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娴 毕兆明 (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 028000)
这两种形象的产生与时代密切相关。屠格涅夫自己在《长篇小说总序》中指出,《罗亭》是“在克里米亚战争达到高潮”时写成的。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各个阶层都在寻找解决俄国困境的出路。屠格涅夫通过“罗亭”展示了那个19世纪40年代贵族知识分子追求理想到理想幻灭的过程,他身上体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些脱离群众、不清楚俄国现实的贵族知识分子的普遍弱点,也体现了贵族知识分子逃不掉的怪圈——走不出贵族阶层的世界,无法站在历史的高度俯瞰俄国的困境。“罗亭”这一形象是四十年代贵族进步知识分子的代表,也是他们试图拯救社会却失败的写照。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与19世纪俄国时代环境极相似。五四运动的浪潮沉重打击了中国的封建势力,但几千年积存的封建思想仍然压迫开始觉醒的知识分子。他们无力把握自己命运,不愿与黑暗现实同流合污,所以穷困自我,甚至以变态行为来反抗。“零余者”是被封建思想压迫的小人物,是不甘而又无力的“先觉者”的反映。
“多余人”和“零余者”都是黑暗社会中对旧制度极为不满的知识分子,试图为祖国找到解决困境的出路,因外界环境和自身弱点均以失败告终,最终绝望地结束人生。
罗亭作为贵族阶级的知识分子,富有学识和才华。初到米哈伊洛夫娜府邸,罗亭就成为晚宴中心人物。在谈及大学生活时,“一些形象代替另一些形象;有的比喻紧接着另一个比喻;有的比喻出奇的大胆;有的比喻贴切得令人叫绝。”1“他没有去搜索辞藻,因为辞藻自身顺着他的思路流畅地涌至他的嘴边,”2连情敌沃伦采夫都说他的脑袋“装满学问”。他受西方资产阶级先进思想的熏陶,向往自由平等,满怀激情,他对真理的热爱打动了许多与他接触的人。在离开米哈伊洛夫娜的府邸之后,罗亭辗转漂泊,继续为社会面临的种种问题寻找解决方案:在地主家做幕僚去实行改革,因受不了与地主同流合污而离去;疏浚河流,遇到各种阻碍几乎花光积蓄;谋得了中学教师的职位,结果却不尽人意。罗亭一事无成,一部分原因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罗亭有理想,有激情,但是他的行动却一次次碰壁。罗亭的失败来源于他没有对现实及未来趋势做出精准的判断,没有站在时代和历史的角度俯瞰俄罗斯的现状,只会妄想空谈,所以他既不站在政府那边,也不站在人民的那边。他无法在社会上找准自己的位置,正如罗亭对涅日列夫说:“我永远建造不起高楼大厦;是呀,兄弟,脚下连土地都没有,先得给自己修个立足之地,那还谈得上建个高楼大厦!”3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逐渐瓦解了他的意志,他感慨:“我哪里没去过,哪条路没走过!……而路往往是泥泞的。”4当面对娜塔莉娅的爱情时,罗亭性格上的懦弱、贵族阶级思想意识使他选择放弃,这种性格的懦弱和外部环境的压力让他屡次受挫,最终他走向死亡。
“他”与罗亭面临着相似的社会现状,面对当时黑暗,始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路。与罗亭相比,“他”处境更为不幸,身为异乡学子,弱国子民的地位使“他”到处受歧视。每有人问“他”:“你府上是什么地方?”时,仿佛是“站在断头台上一般,张皇失措,脸红心跳”5,“支那人”于他而言如同烙铁一般烧灼他,他在异国便觉“孤独得很”。弱国学子由于祖国地位低下,自己得不到尊重,他的忧郁便向着病态发展,甚至觉得自己学的知识没什么用处。主人公的忧郁与悲愤主要来自对祖国孱弱的忧虑,他本希望自己的个性可以得到解放,但由于祖国地位低下,各方面愿望得不到满足……重重压力堆积下,他选择自杀,内心理想与现实矛盾使他发出了最后的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快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6
罗亭与“他”都处在外部环境与内心理想的矛盾之中,而且他们无法在二者中找到平衡,他们既不能向黑暗现实妥协,也未能实现心中理想,但“他”所处的弱国学子的环境则比罗亭的环境更恶劣。
罗亭的与“他”也具有自责自省的性格特质。“多余人”是忏悔式贵族形象,这与俄罗斯的东正教文化传统有关,来自心灵深处的拷问在他身上有明显表现。他悲哀地谴责自己:“我浪费了我的生命,没有为了我的思想把力气用在刀口上。”7罗亭自身阶级的局限性使他没有认清俄国社会现状,他的性格缺陷让他成为了“风滚草”,一生都颠沛流离。他不断地自我怀疑并在挣扎中寻找自身价值,后来试图改革、疏浚河道和去中学做教师这几件事情,其实是以悲壮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即使处在社会边缘仍可做出微小牺牲,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一事无成。
在《沉沦》中,“他”的来自心灵深处的惩罚同样明显。弗洛伊德认为,人的人格结构是本我、自我、超我这三部分组成的。本我是最原始的,是与生俱来的无意识部分,它不顾理性道德,只奉行快乐原则。自我是用来压抑本我的非理性欲望的部分。8在《沉沦》中,本我与超我无法调和,“他”的自我便时常感到分裂。“他”本身就有着二十岁的合理的情感需求和性需求,他渴望束缚的个性被解放,渴望一份真挚的感情,但因外部环境的压力,他只能压抑这些恶需求,终日苦闷不堪,用种种变态的行为释放:被窝里的“犯罪”、偷窥旅馆老板女儿、在妓院寻花问柳,每次“犯罪”后,他都受到来自“超我”的惩罚——“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仁,变了同死鱼的眼睛一样了。”9来自灵魂的责备使他无法找到本我与超我的平衡,理性和道德的谴责让他的罪恶感与日俱增,最终他选择自杀。
“多余人”与“零余者”都具有自责自省的性格特点,这源于他们对自身弱点的清醒认识,但罗亭一直试图追求更高目标来改变自身现状和周围环境,而“他”通过“超我”的惩罚来达到自身道德的标准。
“多余人”作为俄国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典型,具有跨时代跨民族的艺术魅力。通过《罗亭》,读者可以看出当时俄国知识分子中先知先觉者的人生轨迹。作家对于他们笔下的“多余人”寄予了深切同情,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生不逢时的无奈。同样,“零余者”也是时代造就的“畸形儿”。在《沉沦》中,“他”本身具有正常的情感与生理需求,外部环境的压力和内心封建伦理道德标准使他走向毁灭。“零余者”的悲剧同样具有强烈心灵震撼。
注释:
1.屠格涅夫.罗亭 贵族之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月,22页.
2.屠格涅夫.罗亭 贵族之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月,23页.
3.屠格涅夫.罗亭 贵族之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月,120页.
4.屠格涅夫.罗亭 贵族之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月,128页.
5.郁达夫.沉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1月,37页.
6.郁达夫.沉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1月,44页.
7.屠格涅夫.罗亭 贵族之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月,126页.
8.陈太胜.20世纪西方文论新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3月,35页.
9.郁达夫.沉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1月,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