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涛:把工作做到知识分子的心坎上

2019-07-16 11:50赵聪
军工文化 2019年5期
关键词:航天工作

赵聪

作为一个革命者,心里时刻不要忘记人民,始终为人民服务,不谋私利,不贪不占,為人民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光明磊落、胸怀坦诚,为人民利益忘我工作,越是困难越向前。”这是马云涛写下的另一条人生语录。

2019年5月2日,马云涛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5天后,在北京医院告别室,他的遗体被安静地入殓,没有讣告、没有灵堂、没有哀乐,也没有长长的送别人群——这些全都被他写进遗愿里。

这位从战争年代走来的“三八式”干部,一生温文尔雅,却一生和军队、导弹等结缘。他历尽战争喧嚣,走时却是静悄悄。

“我要上抗大,参加革命”

2009年3月的一天,在陕西省西安市七贤庄原八路军办事处的大门口,女儿为父亲马云涛按下了快门。

照片中,89岁的马云涛身穿灰色长风衣,单手拄着一根拐杖,精神矍铄。上次来这里是70年前,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门口,对工作人员说:“我要上抗大,参加革命!”。

1920年,马云涛出生于河南省汝州市一个书香门第之家,时值新文化运动、新启蒙运动蓬勃发展。马云涛读小学期间,日本人侵占东三省,亡国的机激起国人的爱国豪情,幼小的马云涛脑海中第一次有了国家和民族的概念。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个热血青年不应该脱离伟大的抗日浪潮而苟安”,抱着这种信念,读高中的马云涛决心去往国家和民族最需要的地方。细细思考,他决定西行去往陕北,因为那里有共产党和八路军,“是抗日决心最坚定的地方”。

从洛阳乘火车到西安,然后步行整整一周,马云涛来到延安陕北公学。此后,从陕北公学分校到抗大、军大,从开始的在校学习到后来留校工作,马云涛在部队军校中度过了前21年的革命生涯。

1938年10月,到达陕北公学仅仅一个月后,马云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9年,马云涛完成了一次身份转变,他告别了短暂的学生身份,放下了“去一线打鬼子”的执念,转而在学校从事教育工作,以另一种方式投入到革命事业中。

这一干,就是20多年。从抗日战争时期的抗日军政大学到华中雪枫大学,到解放战争时期的华东军区军事政治大学,再到解放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高级步兵学校、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高级步兵学校,马云涛20多年献身党和军队的教育事业。

在华中雪枫大学任组织科副科长时,马云涛有一个升任科长的机会,他主动让给了比他年长的“老红军”。在陕西第七机械工业局任局长时,一些资历和级别与他相同的人已升至副部级,组织上怕马云涛有情绪,找他谈话,他的回答是:“能有今天的成就已经很知足了。”

1951年10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高级步兵学校,马云涛经华东军区政治部批准荣立“二等功”。一份当时的模范候选人介绍材料里这样评价马云涛:(有)坚定不移的事业心;深入、细致、亲自动手的工作作风;细心钻研,稳重地掌握政策;诚恳虚心,以理服人。

对马云涛而言,20多年来在学校中的教育锻炼“是深刻的、丰富的、永远难忘的”。在学校里,他学的是革命理论、进步思想,这给他指明了前进方向。他时刻提醒自己,学校是育人的地方,育人者首先要正己。

“充满书生气质,做事实实在在”

在北京医院的告别室,马云涛的遗体即将入殓,90多岁的王之任出现在门口。她从轮椅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遗体前,低头默哀。这是她和“马政委”的最后一面,60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马政委”初到航天。

1959年,马云涛告别军校,来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加入中国航天的初创队伍。“这个单位是搞尖端科研的单位,是保密很严的单位,又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新的环境,新的任务,新的工作对象,我必须兢兢业业地学习和工作。”马云涛在其自传《九秩岁月》中这样写道。

马云涛到航天的第一站是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第三设计部任政委。三部主攻发动机研制,任新民当主任,两人搭档,配合得很好。任新民主抓发动机技术,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马云涛主动担起。“长征三号”运载火箭副总设计师王之任,当时是三部的设计员。在她看来,马政委从不干预技术,但他的思想政治保障工作做得非常好,对航天事业初创时期的重大型号攻关功不可没。

