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我们仅有的对手只是音乐。”(《周年纪念》)
5月11日晚,上海 1862时尚艺术中心,63岁的美国诗人、2019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弗罗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在前卫电音与幻彩布景中朗诵起了他的《分娩圣母》、《手磨石》等多首诗歌代表作。
5月10日至12日,由诗人王寅策演的三场“春天诗歌音乐剧场”在黄浦江畔老船厂改造的新剧院上演,全球多位诗人用各自的母语朗诵诗作,与音乐家们合作了一场跨文化、跨时空的文本与声音实验。剧场三天内观演者近2000人,平均上座率超九成,在线直播单场观看近10万人……诗歌的魅力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演出结束,甘德在他下榻的酒店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研习过日文的甘德识得几个中文字,他用繁体写下自己最爱的中文字“马(馬)”,“因为它的造型太美了,而且如此形象!”接着又写了个“日”字,在上面依次添加笔画写下“目”和繁体的“见(見)”,边写边念叨着“阳光、眼睛、看见……”,俨然深谙中国文字的构造精髓。
早在2011年,甘德曾以诗集《来自世界的核心样本》入围普利策奖。今年4月,甘德凭借新诗集《同在》摘获普利策诗歌奖,他在诗作中悼念亡妻,深沉的悲伤裹挟着内心的隐痛;他以诗作满怀怜悯地陪伴晚年罹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笔法朴素却动人至极;此外他还记录了自己多次游走墨西哥与美国边境的见闻感悟。有书评人说,“甘德的诗是一种公开的呐喊,它描绘了一种自我融入世界的灿烂边缘地带。”
人物周刊:你对这三天的音乐剧场怎么看?尤其是自己参与朗诵的那场?
弗罗斯特·甘德:极度兴奋!全球有许多类似的诗歌庆典,通常只是朗诵诗歌,有时屏幕后方会出现同步翻译,但主办方花了很多心思,用这样一种极具创意的方式促进诗人和音乐家之间的合作,多媒体背景设计也非常漂亮,策演人王寅自己是诗人,他捕捉到了每位诗人的特色,给每个人现场搭配的音乐家都很棒,堪称完美!
人物周刊:你朗诵时,背景搭配的电子音乐相当前卫,现场极具冲击力。
弗罗斯特·甘德:对!我在美国只知道现场会设置成电子乐,但我对音乐人33EMYBW的风格一无所知,她此前让我录了段朗诵音频,接着编设了这些背景音,我们是等我来了上海后才即兴搭配的,我很享受这个合作过程。
人物周刊:这是你第几次来中国?分享下你在这里的见闻?
弗罗斯特·甘德:我常在时间线中迷失,这应该是第五次来中国,之前我去了扬州瘦西湖和广州,中国太大了,是令人着迷的地方。第一次来中国我是随美国作家艾略特·温伯格一起,我们和西川、翟永明等人一起旅行,还去了著名的丝绸之路,造访了喀什。
艾略特和我还去了云南丽江,我们进入纳西族的村庄,非常独特的地方,即便是旅游景点,它也能带你远离市廛。纳西族文字和中文书法不同,他们的象形文字生动地反映出当地人的生活。大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曾在纳西族村落生活,考察当地风土人情和动植物,许多文章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正是他这一时期的文章激发了詹姆斯·希尔顿创作后来那部讲述香格里拉传说的《消失的地平线》。另外,洛克的文本影像让从未到过中国的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拓展了他的诗歌版图,让他对中国诗歌产生浓厚兴趣,此后将大量中国诗作译介至美国。事实上,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现代主义诗歌产生了巨大影响,因为美国此前的诗作都是叙述故事,直到庞德开始译介中国诗,他发现在中文里,你不必将一切呈明,例如你将一个“云”字和一个“游”字并置,这并非表明“游者如云”或“云在旅行”之类,但“云游”有着双重意味,营造了一种奇妙的意境,特别美!自那以后,英美诗人创作时也借鉴起这种多义模糊性。
人物周刊:几个月前刚去世的美国诗人默温也非常欣赏中国诗歌和东方哲学。
弗罗斯特·甘德:没错!他深受东方文化影响,而且他后来创作诗歌停止使用标点符号,将一切都融合了。中国古代诗文创作也不标点。我也尝试过这么写诗,很有意思,我喜欢变化,也在不断创新写作手法。你知道吗?我那本《同在》诗集中有首《探听》,起始两句“什么关上了又发光?什么打开了又变暗?”其实受到屈原《天问》的启发,我非常喜欢这本古老的诗集,太神奇了!我听说《天问》里头有不少生僻字,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每个句子都在发问,这该是多么神秘的一部作品,仿若一趟探索灵性的哲学之旅。
人物周刊:在题为《颐和园》的诗中你写到三岛由纪夫,你似乎对日本文化也很感兴趣?你的诗集《永子与高丽》的创作缘起是什么?
