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学 214122)
北宋时期是词学发展的一个较为特殊的阶段,唱和之风由诗坛波及到词坛,文人士大夫从此以词唱和取代以正统诗歌唱和的传统,苏门文人也在苏轼的带领下创作出大量唱和词。相似的贬谪经历又为苏门文人唱和词提供了情感共鸣的基础,并催生出不同的创作心态。本文拟以黄庭坚贬谪时期的唱和词为例,分析其创作心态。
“唱和”作为一种古老的音乐活动由来已久,到了北宋时期,唱和诗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以诗歌唱和成为诗人们交际来往的普遍方式,但宋初的唱和词却较为少见,直至苏轼,北宋彻底流行以词唱和的风尚。他们以诗为词的唱和也打开了词也可以群的局面,使词带上了交际功能,成为可以与诗相抗衡的重要抒情体裁。王水照在《苏轼研究》中也道:“和韵之风却使词和诗一样的文人社交功能,把娱宾助欢导向个人抒情,加强了词的个性化,促进了词体的新变。”1苏门文人受苏轼影响也纷纷加入了填词的行列,元祐至崇宁年间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下苏门文人相继被贬更是巩固了苏门文人以词唱和相联系的纽带,让我们体会到苏门文人在贬谪时命运与共、生死不弃的动人感情。黄庭坚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一生三次被贬,先后被贬黔州、戎州、宜州,只有元符三年任宣德郎和崇宁元年知太平州这两年让他在风雨飘摇中勉强喘息。可以说,在这十年里,黄庭坚一直都是谪臣的身份。从现存山谷词的内容和数量来看,黄庭坚在贬谪时期的词作共有64首,仅唱和词就有39首,超过总数量的二分之一。他在贬谪途中先后与张仲谋、苏轼、秦观、郭功甫、惠洪、元明等人进行词的唱和,唱和对象中既有友朋又有亲人,也不乏老师长辈,他的唱和词渗透着自己的复杂情感,寄寓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深刻地体现其贬谪时期的创作心态。
在贬谪的境遇中,黄庭坚多借与师友亲人的唱和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因而我们可以窥探到黄庭坚于贬谪时期的心态。而通过分析,又可以发现其创作心态呈现出细微的动态变化,而在动态变化中又始终贯穿着鲁直面对贬谪的“倔强之态”。
黔州时期是黄庭坚被贬的第一个时期,他的创作心态经历了由愁苦到洒脱的变化。绍圣元年,鲁直初贬黔州,当时的黔州为穷山恶水之壤,被贬此地之人常常有去无回。面对这样的窘境,黄庭坚心中郁结万分,刚开始便流露出愁苦之意,但寓居于开元寺的他很快便驱散了悲伤,恢复了一贯的洒脱。先看《减字木兰花》一词。这首词是黄庭坚被贬黔州所作的第一首唱和之词,在这首词中词人向好友张仲谋流露出被贬的愁苦。如“拂我眉头,无处重寻庾信愁”一句借庾信之典故,表达自己被贬离家而不得归的伤感;“万事茫茫,分付澄波与烂肠”句更是词人在面对世事变迁中借酒浇愁之态,极写其内心的愁苦与郁结。与此词意蕴相似的还有《减字木兰花•用前韵示知命弟》《减字木兰花》(中秋多雨),暗含黄庭坚初未适应贬谪生活的憔悴与苦闷。但当其逐渐适应黔州生活后,心境就大不一样,其心态渐渐变为潇洒闲适。此刻的他的心中已经渐渐积聚一股坚定的信念,即使世事纷扰无常,他也能努力调动心性的力量回到平静。因而在这一时期,所作之词变得风流洒落,初露倔强之气。例如《忆帝京》,该词是赠予黔州通判张诜生日之词。上阕开篇写景,“鸣鸠乳燕”、“红裳”、“睡鸭”等词描摹了一幅春日宴饮图:斑鸠鸣叫,乳燕飞舞,宴会上歌女舞袖,香炉飘香,侧面烘托了词人的闲适之态。下阕以麒麟褒赞张诜,诉说张诜待己如骨肉的相依之情。最后“不醉欲言归,笑杀高阳社”2是词人欲与张诜酒醉衷情,传达出二者友谊之深,不醉不归之豪情更现其洒脱之态。
戎州时期是黄庭坚被贬的第二个时期,连连遭贬的他已心如死灰,在创作中呈现出兀傲的倔强之态。元符三年,黄庭坚结束贬谪被放还,并建中靖国元年自请为官太平州。可是好景不长,朝中时局变化十分迅速,九日后即被罢免。此时,蔡京等人对元祐党人的迫害更加深重,欲除之而后快,晁补之、张耒等人均遭贬谪。这样的打击对于年逾六十的鲁直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但他在词作中流露出的已然不是悲伤与叹息,而开始走向对世情的看破,时常透露出对时局的冷眼旁观,全面展现出他面对人生磨难的旷达胸怀与顽强之姿,颇有东坡之风范。以《念奴娇》(断虹霁雨)为例,上阕开头写一片开阔之景,状写雨后初霁之清新,接着写赏月,“姮娥驾月”、“寒光照影”等词极写月色之美,突出自己欣赏美景的欢愉心情。