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
斯里納特最近算是正式迈入印度“中产”行列:他买下了一辆新的本田Activa 4G摩托车。厌倦了孟买糟糕的通勤火车,这个28岁的保险业务员,成为整个家族里第一个拥有自己摩托车的人。
宽松的银行信贷,借给他6.4万卢比 (约合人民币6400元),帮他从孟买市中心的一个经销商手里买到了这辆摩托车,而这笔贷款的偿还期是两年。不过,这笔月供占到了他月薪的1/10(每个月还贷267元人民币),“这可比坐火车贵多了”,说这话时他满脸的骄傲。
印度一半以上的国民,年龄在25岁以下;按购买力平价计算,2017年印度GDP已是世界第三,相当于中国的41%(若按美元汇率计算,则只有22%);2019年,世界银行的“营商环境排名”榜上,印度大幅跃升23位,推动了投资并购的热情。
如果只看这些,你可能会觉得印度的未来不可限量,而正在浮现的中产阶级将成为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可是,实情并非如此简单。
无论人在孟买、德里、班加罗尔,还是在纽约、伦敦、东京,于力所能及范围内给自己舒适的享受,已经是中产人士的一种共识。在新兴市场国家,从高级时装到电子设备,从买房换车到出国度假,从读MBA到留学欧美,中产消费风潮愈发火热。
而随着中国经济增速放缓,很多大公司开始将目光投向印度市场。海尔、美的、TCL、特步、李宁和名创优品,都在加快节奏开拓印度市场。随着中美贸易战来临,郭台铭在越南和印度之间选择了后者。即将量产iPhone的富士康工厂,设于印度南部沿海城市金奈(以前称马德拉斯,是泰米尔纳德邦的首府)郊区的一个小镇上。
印度2018年排名前100位的网络应用中,44个来自中国,相当一部分是直播和短视频产品。印度短视频社区产品VMate,刚刚获阿里巴巴集团1亿美元投资;之前阿里巴巴曾向印度最大的手机支付工具Paytm,砸下数亿美元。在中国被禁的探探,正在印度兴起。2019年4月,金奈高等法院解除了对Tik Tok(抖音国际版)的下载禁令。抖音在印度虚惊一场。
苹果老板蒂姆·库克最近对投资人说:“我在印度看到了太多中国多年前出现过的相似场景。对于印度的一切,我充满信心,非常乐观。”穿过德里Ambience商场的库克,对这个国家满怀雄心壮志。而亚马逊已经在印度投资50亿美元,日本软银则投资了一批未来迎合潜在中产阶级的创业公司。
此外,美国网约车公司“优步”逐渐占据了印度的主流交通干道;谷歌、Facebook和Netflix则不断地争夺着印度用户的线上注意力;宜家打算未来7年内在印度开设首批25家门店;联合利华的老板保罗·鲍尔曼,将印度称为快消巨头未来最大的市场。
咨询机构的数据显示,印度有3亿~4亿的中产阶级群体;汇丰银行对这一群体的估算也将近3亿人,并乐观地估算,这一数据到2025年将达到5.5亿人。
印度的网购人群规模,依然只能维持在5000万人这个体量上。
1990年,印度人均GDP是高于中国的。
看数字,看新闻,仿佛错过印度市场就会错过好几百个亿。然而,很多试图进入印度市场的公司发现,这个市场的回报率,并非媒体大肆宣传的那么丰厚。
以电商为例,市场预期印度网上购物用户将达到上亿人,这也让亚马逊和印度本土电商Flipkart砸下重金。结果到2016年,电子商务的销售额几乎没有增长。2017年看上去还稍好点,大概也就是25%~30%的增长额度,这也仅比全球的平均水平20%略高。
尽管年年烧钱、年年打折、年年促销,印度的网购人群规模,依然只能维持在5000万人这个体量上。而这个规模,约等于印度最有钱的那批人的数量;换言之,网购的还是那批有钱人。如果统一按美元计算,印度2017年电商交易额的增幅,也就只相当于中国一个星期的增量。
事实上,在印度仅有少量的非英语网站获得风险投资,而会讲英语的人口在全国仅占10%,且这群人绝大多数是顶层精英人士。
星巴克在过去两年里,在印店铺总数才勉勉强强达到100家左右
此外,虽然库克和贝佐斯这样的大佬卖力为印度站台,但在印度的全球最大的几个科技公司却没怎么赚到钱。到2017年3月,苹果公司在印度的销售额仅为其全球收入的0.7%;Facebook虽然在印度拥有2.41亿月活跃用户(超过美国的2.4亿,规模居全球第一),但其公布的同期在印收入仅为5100万美元;谷歌在印度的增长速度远低于世界其他地方,要知道谷歌CEO“劈柴”为自己祖国可谓是费尽心思。
如今,手机价格已经一降再降了,但是印度人的手机大部分只有基础服务,还远未达到智能手机全面化的时代。
快餐连锁巨头对印度市场也曾一度看好。不过,显然快餐连锁巨头们的目光要远大过印度人的胃。在投资印度市场20年后,麦当劳还是没法让他们在印度的连锁店的数量,超过在波兰甚至中国台湾的门店数;而诸如多米诺披萨和肯德基,则一直努力地去达成他们那些“高不可攀”的目标。
星巴克曾表示,他们在印度要“搞大事”,结果过去两年里,他们也只是以每个月开一家新店的速度增长,总数才勉勉强强达到100家左右。这个数据跟美国犹他州一州或阿联酋一国的星巴克门店数,大致相仿。相比之下,在中国每15个小时就有一家星巴克开业,总数已达3000家。
印度的中产群体可能还远谈不上富裕,但所谓的“富人”那可真是富得流油。根据《福布斯》的数据,印度有超过20万个百万富翁,亿万富翁达到101个,而且大约每两个月就会增加1个。斯里纳特经常光顾的本田经销店旁边就是爱马仕专卖店,里面天天挂着各种围巾和手提包,随便一件单品都可以买好几辆斯里纳特的摩托车了。
从绝对数字上看,印度的财富余额整体规模,相当于仅有800万人口的瑞士,或是有5100万人口的韩国;尽管人口规模与中国接近,但就消费力而言,印度也就只是一个普通中欧国家的水平。这么一看,无论是谁,都得承认印度的中产群体还相当弱小;尽管投资者依然看好印度中产群体成长的大趋势,但这种看好并没有什么信服力。