弗罗斯特·甘德:是的,我学过日语,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还与人合作翻譯了日本诗人吉增刚造和野村喜和夫的作品。诗集《永子与高丽》题目取自两位日本舞踏艺人的名字,永子是女性,高丽是男性,他们曾有四十多年合作经历,表演舞踏时他们全身裸体、抹上白粉,弓腰折腿、满地翻滚,他们的舞蹈动作极其缓慢也极具戏剧性,舞者脸部会扭曲成极度痛苦的情状……我非常喜欢舞踏这种艺术形式,它激发了我创作诗歌的灵感。
永子与高丽 图/David Fullard
人物周刊:通常她都是你的第一读者?
弗罗斯特·甘德:没错,她永远是我的第一读者,我也是她作品的第一读者,这本《同在》是我写的第一部没有她同在的诗集,2016年1月她突然离世,此后一年半时间我什么也写不出来,直到渡过那段艰难的痛苦时期,我才重新提笔写作。
人物周刊:你在很多场合朗诵的那首《分娩圣母》也是为纪念她而作的?
弗罗斯特·甘德:是的,我们曾经一起去意大利的蒙特奇旅行,观赏了皮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的名作《分娩圣母》,这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作品,画上圣母穿着美丽的蓝袍,因为她怀孕了,肚腹部位的袍子裂了开来,就好像一道瀑布。在我这首诗中,我描绘这个形象,同时也沉浸在痛失爱妻的悲伤中,没有她的日子,我茕茕孑立,仿佛在森林中迷了路,直到那道瀑布裂开,我在诗中所写那个跪下来的“他”就是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凝视了片刻,难以/承受这片/安宁—广袤、自由、/骇人又原始”,直到我在这神圣的体验中重获平静。
人物周刊:你怎样理解神性?
弗罗斯特·甘德:(沉思片刻)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也是个非常深的问题。我所理解的神性,是对自我中心的超越,实现和他人的连接与更深的爱。我觉得生命的价值在于每个普通人都能不断突破那个小小的自我,寻求一个更大更高的愿景和目标,但实现过程则是以一种更谦卑的方式,就好比更专注地聆听。正如南美民族英雄西蒙·玻利瓦尔所说,真正的祈祷就是聆听,这也是我为何钟情沙漠的缘故,沙漠里一片沉寂,你能更深更專注地聆听。
人物周刊:我阅读你的诗作,发现主角大多为女性,你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吗?
弗罗斯特·甘德:是的,我从小在女性环境中成长,父亲不在身边,我由母亲和祖母抚养,还有两个姐姐。直到考上大学我才真正进入男性主导的世界,起初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男性的思维如此不同。我在女性环境中成长,她们是情感化的,但男性非常讲求逻辑,我想我们需要平衡这两种思维。事实上,我翻译过不少女性的作品,因为从历史上看,男性作品不断被翻译,女性写作者的作品却总是很少被翻译,世界上有很多非常有才华的女作家,所以我很有兴趣传播她们的声音。
人物周刊:你还翻译了不少聂鲁达的遗作,有何发现?
弗罗斯特·甘德:是的,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故事。你知道,聂鲁达算是全球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了,但他一直在写作,当他去世时,他的妻子发现他三处住所里有数百个箱子。此前基金会一直协助她保管聂鲁达的遗稿,但直到几年前她去世,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才开箱整理。面对聂鲁达从未面世的作品,其中有些是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成品,是完整的诗作,但有些是写在菜单或各种碎纸片上的札记,有的甚至没标明时间,他们都将之发表了,起初我觉得真可怕,仿佛某种营销行为……但事实证明,这个伟大的诗人真的写了好多作品,有些没发表真是可惜了,因为那些诗非常棒!这些作品发表后,出版社希望在美国出版,我很幸运,被选为了译者,我翻译了大约24篇作品,其中多数是动人的情诗。
人物周刊:在《儿子》这首诗中你写道:“我把一生都给了陌生人,没能给我爱的人。”这其中似乎包含了某种愧疚?
