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鑫[山西应用科技学院基础教学部,太原 030006]
一代才女李清照可谓写花高手,而她本人也是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棵芳华绝代的花树。“花”这一频频出现的意象,在李清照词的意象系统里占据了最主要的地位。如海棠、梅、菊、桂、荷、银杏、芭蕉、丁香、梨等等,花之意象几乎篇篇出现。其中以梅花、菊花、荷花、海棠等为主。李清照笔下的这些花,无不透出一种超脱尘俗的清香,沁人心脾,带给人美好高雅的感召,这正象征了李清照洁净雅趣的追求。
这些花,在人们意识里几乎全是风韵独特、毫无媚俗之态的花种。然而,花在李清照的笔下,不是纯客观的自然物,而是浸透着词人的深情以及与词人心灵交感的“情”化了的“花”,“人化”了的自然物。李清照丰富多情的内心世界都外化为对花的格外关注与热爱,她在词中尽情地抒发爱花、惜花、赞花之情,可以说是姹紫嫣红,仪态万方。看到易安词里的花朵,就像看到了李清照本人,花开花谢,芬芳枯荣,也绽放着一代才女李清照的精彩人生。
李清照词作的语言清新流畅,写花以极贴切的比喻、比拟、夸张,创造了工丽、明朗、妙趣横生的语言风格。她写暮春初夏的景色用“绿肥红瘦”,便把生机、色泽和作者的关切都表现出来了,造语新奇。虽是平常语言,凝练却不失自然,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是“易安体”的主要特色。可以说,“花”在李清照的词作中作为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它与词人本身的命运经历息息相关。
李清照的写花词可分三阶段:少女时期、少妇时期、晚年时期,这正与花开花谢,繁盛枯萎相暗合。从李清照对花的意象的描绘上,能体验到她的内心的情感:她在早年抒欢乐之情;中年抒离别之情;晚年抒忧凄之情。
前期的李清照词多描写闺中生活以及对爱情的向往。虽说她是过着闺中生活,但是她与其他的封建女子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经常走到大自然中去感受自然景物。如“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这首小令中的荷花,简直就是正处于少女时代的曼妙的李清照的化身,把她钟情于山水的志趣描绘了出来;“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浣溪沙》),少女们玩斗草游戏的欢笑场面被生动地描绘了出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描绘了李清照的惜花之情;“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体现了李清照的娇怯活泼。花在早期的易安词中是和少女特有的气质和乐观积极的态度相联系的,少女时代的李清照,正如笔下的花一样,有着花一般的年华与生活。
少妇的情肠辗转若花开正艳时节,热烈缠绵,便有“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的自信;有“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庆清朝》)的自爱;有“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渔家傲》)的自珍。但婚后的李清照,聚少离多,作品里淡淡的闺怨从文字中扩散开来,花在此时的易安词中不再朝气蓬勃,而是“残”破不解人意的。“红藕香残玉簟秋”(《如梦令》)、“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更挼残蕊,更捻余香”(《诉衷情》)、“泪融残粉花钿重”(《蝶恋花》)等词句中,都有“残花”的意象,“残”字在这个时期的易安词中出现频率颇高。在《醉花阴》中,“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堪称经典。
赵明诚去世之后,李清照就失去了少妇的生活,晚年寡居的她孤苦伶仃若花凋香残,凄清冷戚,则有“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诉衷情》)的茫然:有“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的苦闷。国破家亡的沉痛压在了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这个时候,易安词中的花更加衰败了,不仅仅是残破,更是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惋惜和憔悴。“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声声慢》),颠沛流离的生活和国破家亡的沉痛,使得同样出现在词中的菊花,就少了很多望夫时的潇洒。一时间,花成了零落尘埃的意象,整个色调都变得凝重灰冷。