印度新德里背包客大街Main Bazar
甫一开始,印度的经济增速相当可以,但现在已经滑落到6.3%,看起来并不美妙。相比之下,自2002年开始,中国的经济连续27个季度增速高达8%;而在过去的26个季度里,印度仅有3个季度达到这一水平。
根据印度政府智库“国家转型研究所”2017年的数据,印度全国劳动力大约有5.2亿,其中49%的人靠务农为生,总产值仅占GDP的15%。相较之下,中国的农业劳动力人口比例还不到20%,远低于1991年的水平,彼时中国有超过一半的人口都还是农民。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算,2018年中国的人均GDP达到9600美元,而印度是2000美元。与1990年相比,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毕竟当时的印度人均GDP是高于中国的。而1990年,中国已经走到了改革开放的第13个年头。
1991年成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拐点。自1991年以来,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的人均GDP以及生活水平迅速拉开了差距。自那一年起,中国的GDP增长连续十年达到两位数,而印度仅有一次出现GDP增长“上双”。中国的“奇迹”很大程度上是由向城市制造业转移的农村人口创造的。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对于教育的投资,培养出更多熟练的工人。
而在这方面,印度就显得异常尴尬。2005年,印度最贫穷的奥里萨邦和全球第四大钢铁生产商韩国浦项制铁签署协议,双方同意在位于孟加拉湾的帕拉迪普港附近区域,建造一座产量达1200万吨的大型钢铁厂,总占地面积为1620公顷。
当时,该项目是印度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项目,韩国方面为工厂建设就准备了5200亿卢比(约合人民币520亿元)。据澳大利亚迪肯大学学者的估算,单是修建工厂就可以创造7000多个工作岗位;此外,整体业务还将额外创造87万个工作岗位,涵盖原材料供应、物流和其他相关上下游业务。
传统上为中产人士提供收入的各种工作,正在印度趋于枯竭。
该项目所需的大部分土地,归印度国家所有,但还有一部分土地,涵盖了附近Dhenkia村的槟榔种植园。该村的村民因此强烈反对这一项目,认为钢铁厂会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而且,虽然工厂创造了很多岗位,但该村村民绝大多数没受过教育,根本没办法从事钢铁厂的工作,甚至连当保安都困难。
2018年8月9日,印度海得拉巴市郊,印度首家宜家家居对外营业
面对强烈的抗议和其他监管阻碍,浦项制铁最终在2017年彻底放弃了这一项目。
在持悲观态度的印度人看来,这就是“印度中产阶级是个伪命题”的原因所在:没有好的教育环境,没有好的工作环境,更没有好的上升渠道;安土重迁的农村里,飞不出几只金凤凰。
印度普通家庭的收入分配里,花在消费品上的寥寥无几,钱的大头都在谋求更好的教育和医疗保健上。然而,教育系统又是印度沉疴积弊最严重的领域。印度中小学教师的数量每年增速不到3%,这使得印度的教师缺口高达90万以上。一些批评人士说,多达1/4的教师经常缺席学校课程。也难怪有业内人士反讽:“就这样的水平,凭什么能赚到更多的钱?”
为了扭转贫富差距过于悬殊的局面,曾有人提出要将经济增长的福利分配给一个“站着挣钱”的体面阶级,而不是“躺着挣钱”的富人,或是“跪着挣钱”的穷人。然而,传统上为中产人士提供收入的各种工作,正在印度趋于枯竭。据“高盛投资”的数据估算,印度每年最多有2700万个家庭的年收入可以超过1.1万美元,这一比例仅占全国人口的2%;这其中,有1000万是国企雇员以及高管。
自2000年以来,相关工作岗位以每年10万个的速度消失,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些国企的私营竞争对手一个个死掉了。总体而言,很多大型私营企业的薪资水平一直迟滞不前,招聘岗位也在不断下降。在阿里巴巴工作的印度人库马尔就抱怨说,现在满大街都是考公务员的培训班,因为大家都知道政府部门才是福利最好的工作岗位。而对于库马尔来说,如果不是在阿里巴巴工作,普通的印度公司根本開不起他现在的薪水。
那么,蓝领人士有没有机会成为中产群体的新成员呢?这种情况在中国是有可能的,自改革开放以来,大批内地农村人来到沿海发达地区的工厂工作,收入得到大幅提高。但是在印度,这种机会寥寥无几。印度的城市化水平比中国低很多,城乡收入差距非常巨大,且毫无改善的可能性。更要命的是,年轻人工作的机会也不多,约1/3的25岁以下年轻人没办法就业、接受教育和培训。因此,Dhenkia村的案例并非孤例。
这一切都让所谓的“淘金印度”变得意义聊胜于无。不管印度的中产人士是2400万还是80万,都没法让这些跨国公司真正受益。退一步说,假如印度的“中产”消费者真的可以创造让大公司这些“肥猪”飞起来的风口,那么所有人都应该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风口迟迟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