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旭
大自然宽大而柔软的帘布垂了下来,季节的变迁便成为了上帝安排的最好布景。当北野武放下舞惯的刀,选择在变换四季中铺开一贴如诗如梦、如泣如诉的画卷,上演悲欢离合的恋恋物语。在经历过《大象都在干什么》的百般戏虐与《花火》的深邃与沉重之后,这个饱经沧桑的硬汉似乎拾起年少的执着,看似冷血的背后,是他苍凉转身处的不尽温情。
他选择上帝的砝码——时间的春夏秋冬,用诗般的笔触去解读上帝的脚本——那些近乎童话的爱情,让人顿悟,原来,死亡才是上帝对他们与她们的玩偶人生的最终救赎。
初春的樱,换留在春的体香里,像格子上清幽的文字,被露水沾湿的昨天的诗,簇拥着洁净,飘向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任爱与恨冻结在春的眉梢,成为一颗遗失的朱砂痣……
贡田与松本,可以选择相爱,却逃不了世俗的拆离;可以厮守终生,却放不下记忆;可以唤醒爱与过去,却滑向死亡的渊谷。
红绳的束缚,实则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被束缚的灵魂中,是他们对彼此满满的爱与深情。恋人背叛,失去承诺与梦想的生命,在贡田眼中悄然扭曲。久石让那舒缓的音乐配合升格镜头,贡田的发狂与自杀呈现出死亡另一种唯美的含蓄,更契合了影片舒缓的讲述方式和意象化镜头语言。
北野武的电影节奏缓慢。或许他认为镜头的组接往往破坏了情绪的直接而自然的表露,所以选择沉静的长镜来表达深沉的感动力。在贡田竭力吹破碎的小球那场戏中,长达两分钟的固定镜头对准了女主角的面部。一次又一次用力去吹破碎的小球,一次又一次绝望的呜咽声让人听至窒闷,让每一个人拥有了感情的共鸣。
一根红绳,路过树桩,路过小雏菊,路过泱泱四季,路过他们的点滴爱情。漫无目的地行走,寻找爱的终极救赎以及原本不存在的答案;一左一右的行走,平稳均衡的构图莫不是暗示着宿命般的意味——难以冲破禁闭的灵魂;优美与凄美的行走,同时也路过别人的故事,如玩偶般机械地完成上帝精心安排的生命的交叉。
也许行走已成为剧情,具有符号化的象征意义。行走过程中镜头呈现的事物如流水、小桥、铁轨、山谷,都具有线条延伸的特征。人生亦如这个风景变迁的流线,而“行走”便作为一种生有的状态的意向符号贯穿在影片的各个角落。它不着痕迹的为影片的叙事铺上舒缓静默的基调,这样的节奏本身也使爱与恨、生与死的讲述成为一种诗意的极致。
初春的粉樱,乍暖的微寒,承诺以及分离,在一片雅致清晰中逐渐消失在远处的群岚。
盛夏的海,丢失掉未来的现在,听听季节的脉搏,冰冷而汹涌,仿佛藏了一座拱门的回忆,纯真的呓语——谁可以给我,海风习习,潮来汐往的将来。
直奎与山口春奈,可以选择放弃痴迷,却将爱固执到底;可以拥有光明,却只想拥有所爱的人的笑容;可以拥抱生命中所有的歌唱,却只愿听见她的轻声低语。
“胥目傳情,这是爱情的开始”一唱一和,无限沉醉。爱能迷住你的双眼,更能挫伤你的心,于千千万万人之中。他为了她,为一个回眸,一句关怀。在她车祸后,刺瞎自己双眼,选择在黑暗中靠近她。玫瑰开的正艳,花香醉人。
自毁双目的镜头原本应是残忍的血腥,但是影片的画面却是春口山奈海报上微笑的脸。镜头从清晰到模糊,在从模糊到清晰。画面一角是一把裁纸刀,镜头逐渐出现时,男子已成为盲人,这样的极端果真是爱的纯粹与深刻?
