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铁,只见中环车站人潮汹涌,是名副其实的“潮”,一波复一波,一涛叠一涛。这里也的确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却偏偏会走回来。
我站住,盘算一番,想去找个人问。虽然满车站都是人,但我问路自有精挑细选的原则:
第一,此人必须慈眉善目,犯不上问路问上凶神恶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须不徐不疾,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已蹿到十米外去了,问了等于白问。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对夫妇或情侣最好,一方面“一箭双雕”,两个人里面总该有一个会知道你要问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里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当自危,陌生人上来搭话,难免让人害怕,一对人就自然而然胆子大多了。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问上话也不错,她们偶或一时兴起,也会陪我走上一段路的。
第五,站在路边等人的年轻人千万别去问,他们的一颗心早因为对方的迟到急得沸腾起来,哪里有心情理你?他和你说话之际,一分神说不定就和对方错过了,那怎么可以?!
今天运气不错,那两个边说边笑、衣着清爽的女孩看起来就很理想,我于是赶上前去,问出了想问的路。
两个人还把我送到正确的出口处,指了方向,才道了再见。
其实,我皮包里有一张地图,但我喜欢问路,地图太现代感了,我不习惯。
至于我為什么喜欢问路,则和外婆有很大关系。外婆不识字,又早逝,我对她的记忆多半是些片断,也记不太清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点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小时候,你外婆常支使我们跑腿,叫我们到XX路去办事。我从小胆小,就说:‘妈妈,那条路在哪里?我不会走呀!你外婆脾气坏,立刻骂起来:‘不认路,不认路,你真没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我听不懂,说:‘妈妈,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后来才明白,原来你外婆是说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问路!”
从那一刻我就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的不识字的智慧、她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的精力,以及她蛮横的坏脾气。
因为外婆的一句话,我总是告诉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宁可一路走一路问,宁可在别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宁可像赖皮的小儿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风。渐渐地,我才发现问路也是一项权利,是立志不做圣贤、不做先知的人最幸福的权利。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市问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点和微笑,我都会想起外婆。谁也不是一出世脑子里就藏有一张地图的人,天涯海角的路也无非边走边问,是一路问出来的!(选自《张晓风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