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冰慧
摘 要:《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是季羡林先生《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中出现的三个版本相似的寓言故事,三只命运遭遇相似的驴,分别蕴含着三种不同文化寓意:“全身远祸”的处世思想、“为人以信”的交友之道、讽刺狐假虎威的没落骑士。三个故事的驴都呈现出愚蠢呆笨的形象,但在世界文化中,驴的文化形象却丰富多彩。
关键词:驴;文化寓意;文化形象
季羡林在其《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中收录了《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一文,从考据柳宗《黔之驴》故事的来源着手,列出了世界范围内与该故事相似的其他几个故事。本文将在该文基础上着重比较《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故事的异同,分析同版本故事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寓意,并介绍驴文化形象的多样性。
《黔之驴》[1]是我国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短篇寓言故事《三戒》(《临江之糜》《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中的一篇。此故事引出了“黔驴技穷”“黔驴之技”等成语,“黔驴”在中国文化史上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驴皮本生》[2]是古印度寓言故事集《五卷书》第四卷《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丧失》中的故事。《披着狮皮的驴子》[3]收录于法国诗人拉·封丹的《寓言诗》,以诗歌形式呈现,内容较短,但故事梗概完整。
《黔之驢》《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三个故事同出一源,季羡林认为该故事版本最先应产生于古印度,后流传到世界各处,经当地人改编而成不同。故事究竟源于哪里,本文暂且不论,仅以文本内容作为主要研究对象。
一、同源故事的不同寓意
《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三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驴,并且命运都不好:黔驴因不胜怒踢了老虎一脚显出弱小的力量终落虎口;借虎皮吃麦子之驴闻母驴声而欢腾的鸣叫引来了杀身之祸;蒙狮皮之驴因一点耳朵尖露出而被赶进磨坊。三只驴看似相似的遭遇背后,蕴含着不同的文化寓意。
第一,《黔之驴》诠释了中国古代文人“全身远祸”的处世思想。对《黔之驴》寓意的阐释有很多:或认为柳宗元以黔驴影射外强中干的保守势力,表现其对政敌的鄙视和不屈服于压力的政治品质;或认为作者以黔驴讽刺那些徒有其表、作威作福吓唬人的人,指出他们必然失败的可耻命运[4]。黔驴似乎罪有应得,死得其所。笔者认为黔驴的命运是中国部分“驴脾气”文人悲剧的影射,《黔之驴》在于告诫文人不要“出技以怒强”,应“全身以远祸”。
从《三戒》序言和《黔之驴》文本来看,作者全身远祸的处世思想较为清晰。《三戒》序写道:“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有客谈糜、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1]《临江之糜》的糜属“依势以干非其类”之物,《永某氏之鼠》的鼠属“窃时以肆暴”者流,《黔之驴》的驴则影射因“出技以怒强”而身遭不幸的人们。黔驴仅因“不胜怒”的一蹄,便招来了杀身之祸。《黔之驴》结尾的议论揭示了寓言的主旨:“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作者认为,黔驴的可悲下场完全是因为它在其强大对手老虎面前显露了自己的本领,如果它“不出其技”,老虎虽然勇猛也会因“疑畏”而不敢轻举妄动,尚且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黔之驴》在于告诫文人学士不要“出技以怒强”,要内敛锋芒谨慎处世,在各种矛盾斗争中以求全身远祸。
