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鹏
历来关于《资治通鉴》为何不载屈原的意见,不外乎两种:或讥司马光疏漏,或强调《资治通鉴》有不录文人的原则。笔者认为,如果能从《资治通鉴》史料来源,及其去取原则入手,重新考察这一问题,或许能找到新的可能性答案,并为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资治通鉴》打开一扇窗。
对《资治通鉴》不载屈原的质疑
《资治通鉴》不载屈原事迹的质疑,在这部经典著作问世后不久就出现了,而且是来自与该书颇有渊源的刘羲仲。刘羲仲字壮舆,是司马光编集《资治通鉴》三助手之一刘恕的儿子。他曾编过一部《通鉴问疑》,记录了司马光和刘恕之间讨论 《资治通鉴》编纂若干事项的对话,是后世学者了解、研究《资治通鉴》的重要参证资料。《通鉴问疑》还有一部分是刘羲仲读《资治通鉴》产生的疑问,共八题,其第一题即讨论屈原:汉之薛包、茅容等,旧史止附别传,《通鉴》具载事迹,不可不谓广记。而淮南王、太史公皆称屈原《离骚》与日月争光,《通鉴》乃削去屈原投汨罗、撰《离骚》等事。历代儒林、文苑、隐逸传,直十削去七八。《春秋》褒秋毫之善,《通鉴》掩日月之光。此羲仲所疑一事也。
刘羲仲把这些疑问汇编之后,向当时硕果仅存的 《资治通鉴》编修元老范祖禹请教。很可惜,在现存文献中,没有留下范祖禹的正面回答。这也给后人留下了很多争辩空间。
刘羲仲这句“《通鉴》掩日月之光”,被后世很多讥议司马光的学者引用过。如清代学者蒋骥在《楚辞余论》卷下中说:“呜呼!沅湘沉流,温国乃削而不书,《春秋》褒毫发之善,《通鉴》掩日月之光,宜为刘壮舆所讥也。”李光地也有类似议论:“《通鉴》于己所不喜者,并其人削之,如屈平是也。于己所疑者,辄删去之,如《隆中对》是也。昔人评孔子作《春秋》,录毫发之善,温公作《通鉴》,掩日月之光,指屈平也。”
为司马光辩护
以上是质疑《资治通鉴》不载屈原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字。相应地,为司马光辩护的声音,也早已出现。生活在南宋前期的邵博就试图为这个问题寻找答案:司马文正公修《通鉴》时,谓其属范淳父曰:“诸史中有诗赋等若止为文章,便可删去。”盖公之意,欲士立于天下后世者,不在空言耳。如屈原以忠废,至沉汨罗以死。所著《离骚》,汉淮南王、太史公皆谓其可与日月争光,岂空言哉!《通鉴》并屈原事尽削去之,《春秋》褒毫发之善,《通鉴》掩日月之光,何耶?公当有深识,求于 《考异》中无之。
文中虽然也引用了刘羲仲“掩日月之光”的讥评,但整体上邵博还是相信司马光这番取舍“当有深识”,只是作为读者,他没弄明白司马光的“深识”在哪里。纠结就在于,邵博能够理解 《资治通鉴》不载空文的原则,但《离骚》明明不是空文,屈原也不是与政治绝缘的纯粹文人。
针对邵博的疑问,年辈稍后的南宋学者费衮给出了一个解释:予谓三闾大夫以忠见放,然行吟恚怼形于色词,扬己露才,班固讥其怨刺。所著《离骚》皆幽忧愤叹之作,非一饭不忘君之谊,盖不可以训也。若所谓与日月争光者,特以褒其文词之美耳。温公之取人,必考其终始大节。屈原沈渊,盖非圣人之中道。区区絺章绘句之工,亦何足算也!