马云涛在三部工作期间,发动机团队完成了中国航天史上的开拓性壮举:成功拿下了“1059”导弹发动机仿制任务,顺利攻克了我国自研的“东风二号”“东风三号”导弹发动机难关,推动更为先进的“东风五号”导弹发动机开始了方案论证。

文雅是马云涛留给王之任的第一象。多年以后,王之任回忆,她和身边的同事们都觉得充满书生气质的马政委让人“颇有亲近感”。

马云涛是“三八式”干部。“三八式”是指1937年7月7日至1938年12月31日参加革命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干部,他们大多是知识分子。尊重知识分子,也是马云涛始终坚持的事情。

很会做政治工作,是王之任对马云涛的第二象。当时,三线建设已经开始做动员了,很多人听说要离开北京去深山工作,心里难免有想法。马云涛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从三线建设的背景、意义谈起,作了一次动员。动员会后,大家踊跃报名参加,有些人因为家庭成分原因,没能进到名单之列,甚至哭起了鼻子。“讲话实实在在,让你心悦诚服”。多年以后,王之任依然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马政委讲话的场景。

从四川到陕西,长达8年的三线工作经历对马云涛既是考验也是历练。1974年,马云涛任四川第七机械工业局党委书记兼局长。三线基地群山环绕,长达200公里左右。据时任四川第七机械工业局副局长的姜延斌回忆,马云涛一到山里就绕着基地走了一圈,“他得去转转,摸清楚情况”,前后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回来就有了高原反应,严重到必须回北京接受治疗。

即便如此,在四川三年多时间里,马云涛忍着不适,往返于北京和四川两地,做了大量工作。1978年,考虑到马云涛的身体状况,组织调他到陕西第七机械工业局任局长兼党组书记,一干又是4年多。

1981年6月,马云涛结束了三线工作,回到北京,先后任第七机械工业部和航天工业部黨组成员、政治部主任,这也是他航天工作生涯中的最后一站。

1984年10月,航天工业部建立后首次举行庆功大会,庆祝用4年时间完成了“东风五号”“巨浪一号”、通信卫星三大任务的突出成绩。大会上,马云涛总结提出了航天工业部工作的7大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万无一失、勇攀高峰、锐意改革、为人民服务。

后来在此基础上,航天部党组反复研究,结合聂荣臻倡导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的精神,最终确定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严谨务实、勇于攀登”的二十四字航天传统精神。

“航天是我的一个孩子”

儿女回家来看马云涛,往往还要面临一场考试。

“两个维护是指什么?”“四个自信有哪些内涵?”......出题人是马云涛,考官也是他,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成为考生的可能。

即便离休,马云涛也没抛下干了一辈子的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没忘记航天事业。

离休后,马云涛长期担任中国航天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会顾问,并多次参加党中央、国务院的工作组。

1986年10月至1988年秋天,受国务院委派,他前往吉林省、安徽省、云南省进行财务大检查,任工作组组长,每次历时2~3个月,圆满完成任务。1989年7月,受中共中央委派,他赴共青团中央考核干部,历时4个月,在考察中坚持原则,实事求是,受到中央的肯定。

离休后,马云涛当上了离休干部党支部书记,每当中央有大活动,他都闲不下来,开党会、搞座谈,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在家就想着怎么工作,想得晚上睡不着觉。”儿女心疼父亲,希望下次选举把他“选下来”。

马云涛对航天依旧情深义重。每次有发射,但凡直播,他都要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火箭打成了,他会高兴地鼓掌,喊起来,甚至激动到流眼泪。儿子马晓峰说,在家里,马云涛从来不掩饰他对航天的深情。马云涛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航天的第一批领导人之一,就像他自己打的那个比喻:航天是我的一个孩子,孩子长得怎么样,健壮不健壮,我永远惦记着。

长征五号火箭发射失利后,马云涛十分痛心,几天都茶饭不思、坐立难安。他给航天科技集团领导写了封信,说得最多的是鼓励:我经受过“长征二号”失败的痛和教训,但失败了不要悲观,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责任,要冷静地从思想上、管理上找原因......你们担负的任务很重,希望大家保重身体,一切顺利。落款是:老航天人马云涛。

马云涛练习过书法,但写这封信时,90多岁的马云涛执笔不稳,写到后边,字的笔画曲曲折折,已经难以做到横平竖直。

同样在航天系统工作的儿子曾经问马云涛:人们都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行伍出身的军人怎么能领导知识分子?

