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旻[郑州大学,郑州 450001]
毛姆是世界文坛上一名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家,《月亮与六便士》是其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小说讲述了曾是伦敦证券经纪人的思特里克兰德为了艺术追求,决然抛弃人人艳羡的温馨美满的家庭生活,前往巴黎而后又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的人生经历。通过主人公的一生,毛姆探讨了人生和艺术的关系。思特里克兰德将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了绘画,使他成为众多理想主义者心中完美艺术家形象的典范。同时,若从女性主义角度去把握《月亮与六便士》这部经典作品,我们可以发现曾被思特里克兰德的光彩掩盖的女性人物也具有突出的文学和社会意义。她们的个人形象、她们与思特里克兰德之间的两性关系都值得深入探讨。
毛姆塑造了思特里克兰德这个抛弃美满人生,全身心投入绘画中的主人公形象。在讲述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经历时,毛姆安排了三个女性形象——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和爱塔,依次参与了思特里兰德的生活。
作为思特里克兰德的第一任妻子,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曾与从事证券经纪人职业的思特里克兰德经营着一个富裕美满的家庭。一开始,“我”认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位令人喜爱的女性。“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在三个女性里面,她是唯一没有用化妆品的,但是同别人比较起来,这样她反而显得更朴素,更自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位贤妻良母,她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她的性格也让人喜欢,她会专注地聆听别人的烦忧与苦楚,同时给出合理的建议。“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很会同情人的。同情体贴本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但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恶狠狠地扑到人们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来,这就未免太可怕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自己的长处运用很得体,她让你觉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对她做了一件好事。”
而这些美好的品质只是蒙在她虚伪造作的本质上的面纱。在思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精心维护的美满生活也随之崩塌,毛姆也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恐怖虚伪的一面展露出来。她恳求“我”去法国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回来时,表现得过分哀伤而暴露出她的虚伪做作:“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预备好大量的手帕……我猜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别人议论是非;我还怀疑使她肠断心伤的失恋之痛是否也掺杂着虚荣心受到损害的悲伤。”
曾经怀着深情的语气说丈夫“一点儿也没有文学修养,他是个十足的小市民”以“保护他不受她朋友们挖苦”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获知自己的丈夫不是因为爱上一个女人而是为了绘画而离家出走后,却没有一丝理解。她恶毒地诅咒他:“我真希望他死的时候贫困潦倒、饥寒交迫,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我真希望他染上恶疮,浑身腐烂。我同他的关系算完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知道自己的丈夫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便怀着强烈的报复心对曾经的枕边人用尽恶毒的话语,仿佛她从不曾痛苦地拼命地维护过她的家庭的完整。她拼尽全力地不让他舒坦,所以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拒绝了“我”提出的同丈夫离婚的建议。她不愿给他自由,因为他毁了她努力构建的幸福。随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也很快地找好了挽救自己生活和声誉的方法,她谎称思特里克兰德迷恋上了法国女舞蹈家然后私奔。这为她“赚得了同情,也使她的名望增加了不少”。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经营打字行业而有所成绩,却觉得自己从事工作有损社会地位,她无时无刻不在通过罗列认识的上流社会人物,讲述参与的社交界聚会来强调自己不曾改变的高贵地位。所以当她有了足够的资金支持后,她便坚决地关掉了打字所,并向“我”表示“当年开打字所只是为了好玩,没有任何其他原因”。
随着思特里克兰德的画作在其死后逐渐有名,曾经怀着对丈夫强烈报复心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突然转变为一个尽职的伟大天才的未亡人。她真挚地展现着对丈夫的爱,对丈夫作品的尊重,向来访者展示着她与丈夫和睦的关系。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如此虚伪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美好得体的形象。所以,她需要一个富裕又美满的家庭,使她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温柔的母亲、同文化名流交往的正派女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心里并存着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但互相并不排斥,因为她的伟大、善良与热爱不过是她精心塑造的假象。