下阕写月下游园,自己带着一群年轻人沿着幽径赏月开怀畅饮。最后“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更是突出词人心情的激越豪迈,“最爱临风笛”句雄健激昂,表现出其面对逆境而不消沉的乐观心态与旷达情怀,正如苏轼一般,虽饱经政治风雨摧残却依然保持豪迈乐观的个性。同为宴席间的酬唱之作,《鹧鸪天》的倔强兀傲之态则更为明显:词中呈现了一位轻狂傲慢的老者形象,“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3一句通过其言行发泄心中的愤懑与不平,对现实中不公的政治进行调侃。最后一句“付与时人冷眼看”4更是直接表达了作者的感情,兀傲的作者就是要将这副狂傲的姿态展现给世人,既写世人可以冷眼看我,又写我亦可冷眼看世人,表现其故我的高姿态和要求挣脱世俗的理想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宜州时期是黄庭坚贬谪的第三个时期,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倔强中透露淡淡愁苦是对该时期创作心态的概括。崇宁元年六月,荆州转运判官陈举请求于《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上署名,黄庭坚不肯答允,最终被其诬告,导致黄庭坚受到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打击,即被开除官籍,流放到宜州。宜州生活的艰苦较蜀中更甚,虽然此时的黄庭坚体弱多病,但依旧保持宁静的心境,渴求从佛法中寻求解脱,是对于“倔强”的超越。他多次与惠洪法师以词唱和,如《西江月》(月侧金盆堕水)。惠洪唱词中“往事回头笑处,此生弹指声中”一句表达了世事变迁均为自然之态,莫要深陷,应看破俗事一笑置之,流露出禅意。黄庭坚因此受到影响,以旷达之态面对自己的贬谪逆境,和道“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对于现实是豁达的。黄庭坚虽然实现了心理上的超然,但对于苦难环境的痛苦之感并未减轻,所以还会不时流露愁苦。在他与兄长的唱和词中则显得较为明显,来看《青玉案•置宜州次韵上酬七兄》,“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新啭,子规言语。正在人愁处”5“云不度”极写宜州之偏僻,而“山胡新啭,子规言语”又可以看出黄庭坚在宜州语言不便,“正在人愁处”表明其愁思,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但从此时期鲁直诗作的总体面貌来看,只有淡淡哀愁,内心依旧是十分洒脱的。
上述种种,可以发现处于不同贬谪时期的黄庭坚的创作心态呈现出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但不变的是其中萦绕的“倔强”之音,虽不及苏轼通透的旷达,却也体现出其对于苦难的超越,是黄庭坚唱和词的独特价值所在。
综上所述,黄庭坚贬谪时期的唱和词呈现出其创作心态的动态变化过程,即从愁苦与闲适并存到豪迈旷达多有兀傲,再到最后寄情佛禅心性超然。而在变化之外又时时流露出鲁直面对贬谪苦难的倔强之姿。若将其贬谪时期的唱和词创作置于政治历史环境下考察,可以发现宋代党争不断、危机四伏的社会背景所引发的情感共鸣使包括黄庭坚在内的苏门文人相继以词作为交际的工具,成为推动唱和词创作发展的显动机,而宋代士大夫逐渐内倾的文化心态又作为潜动机驱使黄庭坚唱和词创作风格发生以平淡超然消解苦难忧惧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在“以诗为词”创作手法的启发下,其词纵使蕴平淡之风也含清刚韧姿,对后世影响深远。
注释:
1.王水照.《苏轼研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123-124.
2.黄庭坚著,马兴荣 祝振玉校注.山谷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53.
3.黄庭坚著,马兴荣 祝振玉校注.山谷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57.
4.黄庭坚著,马兴荣 祝振玉校注.山谷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57.
5.黄庭坚著,马兴荣 祝振玉校注.山谷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