弗罗斯特·甘德:是的,坦白说,巨大的愧疚。当你朝夕相处的某个深爱的人离开后,你会突然被这个事实惊醒,悔恨当初,为时已晚。我太太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反省,想到自己过去总是工作至深夜,却没有更多时间陪伴她料理家务,哪怕一起烧饭。我过去总是把时间分给了许多无关人士,参加各种活动,他们夺取我的注意力,因为我觉得太太总是在身边,但事后你才惊悟,那些选择太可怕了,真是不应该,悔恨莫及。
人物周刊:诗集《同在》中还有一部分内容是你对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地区的观察。
弗罗斯特·甘德:这部分作品和边境地区的文化冲突有关,你知道,墨西哥人进入美国有段历史了,但美国人似乎非常害怕外国人,特朗普像建造长城一样防止外来人口进入。这是个复杂的情况,因为它真实存在,确实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容纳每个想要进入的外来人口,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对这些相对弱势的外来人口抱持同情心。我去当地考察时会联想起那些历史创伤,边境地区隐藏的设备可以探测到脚步声,监控着一草一木,人们倾尽所有,带着孩子冒险穿越边境。因为那里有大片沙漠,很多人缺水而亡,我在现场看到的许多景象引人深思,我会写进诗中,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诗歌是另一种新闻纪实。
人物周刊:诗集的第三部分写到了你的母亲,我被那首《路得》深深触动,它很朴素,但非常感人,说说你的母亲路得?
弗罗斯特·甘德:我的母亲是名小学老师,她是虔诚的基督信徒,我从小常随她去教堂,KJV版《圣经》对我影响巨大,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创作。我的母亲曾是个活力四射的女性,对万事充满好奇,她认识世上的各种鸟儿,甚至四处旅行去观鸟。她热爱大自然,痴迷于种植,有个自己的花园。她自然地释放自己的天赋和热情。有时我觉得学者们太过拘束,害怕释放自己的热情,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具批判性。但我母亲教会了我释放天性。她现在87岁了,晚年一直在与阿兹海默症抗争,她丧失了意识,现在连我也记不起来了,但我知道必须在她即将离去的日子在她身边陪伴她,就像她曾陪伴我出生那样。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时间的流逝?
弗罗斯特·甘德:对我而言,文学的美妙之处在于,人们将过去的记忆带到我们身边,好比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两千六百多年前写下的诗句,她所处的时代早已消失,但我们仍然可以阅读她的诗,感受她对当时生活的各种细腻锐敏的情感,如此,她所处的时间段仿佛也融入了我们当下的时间。在我看来,文学的这种力量真是令人惊叹。
人物周刊:说说你对未来的认知?我发现你的电子邮箱选了个和你姓名谐音的单词forthgone,这个词确乎有预知的意味?
弗罗斯特·甘德:哇!还没人跟我聊过这个,居然被你发现了,你可真够厉害的。关于未来,说实话,我颇为担忧,当然,未来的世界将没有我的存在,但我担心的是,如果继续这样冲突不断,未来世界人类也将消失吧,只要看看现在物种灭绝的速度和环境污染的程度,你就可以想象那个未来。我去过玻利维亚,也翻译过当地作家的作品,我在这本《同在》诗集中也写到过,在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当地土著使用艾玛拉语时,我发现他们谈论未来时指着身后,他们描述“未来”和“背后”的词是同一个,而描述“过去”时他们却指着前方,他们使用的“过去”这个词和“眼前”是同一個词,这或许与艾玛拉语的语法结构有关。但令我着迷的是,不同文化对未来和过去的认知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我对未来的担忧还包括英语太过主导这个世界的文化,许多语言正在消失,但事实上每种语言都呈现了一个认知世界的角度。
弗罗斯特·甘德在前卫电音与幻彩布景中朗诵他的诗歌作品 图/王犁
人物周刊:刚才我们聊时间,关于空间我也有个问题,在《招魂》这首诗中你写到:“这时我幻想一个比人生更真实的空间。”在《一片空地》中你也写到:“向前一步,他和我们在一起。后退一步,另一个空间收了他。”你似乎非常痴迷于“另一个空间”?
弗罗斯特·甘德:谢谢你!除了记者,我觉得你可以做文艺评论,你对诗歌的认知非常敏锐。感恩你的阅读,要知道,自从我获得普利策诗歌奖以来,无数记者来采访,但很多人都没读过我的诗,甚至有人问出“这书有多少页”这样的蠢问题,但你做了很多功课,真是感谢。我相信这个世界由多重“空间”组成,但每个人只关注自己那个“空间”,认为只有这个才算数,例如上海是个高楼林立的摩登城市,它会忽视西部戈壁滩上那个“空间”,但我觉得每个“空间”都是相关的,我不觉得只有自己所处的那个“空间”才是真实的,更不认同我们可以轻视他人的“空间”,我一直在学习冲破“空间”的限制。事实上,在玻利维亚土著的认知中,生与死的“空间”也是可以打通的。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死亡?
弗罗斯特·甘德: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过,死亡孕育了美,因为生命短暂终有一死,人才会更珍惜生命本身。对我而言,我追求成为一个更良善的人,这对我来说比获取名利重要得多,正如我曾在《儿子》那首诗中所写的:“善的核心,有着自己的一套基因。”
(感谢王寅、包含协助联络专访;实习记者唐慧敏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