费衮并不认为屈原的行为是出于爱君之诚,不仅恚怼怨刺,且有悻悻露才之嫌。所谓可与日月争光者,仅为文辞之工整。虽然屈原不是单纯的文人,但他的爱君只是表象,所以《资治通鉴》仍然有充分的理由不予记载。通过这样的解释,费衮弥缝了令邵博感到困惑的问题。这两位南宋学者早已意识到,屈原并不是纯粹的文人,仅仅用不载文人来解释,理由不够充分。且《资治通鉴纲目》所补屈原事迹,也正是体现其忠君爱国的行为,早已跳出“文”的范畴。
一点反思
如果不拘泥于《资治通鉴》文本,从司马光的其他文字中寻找蛛丝马迹,我们会发现,简单的疏忽、脱漏的批评是值得反思的。
司马光写过一组《五哀诗》,凭吊五位遭遇谗言之祸的古人,不仅其中第一首就是凭吊屈原的,司马光甚至在诗中认同了 《楚辞》可与日月争光的说法。此外,司马光还有一首以《醉》为题的小诗,也是借屈原事迹抒发幽情的:“厚于太古暖于春,耳目无营见道真。果使屈原知醉趣,当年不作独醒人。”除人之外,司马光也论过屈原的文,对骚体的成就有很高的评价。在《答张尉来书》中,司马光说道:“窃见屈平始为骚,自贾谊以来,东方朔、严忌、王子渊、刘子政之徒踵而为之,皆蹈袭模仿,若重景迭响,讫无挺特自立于其外者。”
两首诗一封信,分别让质疑派和辩护派中两种比较极端的意见站不住脚。首先,司马光并不像李光地所说的那样,删去屈原的原因是 “于己所不喜”。另一方面,也未必如费衮所想象的那样,司马光是嫌屈原大节不足取。在这些问题上,司马光恐反不如替他辩护的人辨析得那么细、那么清。
把前文所举的几种意见作个总结,争论的核心点在于:屈原到底该不该算在《通鉴》常例摒弃的文人范围之内?不如换个思路,回到《资治通鉴》文本中去,假设屈原可以出现在《资治通鉴》中的话,会是在哪些段落?而事实上司马光又是如何处理这些段落的。从分析《资治通鉴》如何用史料入手,看看会不会给我们带来新的认知。
屈原为何失去出现于 《资治通鉴》的机会
《资治通鉴》中,屈原有机会出现的地方有两处,都在第三卷。一是周赧王四年(前311年)第二条:“秦惠王使人告楚怀王,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此后有张仪再度入楚事。《通鉴》这段叙事以“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乃许之”终结,即又听从了张仪的游说之辞。主要文字是根据《史记·张仪列传》改写的。
但同样是屈原劝楚怀王杀张仪,《史记》的记载是自相矛盾的,在《楚世家》和《屈原列传》里有不同的说法。对比 《张仪列传》,《楚世家》《屈原列传》所讲述的内容差异之处有二:一是增加了屈原使齐而返的细节;二是怀王后悔,只是张仪已去,追之不及。尤其是第二点,明显与《张仪列传》中怀王坚持采纳张仪之说相悖。这个情节被《资治通鉴》删去,很有可能是《史记》自相矛盾的缘故,且删去之后并不影响之后的故事进展。故事最终是按照张仪设计的套路走的,司馬光采用了《张仪列传》作为史源,于是屈原失去了第一次出场机会。
《资治通鉴》周赧王十六年(前299年)第三条,秦昭王诓骗楚怀王入秦,楚大臣昭雎劝怀王勿行。在此,司马光取的是《史记·楚世家》中的说法。然而《史记·屈原列传》却说:“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
劝怀王勿入秦的究竟是谁,《史记》本文内有两说。纪传体史书中,纪传异词是常见现象。在没有相对合理的证据、理由判定哪一说更为准确时,比较谨慎的方法是暂采本纪,这似乎是很多史学家在实践中常用的方法,《通鉴》亦有此例。
然楚国为战国之一,在《史记》中没有本纪,但我认为《楚世家》相对于《屈原列传》等楚国名人的传记而言,发挥着与本纪统摄列传相等同的功能。这样理解的话,《楚世家》的史料等级当优先于 《屈原列传》。《资治通鉴》前六卷关于战国的叙事中,是否有其他取世家而舍列传的例子?有,且仍可以《史记·楚世家》与《史记·屈原列传》的差异取舍为例。《资治通鉴》卷三赧王三年(前312年)春,“秦师及楚战于丹阳”条叙事,乃综合《史记》中的《秦本纪》《楚世家》《张仪列传》等文献而成。其下文有“韩、魏闻楚之困,南袭楚,至邓。楚人闻之,乃引兵归”,即采用《史记·楚世家》之文。此事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被表述为:“魏闻之,袭楚,至邓”,少了韩国的参与,也缺乏对楚国应对措施的交代,不为《通鉴》所取。
通过以上数例,我们看到,当世家与列传相龃龉时,司马光舍列传而取世家的案例是多见的。即便不能说是绝对原则,也应该被视为是《通鉴》弥缝纪传矛盾的常用手法。以这一标准反观屈原事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资治通鉴》不载屈原事迹,并非由于司马光对屈原其人、其文有何特殊看法而刻意删削,而只是史料选择的自然结果。《史记》所载屈原两次重要的政治参与,都自相矛盾,屈原因此失去了出现在《资治通鉴》里的机会。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