勃朗什和她的丈夫施特略夫曾有着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他们的生活像是一曲牧歌。“他们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安详娴雅……所有家务事都是施特略夫太太自己做。在戴尔克埋头绘画的当儿,她就到市场上去买东西,做午饭,缝衣服,像勤快的蚂蚁一样终日忙碌着。吃过晚饭,她坐在画室里继续做针线活,而戴尔克则演奏些我猜想她很难听懂的乐曲。”他们甜蜜的生活因思特里克兰德的到访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温柔体贴的勃朗什坚决地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委身于思特里克兰德。她冷酷地拒绝了丈夫的挽留与哀求,认为戴尔克的行为丢人至极。面对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戴尔克,勃朗什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勃朗什的所有转变都是受她的肉欲所支配。“过去我认为她爱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作爱情了……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
毛姆塑造的施特略夫太太勃朗什是个受肉欲控制的人。当她体内的热情燃烧起来时,她便不管不顾,忘记自己已为人妇。她能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丈夫,只为自己欲望的满足。毛姆在勃朗什身上突出了令人感到羞耻的一面,她受情欲支配而放弃道德,抛弃了给她新生的丈夫。
第三个女性是爱塔,她是塔希提岛上的土著女子。她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自己的丈夫思特里克兰德和与他生下的孩子,料理着生活的一切。而思特里克兰德无须做任何事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绘画艺术中。同时,他们的生活如同原始人一般:“爱塔的房子距离环岛公路有八公里远,要到那里去需要走过一条为热带丛林浓荫覆盖着的羊肠小道。这是一幢用本色木头盖成的带凉台的平房,一共有两间屋子,屋外还有一间用作厨房的小棚子。室内没有家具,地上铺着席子当床用。”
这三个女性形象显然可以被分为令人厌恶的世俗形象和理想的完美形象两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虚荣、心胸狭窄,表面的善解人意只是她虚伪的面纱;勃朗什屈服于情欲,而完全不顾道德;爱塔则是理想的妇女形象,她操持家务,没有丝毫抱怨,对自己的男人忠心耿耿。但不管是完美的理想形象还是可恶的世俗形象,这三个人物都是男性中心主义思想下的产物。女性形象批评兴盛于20世纪70年代早期,力图揭示男性作家在女性形象塑造上体现出的厌女情结。女性形象往往被作家们塑造成两个极端,她们不是美丽天真、可爱无邪的“天使”,就是丑陋自私、狡猾粗俗的恶女。不论是丑化的女性形象,还是美化的女性形象,都体现了男权思想对女性的敌视和压制。
回看毛姆塑造的这三个形象,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虚伪造作,勃朗什不顾道德屈服于情欲,爱塔任劳任怨,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对女性的偏见和敌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虽然有其人性复杂的一面,但她对家庭的付出,她出色的工作能力是不应该被忽视的。当思特里克兰德抛家弃子奔往巴黎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确实没有足够的金钱来维持一家的生存。她下定决心开打字所来养家糊口,“她给人打的稿件以整齐精确闻名”,且装饰精美讲究,从而使生活逐渐走上正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完全可以算是吃苦耐劳、认真踏实、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女性,但毛姆却是想借此突出她的虚荣。再看勃朗什,她身为人妇时温顺乖巧,为家庭生活兢兢业业,如同理想的女性形象爱塔一样。但是,当她开始遵从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她便再也得不到祝福了。显然,勃朗什触碰了男性社会的底线。当她听从自己的欲望进行选择时,她将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曾是罗马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被这家的少爷勾引而大胆相爱后,惨遭抛弃。这一次,她又为了爱而勇敢放弃了自己所拥有的安稳生活。最终,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被毛姆塑造成理想女性形象的爱塔更是男权中心主义的产物,她温柔可爱,细心照料自己的丈夫,对丈夫毫无要求。爱塔完全是以“男人的女人”的形象存在,她是丈夫的物件。这正是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体现,男性优于女性,男性处于权威地位,而女性形象是客体化的,她们是作为被阉割的男性形象而存在的,是残缺者,是作为权力的象征的男性的附属物。
《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三个重要女性人物都是带有偏见的女性形象,这三个人物也都与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有过恋爱或婚姻关系。在男女双向互动的情爱关系角度,我们可以进一步挖掘《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与思特里克兰德十七年的婚姻生活曾被人认为相敬如宾,美满和谐。但当思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后,我们再回顾这段婚姻生活,会发现这段婚姻里更多的是各取所需的经营。思特里克兰德在外从事证券经纪人的工作,赚取足够的金钱供给家用,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依附于丈夫的财产和地位。所以当丈夫离开家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便没有了经济来源。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操办起家中的大小事务,整理房屋、准备饭菜、教育孩子,同时,在家中举办茶会、招待客人,以此维持和提高社交地位。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满足于这种生活,她认为自己和丈夫应该尽心承担起各自的责任以维持这美满的家庭生活,同时她也表现出对丈夫的爱。