从历史中“驴脾气”文人的遭际及柳宗元自身的处境来看,《黔之驴》的“全身远祸”思想也很明显。驴以性子执拗出名,人称“驴脾气”。中国历史上许多才情兼备的文人学士在精神和性格上与驴都有相通之处。他们学识渊博是治世之能臣,敢怒敢言,表现出桀骜不驯的“驴性”气质,但在集团内部斗争中,他们的显才和倔强脾气却给其带来了不幸。柳宗元就是一位有才学和抱负且极富“驴性”气质的人,他正直勇敢,嫉恶如仇,在永贞革新运动中与宦官、豪强及旧官僚展开了尖锐的政治斗争,直到失败。《黔之驴》是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永州后所写,黔驴曲折地表达了他的哀怨和痛苦。林纾曾明确指出《黔之驴》“全身远祸”的寓意:“《黔之驴》,喻全身以远祸也。驴果安其为驴,尚无死法,惟其妄怒而蹄,去死始近。”[5]
第二,《驴皮本生》教育古印度人为人以信的交友之道。《驴皮本生》所属的《五卷书·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丧失》的故事梗概为:海怪与猴子交友,海怪因老婆想吃猴子的心,欲请猴子到家中做客,以便杀之,猴子以计脱险后与海怪绝交。故事“讲交友之道。交朋友要提防朋友变心,一旦变心要能使用妙计脱险。这同样既适用于国王,也适用于一般平民。在国家大事和人民的生活中是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的。因此,这种故事有普遍的教育意义。”[6]
《驴皮本生》教育古印度人民为人应讲诚信,交友应真诚,不能干损人利己的事情。驴被披上虎皮后吃大麦,闻母驴叫而鸣导致真相败露,最后被愤怒的看地人打死,它的死似乎罪有应得。然而,这一切应该由驴主人洗衣匠来承担,是他没有食物把驴喂壮实,是他想出将虎皮披在驴身上让其去吃麦子的投机之法,驴肥起来后他依旧把驴放出去吃麦子,是洗衣匠的贪婪造成了驴的灭顶之灾。印度这一古老的寓言除教育人们要诚信交友、慎重交友之外,还告诫人们不要贪婪,更不能将自己的私利建立在损害别人利益的基础上,一旦真相败露,不仅驴死人手,还会落下不好名声。
第三,《披着狮皮的驴子》讽刺了法兰西骑士的狐假虎威。拉·封丹是法国著名寓言诗人,他常通过动物形象讽刺当时法国上层社会的丑行和罪恶,嘲笑教会的黑暗和经院哲学的腐朽。作者通过《披着狮皮的驴子》的故事讽刺了那些没有武德和本领,只会借着骑士衣服作威作福的骑士。诗歌最后一句清晰地点出了主旨:“在法国有很多人名气很大,这篇寓言用来比喻他们实在十分恰当。只要穿上一套骑士的服装,就会使人显得骁勇异常!”
《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三个故事虽同源,主角驴都因现出原形,或死掉或回到磨坊,但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中,故事被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寓意:“中国驴”诠释着“全身远祸”的处世思想;“印度驴”教育着“为人以信”的交友之道;“法国驴”讽刺着狐假虎威的没落骑士。
二、多样的驴文化形象
《黔之驴》中身庞声洪技穷的“中国驴”,《驴皮本生》中为食色而亡的“印度驴”,《披着狮皮的驴子》中狐假虎威的“法国驴”,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呆笨、愚蠢。但驴在世界各国文化中的形象可谓复杂多样,人们的评价褒贬不一,不是笨、蠢二字能简单概括。
