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桃树

赵霞

我家侧屋后门有块小小的空地。这块空地实在是小，不过是由隔壁两家猪圈墙根围成的一个直角，三四尺见方的样子。外祖父有耐性，用砖头把它的另外两边也圈垒起来，垫上厚厚一层泥土，成了一处方正的小穴。母鸡们跳到里头，快活地刨食蚯蚓。猫也蹑手蹑脚地走来，腾空蹿起，母鸡们都被吓得够呛。灶间里吃饭剩下的番薯皮、菜帮子，妈妈随手往这里一丢。母鸡啊，猫啊，全飞快地逃开去，过一会儿，再慢慢地踱回来。

渐渐地，里面长出些杂草。春夏时令里，又不时冒出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小苗，几棵小青菜，一棵大叶菜，一株似橘非橘的小树，掐掐它的叶子，手上会留下一股冲鼻的辣香。夏天里，我们坐在后门槛上啃西瓜，把西瓜皮和西瓜籽也丢到里面。过些天，这里就长出几棵嫩嫩的西瓜秧，顺着砖墙渐渐爬出来，有的还开起淡黄色的小花，结成指尖大的小瓜。可惜这瓜总长不大，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它们终于从蒂上一一掉落下去，藤蔓也都枯萎了。

有一回，从里面长出来一棵玉米苗，秆子蹿得老高。不久，像模像样地结了两个棒子，都垂着亮闪闪的穗头。我和弟弟一直等到秋天，玉米叶子透出黄意的时候，才把棒子掰下，一层层打开，里头只有一个空空的棒子。我们不甘心，把玉米的秆子也拔起来，咬一咬，原来都干得像木头，早没有了甜味。

我们爱管它叫后园子，有点儿自己哄自己的奢侈意思。我家老屋原有个小小的后园，砌新房的时候，旧屋拆除，后园也填作了地基。一年一年，园子里不拘长出什么，总叫人有些兴奋的由头。当然，它们最后都成了过客，只有凤尾蕨沿着披了青苔的砖缝，悄没声儿地长啊长。

那一年，从后园子里头长起来一棵小桃树，大概是谁往那里扔过一个桃核儿。这是后园子里的新客。但我们对它的热情，仅止于把外祖父拉过来，认明了它确是一棵桃树。没有人去管它，它就自己慢慢长着，枝条是那样细而弱，叶子是那样软而稀疏。秋风一起，很快吹尽了稀拉拉的几片桃叶，剩下伶仃的细枝，望去没有一丝生意。我们想着，冬天一过，它的客居生活也该结束了。

不料第二年春初，眼看着枝条渐渐回青，这小而瘦的树苗，又自己绽出芽，长出叶来。母鸡们照例爱到园里盘踞。它们奓开肥壮的翅膀，越过砖墙，飞将上去，常把小桃树的枝条压得折掉，又专爱在桃树根下刨食，弄得它愈发纤弱。夏天的下午，太阳光长时间照着它，细长的叶子全无生气地蔫垂着，大概撑不过这一年的冬天吧。

结果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冬天过了，它还好好地长在那里，只是长得那样缓慢，好像总是那副小而干瘦的模样。外祖父说，这棵桃树，恐怕是个“老不大”。“老不大”是乡下称呼总不长个儿的孩子的绰号。下大雨了，雨水敲得桃树枝叶赢弱而剧烈地颤抖着。但雨过天晴，它又怯生生地立直在了那里。

“老不大”就那么在斑驳的墙角长啊长，有一天，居然长过屋檐，把枝叶从墙头的屋顶上伸了开去。它的叶子仍是稀稀疏疏的，一朝跃出两面围墙的阻隔，亭亭举向天空，忽然有了些顾盼生辉的明丽。

就在某一年，它开花了。细细的花蕾，开出来也是细细的几朵粉红色花朵，裹在稀疏的绿叶间，衬着墙角的斑驳和墙头的黑瓦，竟很好看。花儿落了，结出尖尖的青色桃果，没等再长大些，就从枝上都落下来，不见了。野外自生自长的桃树，大抵都是这样不成器的毛桃树，我们也不以为意。它能长到这样大，还开花，已经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这小小的园子里有了一棵会开花的树，够叫人惊喜了。

次年，花开得又多了些，照例结了果。果子长到鸽子蛋大小，我们忖着都该掉落了，它们却还驻在枝头，尽管是那青青瘦瘦的模样。串门卖桃子的挑夫早歇了担，吃桃的季节过去了。我们明白，桃树结的果子，到这个时候若还不成熟，也就不必长了，过不多久，它们自然就挂在枝上干瘪掉了。

桃子们却不管这些，还是耐心地长着，只是长得缓慢，连我们都快把这回事给忘了。

八月末的一天，从树上掉落下来一个拳头大的桃，不干，也不瘪。外祖父把它捡了起来。这是一个白桃子，新鲜细密的茸毛使它看上去泛出些青色，又因为掉在泥地里的缘故，更显得灰不溜秋。外祖父把它拿到河边，洗去茸毛，一尝，甜得要命。

几天后，爸爸搬来梯子，爬上墙头，把一树桃子都摘了下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子，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里头浅浅的一篮桃子。它们长得真称不上好看，既不大，也不红，一眼望去，都是灰扑扑的。有的果子熟得裂了缝，看上去更显丑相。晚饭后，妈妈洗出幾个桃，一家人坐下分吃，这才领教了它们的好处。糯白粉脆的果肉，殷红坚硬的果核，那是我们在乡下没有见过的种类。将果子用力一掰，肉与核完全分离，果肉上显出奇妙的赤色刻纹。

我从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桃子。

此后年年，这个时节里，我们都能吃到从桃树上收摘的果子，不多不少，总是那样一篮。收桃的这一日，简直是我们的节庆曰。因为从不修剪的缘故，桃树的枝条伸得越来越高，到了后来，爸爸索性把梯子横架到树身上，一手攀着树干，一手小心地往上探摘，那装桃的篮子就悬搁在树权中央。

嘿，这桃树，它是什么时候长成这样粗壮健硕的！

那一篮桃子，是我们记忆里年年夏天甜蜜的尾巴。直吃到有一天，桃树的枝叶又稀疏起来，果子也渐渐减少。从桃树干上沁出来大团黄色的桃油，越来越多的虫子聚集到这里。我们明白，它已成了一棵老桃树。

又一年春天，它的叶子几乎给洋辣毛虫食尽。爸爸拿斧子把桃树拦腰斫断，清理了随时会掉落下来的虫子。这下，园子里只剩了一个乌黑的桃木桩子。桩子上不再发出新芽。太阳晒，雨水淋，没过多久，它就朽坏倒下了。

我们把前些年晒干留着的几枚殷红的桃核儿埋到园子里，认认真真地给它们浇水，施肥。里头一有小苗冒出来，我们就跑去看是不是我们种下的桃核儿发芽了。

可惜那里没有再长出来一棵桃树。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没有了桃树的小园子，又恢复了早年的模样，虽有小的热闹，但未免空荡荡的。外祖父往里头移栽了一棵石榴树，年年开花，并不结果，却是越长越大。有时候，刹那的出神，我会把石榴树的大影子看成那一年的桃树。

我醒过神来，一时也恍惚了——那里真有过一棵桃树吗？

【导读】

作者从哪些方面写“一棵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