女词人从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到独守空房的闺中小怨妇,最后成长为一个“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妇人,花是贯穿她整个生命中作品的意象,而李清照的成长过程和作品中花的意象变化是相辅相成的:花伴随她从朝气蓬勃发展到残破清瘦,再到最后的凋零、憔悴衰亡,也像是一个人的生命发展历程一般。花就是清照“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就是李清照的自我化身。
易安词中花即人,人即花,花人互喻,心花互释,人花共爱,神韵互予,花与人同质同构。在她笔下,素有“雪中高士”“花之君子”之美誉的梅花出现的频率最高,其在清照笔下更是一扫俗习,“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如《孤雁儿》中此梅花清雅而不媚俗,空灵而不板滞。范成大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渔家傲》中咏雪中之梅,超尘脱俗;《满庭芳》中咏月下之梅,格高志雅;《玉楼春》中咏盛开之梅,雅洁新丽。李清照用诗情画意之笔,精致地描绘了梅的形态美,并挖掘了“此花不与群花比”的雅洁风韵。
咏梅之外,李清照还咏桂、荷、菊、杏等。在她的词里,桂花出现的次数虽不算多,但是寄情极深。在《摊破浣溪沙》中有“终日向人多蕴藉,木犀花”,“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又极见桂花风姿神韵。而其《鹧鸪天》分明就是在写李清照本人,词里的桂花“暗淡轻黄”“情疏迹远”,但是,它有奇“香”留在人间,所以“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正体现了李清照对内在美、人格美的推崇。她把桂花视作“花中第一流”,自然也是把人的内在美、人格美视作最高的人生境界,具有这种人生境界的人,也才是“第一流”的人。
桂花以它芳馨清逸、高华而不炫耀、坚忍而不矜持的品格引起了诗人强烈的共鸣。对于李清照而言,桂花是一种人格的观照与理想。正如赵明诚说:“好一个‘自是花中第一流’,她就是夫人的自我写照,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封建社会中,女人被视为男人的附庸、玩物,或“无才便是德”,或“女为悦己者容”,根本没有自己的地位。李清照却巾帼不让须眉,与明诚斗茶品酒谈诗论文,其写酒词中“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永遇乐》)、“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便表达了她在其丈夫等男性面前的自爱自信,是易安对自身价值的认同与自信。
菊花在李清照的词中,我们发现了它的另一种意象内涵,那就是词人用菊花来自指。原来孤傲、高洁的菊花,在易安词中变得清瘦、憔悴起来,完全与女词人无助的屏弱形象融合为了一体。“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这就把菊花和李清照的关系完美地诠释了出来。要想在传统的意象内涵中开辟出新的内涵,除了李清照拥有深厚的文学底蕴,还有她坎坷的命运与经历给她带来的对生活的深刻认知。
此外,“玉骨冰肌”的杏花“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瑞鹧鸪》),均是格高韵远,超尘脱俗,可谓写出了花之魂,更写出了人之神的气质。花人神的共有,气质与共,是李清照对自我价值发现后移情于物的艺术表现。
多愁善感的李清照,把自己的命运和同病相怜的花儿一道揉进了自己的作品中,花的色彩成了这位命途多舛的女子生活道路的概括,双方相互映衬,共同组成了易安词的意象系统。她是这样一棵芳香四溢的花树,外美如花,内秀亦如花,繁花朵朵,灿如云霞,随着时光流转,四季更迭,舒散着自己芬芳的人生。她用一代才女的天性与才情舒卷开合,以花寄情,是女性心情的大胆宣泄,是女性人格美、人性美的寄托,代表了天下所有女性的声音。她的坚强和自信使我们在阅读易安词的时候,可以感受到那一颗带着沉痛和美好记忆的心灵,是怎样无助而又坚强地跳动着,也许正是那些花,反映出易安词人的笑脸、辛酸,还带着些许泪痕。
如上所述,李清照笔下花的意象词中,花人互喻、人花合一,花人共命运、人花同神韵,她把自己对生活自然的热爱之情,转化为灵动婉约的文字,书写自己的四季人生。同时使她自己在中国文学史的百花园里光彩夺目,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