第一,难听的驴叫和悦耳的驴鸣。驴爱叫,其声音洪亮,气势宏大,尤其是公驴见到母驴而发情时的叫声更是歇斯底里。驴叫声广为人知,然而,在不同文化中,人们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驴叫难听刺耳。中国有刘继庄“驴鸣似哭,马啸如笑”的对比;有山东“猫叫猫、老驴嚎、抢锅铲子、锉锯条”的“四最难听”。阿拉伯有《古兰经》对驴鸣如同地狱般恐怖的贬低——“不信主的人们将受火狱的刑罚,那归宿真恶劣!当他们被投入火狱的时候,他们将听见沸腾的火狱发出驴鸣般的声音,”“最讨厌的声音,确是驴子的声音”[7]。也有人对驴鸣喜爱有加。驴有在夜晚换更时鸣叫的特点,中国古人将驴视为知更懂时有灵气的动物;驴鸣声遏行云,痛快淋漓。中国有曹丕带着大家学驴鸣为生前喜学驴叫的王粲送行的趣闻;中亚有古波斯人利用驴气势磅礴的长鸣吓到敌人的戏剧性战例。驴叫难听还是悦耳,不同人有不同的评判。
第二,愚笨的驴和聪明的驴。驴性情温驯,听从役使,上了套就顺着路子拉磨拉车,被人骑也老老实实。同时驴生性执拗、胆小,只向前难后退,只能顺其毛,不能逆其毛,很固执。鉴于驴的性格特点,不同文化中驴呈现着不同的形象。有人憎恶驴的呆笨,诋毁驴的无能。中国有“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凤凰不与燕雀为群”的“蹇驴”;有“世有一等愚,茫茫恰似驴”的“蠢驴”。印度有一再相信豺狼和狮子最终落入狮口的“呆驴”。法国有面对数几垛谷草不知先吃哪垛而活活饿死的“傻驴”。古希腊《伊索寓言》中,驴子多是色厉内荏、冒充智者的愚人,有的驮神像而自以为是,有的软弱得因摔一跤而嚎啕大哭,有的驮盐时因机关算尽而一命呜呼。也有人赞扬驴的智慧,喜欢驴的耐劳。中国文化里,张果老倒骑毛驴走天下,驴沾有了仙气;阿凡提笑骑毛驴游四方,驴充满了幽默和智慧;孟浩然、贾岛等人驴背上吟诗作对,驴带有了诗性。《伊索寓言·驴子和狼的故事》中驴的聪明助它逃过狼口。《驴子和农夫》的故事里驴的智慧和坚韧救了自己。驴愚笨?驴聪明?全在于人们各自的看法和用途。
第三,骂人的代名词和形象的标志。驴的外貌较为另类:形象似马体型比马小,头大脸长耳长,胸窄肢瘦躯干短,体高和身长大体相等,呈正方型。加之特殊的声音和矛盾的性格,驴在多种文化中是骂人的代名词。中文讽刺人的无能用“黔驴之技”,比喻人表情淡漠用“拉长了驴脸”,嘲笑答非所问用“驴唇不对马嘴”。英文中有许多以“驴”喻“笨”的语句。如“as stupid as a donkey”(和驴一样笨),“as obstinate as a donkey”(頑固之极),“donkey act”喻指愚蠢的举动。当然,驴的形象并非差至极点,世界不乏喜欢驴的国家和民族,驴还是不少地区形象的标志。在美国驴成为民主党徽记标志的图案;在意大利驴被称为“人类最好的朋友”;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人以“驴的传人”自居;在墨西哥奥通巴镇被称为“世界驴乡”,举办“毛驴世界杯”;在埃塞俄比亚驴是人们心中的圣物,也是女子最好的陪嫁;在中国,驴是陕北人的牲灵,当地有给驴驹“出满月”的习俗。
驴的鸣叫,或悦耳动听或刺耳难听;驴的性格,或温顺或执拗;驴的形象,或贬损或褒奖,不同文化对驴有不同的态度和看法,不是愚蠢、呆笨可以概括。《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中的笨驴子,只是三种文化中驴形象的一些例子。
结语
《黔之驴》《驴皮本生》《披着狮皮的驴子》是版本相似的三个寓言故事,三只驴的遭际虽然相似,但在不同文化下,它们却蕴含了迥别的寓意;虽然三只驴的智慧技能都低下,它们是愚笨的象征,但在世界范围内,它们的同类却呈现着不同的文化形象。认识不同文化系统下的驴形象,有利于我们更辩证地看待驴,从而有利于更清楚地了解不同文化赋予在相似版本故事中的不同寓意。
参考文献
[1]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51-352.
[2] 季羡林.五卷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35.
[3] 远方.拉封丹寓言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83.
[4] 董明.《黔之驴》的主题思想[J].酿酒科技,2007(8):82.
[5]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96.
[6] 季羡林.论《五卷书》[J].外国文学,1981(2):7.
[7] 马坚.古兰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