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兴
与父亲
风起。老屋的茅草纷纷挣脱束缚,扯着风的衣角,款款而去。
空寂的水缸,静立于庭院一角,空洞的心沾满灰尘,怀念曾经月色满怀的幸福。
竹扁担已苍老不堪,无力地斜靠着墙壁,但依然高傲着自己的高风亮节,微驼的背,仅向老去的岁月鞠躬。
扶着墙长大的童年,不小心跌倒在伤悲的记忆里。哭在屋檐下的泪水,在清明时节依稀可寻。
只有父亲亲手种下的那棵苦楝树,拼命地向天空伸长,欲以四月满树淡紫色的芬香,迎接它的主人。
今夜,月光特意赶来点燃香烛。那袅袅飘起的烟雾,就是父亲回家的路。
烟祭
不要躲起来了,烟已烫痛我的记忆。
那咕噜噜的声音,如乡村抒情曲,把村庄的心事吧嗒得有声有色,你那胜似神仙的表情,惹来多少日月星辰羡慕的目光?连村里的公鸡都被你半夜起来的咕噜声馋得睡不着觉,提前上班。
父亲,儿时的我最喜欢为你买烟叶了,每次从烟叶上摘下一分钱的糖果,就甜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
在我去城市里寻找烟钱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把来不及点燃烟叶的你吹倒。在你倒下的刹那,跟随你一辈子的水烟筒也倒下了,烟筒里的水哗啦啦地哭,哭湿了四月,哭干了你藏在烟筒里的呼吸。
细细的烟丝,卷着几多艰辛与血汗?吐出来的烟雾,掩盖了多少酸甜与苦辣?父亲,你是想用烟叶来麻醉劳累?还是想用70厘米长的水烟筒来支撑起一个瘦削的你、一个贫穷的家?
父亲,我为你买了一包你没抽到的体面的香烟,它多像你啊,瘦削而直挺。然而,再直的腰杆,也经不起岁月的燃烧,一茬茬地弯曲,化为灰烬。
烟已点燃,父亲,你在哪里?
轻轻的一声娘
从家乡赶来的月亮告诉我,母亲想念我了。躲在月亮背后的太阳一听到,彻夜难眠,晨曦初开就带着我一路西奔。
当太阳涨着红通通的脸坐到家乡西边的矮山坡上喘息时,我也回到了村口。
袅袅炊烟,一缕缕地数着我离开的日子,村庄望着我,欲言又止,静静地牵回晚归的牛羊,也牵回背井离乡的我。
母亲不在家,我慌慌张张村前村后寻找。在村后转角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步履蹒跚地背着一片森林,背后,一只蜗牛紧跟着。
我心痛难受,嘴唇轻启:
娘!轻轻的一声娘,惊得村庄呼吸一颤,惊得太阳跌下山坡,夜跑了出来,惊得屋檐下几只燕子一阵心酸,齐齐出来一起叫娘。
一轮弯月蹲在树梢,心疼泪落,那斑斑泪迹,湿了谁的足迹?
赶牛
已近黄昏。
牛娃赶着老牛,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牛娃很瘦,老牛也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把田埂顶得好痛好痛。
突然,老牛停了下来,缓缓地抬起头,深深凝视着渐渐隐在黄昏里的远山,欲看穿山的岁月。
山,越来越迷糊,也越来越重了。
牛娃左手晃着牛绳,右手握着牛鞭子,吆喝着。
老牛一动不动。
“啪!”一声,鞭子扬起,落在牛身上。老牛依然一动不动。
“不痛么?”牛娃嘀咕着,迟疑地拉起裤脚,拿起鞭子抽自己火柴般的小腿,以打老牛的力度。
“啊!”一阵疼痛声刺破了整个宁静的田野,村庄的骨头痛得颤抖。
忍着钻心的痛,牛娃含着泪抚摸着老牛被牛鞭打过的痕迹,然后,狠狠地把鞭子丢到荆棘丛里。
老牛扭过头,望了望牛娃,又迅速扭过去,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老牛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
但没有风。
可能牛娃没有发现。
(选自《散文詩》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