马云涛的回答是:把工作做到知识分子的心坎上。

的确如此,三年困难时期,全国缺衣少食。为了保障科研生产任务顺利进行,沈阳军区和北京军区给科研人员送来大豆和黄羊。当时队伍里下了命令,支援的食物要给专家和知识分子吃,政治工作人员不能吃。到了晚年,马云涛依然关心并帮助航天的青年干部,他长期坚持的事情之一就是对航天事业发展建言献策。

晚年,有人问马云涛有没有人生语录,马云涛提笔写了两条,其中一条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心里时刻不要忘记人民,始终为人民服务,不谋私利,不贪不占,为人民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做人就要做像老爸这样的人”

马云涛入殓前,孙子马骏和爷爷做了个简短而温情的告别。他轻轻地伏在马云涛身前,脸紧紧贴着爷爷的头部,缓缓低语了足足三分钟。

20年前,马骏18岁,正准备去新西兰留学,临行前一晚,马云涛召集全家开会,作了三点嘱托,马骏记忆犹新。一是搞好自己的学习生活;二是尊重所在国历史文化,遵守当地法律;三是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

在老马家,三代人有三个“8年”:马云涛赴三线干了8年,儿子马晓峰到新疆当兵8年,孙子马骏到海外留学8年。动荡的年代里,全家人聚少离多,甚至出现“6口人6个地方”的局面;和平年代中,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忙处,也很难长久聚在一处。但马云涛对子女的教育和关心从来不曾缺席。

“做人一定要守住道德底线”“干部子弟不能有特权思想”“社会上是存在丑恶现象,但自身立场一定要坚定”......就像他一辈子从事的思想政治工作,他的家庭教育也是“马云涛式”的教育。

儿子马晓峰曾经在北京十一学校读小学。学校1952年建立,招收的都是中央军委驻京各大单位子弟。有的孩童顽劣,在学校里向老师逞威风。这也是马云涛的担忧之处,他教育马晓峰:“千万不能有特权思想,作为干部子弟,要比别人更努力,比别人更有为。”

1969年,马晓峰去插队,已经“靠边站”的马云涛给他写信,说得最多的是叮嘱儿子跟社员群众打成一片,学习劳动知识,保重身体。“从来不会严厉地批评你,永远都是在鼓励你,永远充满正能量。”这是4个子女对“马云涛式”家庭教育的一致印象。

马云涛就像一杆大旗,将全家人紧紧聚拢到旗下。马云涛走后,一家人召开追思会,彼此互相鼓励:做人就要做像老爸这样的人。

马云涛对身边的人同样关怀备至。住院时,护士周末来查房,他对护士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不休息啊?”过年时,他不忘给服务他的司机写一封信,白纸黑字地感谢他一年的辛劳。家里保姆过生日,他要张罗,把子女全部叫过来,买好生日蛋糕,拍了照片,洗出来加上相框送给保姆。

马云涛不愿意麻烦别人,但别人有难处,他从不怕麻烦。一次,一位在老干部局工作的同志病了,他得知后,带着老伴去登门看望。马云涛敲开门后,对方直接流泪。“80多岁的马主任爬4层楼来看我,我永远忘不了。”

马云涛的一生是艰苦朴素的一生。在陕西三线工作期间,女儿去看望他,发现父亲周末常常加班,食堂没饭就自己煮面条,营养跟不上,整个人瘦了一圈。马云涛老伴长期卧病在床,经济并不宽裕,但他从未向组织上提要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马云涛为家乡教育事业捐款10万元,为家乡文化广场建设捐款5万元,向汶川地震灾区捐献党费1万元,还为希望工程等捐款。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光明磊落、胸怀坦诚,为人民利益忘我工作,越是困难越向前。”这是马云涛写下的另一条人生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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