆坐在地里喊腿蹲麻了，不能动弹了。母亲一直不作声，时不时拿眼瞅瞅老爹。

老爹终于火儿了，拿了一个土坷垃朝我扔过来，嘴里吼道：“不干就滚回家去，别在那里叽歪了！”

一旁的二哥很不满地朝老爹喊：“大大，你扔得太没准头了，她明明就离你不远，你还打不着她！”

老爹爱孩子，俺兄妹仨都不曾记得他动过手。

母亲热心肠爱热闹，村里婶子大娘们经常晚饭后来我家串门，找母亲拉家长里短。每到这时，老爹都会拿出他的茶壶，抓把茶叶放进去，倒出一杯杯热腾腾的酽茶招待大家。

那时候，海青镇的茶农会把成型的茶叶包装好，这样的茶能卖个好价钱。而老爹喝的都是从茶农手里买回来的便宜的茶叶末子，俗称“大把抓”。每次泡茶，抓一把放进茶壶，倒入滚烫的开水，看碎茶叶在开水中翻滚，茶香便氤氲开来……

困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都长大成人，相继成家立业。

知道老爹爱喝茶，两个哥哥经常给他买各种好茶。铁观音、正山小种、西湖龙井、安吉白茶、普洱……，但所有的茶在老爹眼里就分两种——南方茶和海青茶，除海青茶以外的茶都被他称为南方茶。他独爱海青茶。他说喝惯了这方水土培育的茶，其他再香的茶叶都不是他想要的味儿。爱海青茶，就如同他珍爱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茶壶一样。

哥哥们这些年也给他买了不少茶壶——紫砂壶、铁铸壶、玻璃壶、银壶……，很多价值不菲。在他看来，所有的茶壶都只有一个功能：泡茶。独独最初的那把茶壶，因承载了特殊的含义而一直被他珍爱着。

海青茶和老茶壶承载着老爹对过往那些温暖岁月的记忆，老家那些陪他蹲墙根晒太阳、唠家常的邻居，则是他对海青这片故土割舍不断的乡情。哥哥在城里给父母置了房子，但老爹一直不愿意离开老家。他总是说：“住到哪里都不如自己老屋住着舒坦。”

前几天回去，我帮母亲收拾屋子.又看到那把茶壶。我拿着它凑到老爹跟前逗他：“你看看，都洗不出来了，干脆扔了吧！”他赶紧摇摇头：“傻闺女，它跟你同岁呢！哪里舍得扔！”

那一瞬，温暖的旧时光哗啦啦涌来：小泥壶，海青茶，一壶又一壶的清茶里，我从懵懂淘气里长大，他从强壮能干里变老。

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壶中日月长，就这样一直陪着老爹吧：饮茶，晒太阳，看云卷云舒，享岁月静好。

【导读】

作者以“茶壶”为切入点，回忆父亲和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表达了对父亲的深情和对时光流逝的感慨。文中围绕“茶壶”写了哪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