他如愿以偿地与自己的偶像走在开满玫瑰的花园里,他可以陪她“眺望”大海,倾听潮涨潮落。他以为他真的闻见了夏季的芬芳,可一转身他便倒在血泊里。那一份静默的冲击力直达人心。同时,北野武选择炽烈的红色作为花园这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的主调,以强烈的色块来表达诗意与感动。在这华丽的色彩下透着北野武独特的冷峻,他隐去喋喋不休的对话,力求最干净简洁的语言,把“说话”的权力交给镜头。
盛夏的碧海,沁人的芳香,希望以及绝望。在激情迸发的背后必定是一地冰冷尘埃,在海水深处日复一日地寂寞的涌动。
深秋的枫,浸染在蜿蜒的流水,临水照花的回眸,暮年的完美与遗憾,枝桠间疏疏密密的幸福,片片枫红,都为爱而生,因生而爱。
黑帮大哥与等待的女人,可以选择相守,却各自走向了黑暗;可以放弃回忆,却仍旧深陷其中;可以改变人生,却徒留一生的遗憾。
曾经,爱情放到饭盒中,藏着爱的甜美可口。当饭盒同女孩一起等待,时光以镂刻现实太多的皱纹。男孩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忘却亲情,忘却当年的女孩。当男孩变成老者,她却没认出故人,却看见了“新的爱情”,“也许我不等他了,因为最近你来了”,他们的身后,惆怅的夕阳边点缀着幸福的晚霞。
上帝的残忍在于让你体会到幸福的真谛时戛然而止,短暂得来不及回味。在黑帮老大惊觉之前,镜头慢了下来。我们没有听到枪声,甚至所有的声音都转被抹去,直到近面转换到红叶飘然入水时才有音乐响起,用了升格镜头。也许死如秋叶之静美是日本武的神意。但当镜头切换,等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命运总隐藏着许多造化弄人。
在展现黑帮老大的回忆时,在颜色处理上多以冷色调为主。但在局部色相的处理上却相当考究,具有极大的表意功能。例如身穿红裙的女人,数十年坚持那一抹红色,仿佛宣告着他的爱情也永不褪色。
深秋的枫叶,暮年的怀想,完美以及遗憾,在触动到生命本质的慈悲与柔和中,爱与怨——轻声地、苍老地——握手言和。
严冬的雪,造一个玉枝琼珂的世界,有一种风吹响无垠,裹起冬隐秘的渴望,透过云层的初阻,站在冬天的中央,做一个温柔美丽的新娘,而华丽的戏剧终于散场。
终于,无常的幻灭登场——
以行走所串联起的四季童话,让束缚的灵魂在四季中寂静地走来又走去,无法忘怀在春日的傍晚,霞光渐染天边。贡田松本与残疾歌迷擦肩而过,他们的背影被拉成夕阳的剪影,却在最后的辉煌中显得渺小无助。还有那在黑夜中穿过小桥,流水潺,空谷寂静;在铁轨边穿过山丘,绿意盎然,延伸无限,如水墨般写意的远景别长镜头徐徐铺展。北野武又浓墨重彩地完成一次抒情,远景别的镜头带有一种很客观的色彩,仿佛这样远距离的视觉中,每个人都体会出冥冥之中,上帝的眼睛注视着苍生以及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悬于崖,系于绳,皑皑白雪在清晨的冬阳中透着肃杀的寒气。终于,那漫长的静止长镜头加之突如其来的跳切,让每一个人被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所感染,那一种深沉的感动力如同控制我们力量之所在,爱情被宿命的双手玩弄、扭曲,最后被丢向死亡。过程太过优雅自然,以至这样的美凄艳又决绝,隐讳的感受到影片叩问生命的力量。
严冬的白雪,寂静的完结,沉寂以及消融,那些极致的残酷与含蓄的唯美如诗如画地轻述无常之哀。
日本文乐戏《冥途的飞脚》遥相呼应在影片的开头与结尾,无形中深化了主题的意境,不免让人产生人生如戏的感觉。三段故事因为束缚情侣的行走相互被牵连,更有一种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宿命感。正如每一个故事都在峰回路转的地方再一次陷入绝地,喜悦化为悲伤,唯美的画面背后是死气。连北野武自己也说“这一次的暴力来的出乎意料,因为这一次暴力破坏的不是身躯血肉,而是美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