当思特里克兰德逃离家庭去往巴黎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首先是努力挽留自己的丈夫,挽回自己美满的家庭。她表示:“如果他回来了,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是十七年的夫妻了。我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过去我一直蒙在鼓里,只要我不知道,我也就不会介意这件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直认为作为一个正派女人,“依靠别人养活自己才是规矩的行为”。可见,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坚定地认为在男女两性的情爱关系中,女人应该作为一个依附者的形象出现。在他与思特里克兰德的婚姻生活中,她也是这样实践的。
勃朗什和思特里克兰德的情爱关系是激烈而矛盾重重的。勃朗什一开始对思特里克兰德充满了敌意,这其中也暗含着性的诱惑因素。当勃朗什完全被思特里克兰德吸引后,她便决定委身于他。她向自己的丈夫表示思特里克兰德到什么地方,她便跟他到什么地方。她为了爱勇敢地放弃了一切,同时,她也要求思特里克兰德对自己怀有同等程度的爱意。
勃朗什努力为思特里克兰德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费尽心思地做合他口味的食物。她害怕叫他独自一人待着,总是不断地对他表示关心、爱护,当他酣睡时,就想尽各种方法唤醒他。勃朗什不知,在这场爱情博弈中,一开始自己就输了。勃朗什想要思特里克兰德平等的爱,而思特里克兰德却只是将勃朗什视为发泄情欲的对象。思特里克兰德向“我”表示,他需要勃朗什,因为他需要画一幅裸体像,而勃朗什的身体非常美。
在这场情欲关系中,思特里克兰德只当勃朗什是解决欲望的工具,帮助其完成绘画的模特。他从勃朗什那里取得身体快感的满足,当身体的欲望得到发泄后,他便继续投入自己痴狂的艺术创作中。思特里克兰德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他认为女人根本不懂精神和理想这类真正迷人的东西,男人也无法跟她们讨论,她们只是寻求身体满足的愚昧者、追求毫无意义的爱情的无知者。因此,思特里克兰德对勃朗什的死毫无愧疚之心,他对她毫不在意:“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实在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角色。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显然,在塔希提岛,思特里克兰德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妻子。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是他用以享乐的工具。作为土生土长的部落居民,爱塔秉持着传统的父系社会的思维方式,毫无自我意识。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他是会揍她的,爱塔的回答是:“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呢?”她在这场婚姻中毫无话语权,就像是将自己赠予他人一样,她甚至还向对方提供了试用期:“这事不用着急。慢慢地好好想一想。爱塔在厢房里有一间挺不错的屋子,你跟她一起生活一个月,看看是不是喜欢她。你可以在我这里吃饭。一个月以后,如果你决定同她结婚,你就可以到她那块地产上安下家来。”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女性完全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她是附带的,是不紧要的。男人是主体,是上帝,而她却是他的“他者”。爱塔不打扰思特里克兰德,给他做饭,为他照顾孩子。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他要求一个女人的,她都给他了。并且,爱塔也没有任何对于男人的要求,她侍奉他,服从他,属于他。当思特里克兰德害了麻风病后,爱塔丝毫没有动过离开的想法。“别人谁愿意走就走吧。我不离开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这坚定的誓言正是爱塔对自己属于思特里克兰德的最直接的表白。
在这三段男女关系中,不管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还是勃朗什和爱塔,都处于弱者的地位。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需要思特里克兰德来确保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维持生活的经济支持;勃朗什需要通过思特里克兰德对自己的爱来取得作为女性的幸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但她却永远无法像男人拥有自己一样拥有男人;而爱塔则完全将自己奉献给了思特里克兰德,甘心成为他的附属品。在男女的情爱关系中,女性被自然而然地放置在“他者”的位置。在这部小说中,女性是缺乏,是身体,是符号,女性没有思想,是作为“被看”的角色而存在的。男女两性都有身体,但传统文化把男性的身体当作寄放精神的躯体,却将女性的身体视为欲望的象征。在现代话语中,男性常被建构为理智的,而女性则被规范为身体的。女性由于其身体特征,如月经、怀孕、分娩、喂奶等行为,被认为是无法控制的、与理性相左的,不仅不如男性,而且令人恐惧和厌恶。这使女性无法从身体中解放出来,进行理性思考。女性形象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就顺理成章地处于被凝视和消耗的位置,成为男性驾驭的对象及男性所使用的工具。
从三个女性形象的特点和她们与思特里克兰德的情爱关系,我们可以看出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这部作品中流露出的明显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女性应体贴温柔,对丈夫俯首帖耳,对家庭无私奉献;她们是男性的附属品,处在被支配的地位。小说一方面表现出对女性的敌视与厌恶,如过度丑化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勃朗什的形象,将女性视为痴迷身体欲望的无知者;另一方面又表现出男性对女性强大的支配欲,如天使般的理想妻子形象爱塔和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弱势地位都是视女性为男性附属物的体现。从女性主义角度解读《月亮与六便士》,我们可以发现男权社会中女性价值的缺失,女性被看作缺乏灵性和自主能力的客体,其主体性往往被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