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本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27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80,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思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这种作风,“新男人”当然不敢,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
一条命,用来教书。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與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也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这些都令我羡慕。我却喜欢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写作借鉴:
时间都去哪儿了?《假如我有九条命》是一个有趣的回答。可见,假设是一种值得借鉴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