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文熙
摘要:本文通过探究粤讴生成与流传的地理因素、粤讴作为民歌的创作来源、粤讴的文学表现空间以及空间移动中的粤讴来凸显它的文学特质和地域风格。
关键词:粤讴;女性文学;民歌;地理;空间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12-0134-03
一、前言
岭南,素有“蛮夷”之称,因其被五岭阻绝,不沐中原风化,遂蛮化未开,见鄙于中原。粤讴成也于此,败也于此。粤之讴如野之花草,自由生长,自然死亡。它不登大雅之堂,却游街窜巷、漂泊江湖。它不是英雄的独角戏,而是卑贱者的大合唱。它自是不能比肩于唐诗、宋词、元曲。但其在近代诗歌中的地位却不容忽略。它曾是广东本土文学创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如今已无人坚持创作了。或许在今天的粤语歌曲里,我们找得到一些粤讴的影子,但作为一种文学形态的粤讴已被边缘化。由于音乐和文学的艺术领域不同,粤语歌曲和粤讴的创作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文学是重思想的,而音乐会更重旋律和感觉。脱离旋律的歌词是没有灵魂的,但文学却能以独立的姿态行走。
笔者认为这是粤语文学,乃至方言文学值得提倡的很重要的原因。任何一种语言丧失了思想都是很危险的,因为思想是言语诉说的动力和源泉。语言可以被同化,但思想是不能被同化的。语言消失之前,先消失的是它的思想。
二、粤讴生成与流传的地理因素
粤讴产生于广东、广西一带,主要流传于西江和珠江三角洲流域。粤讴的生成与流传与粤语的形成和分布的密不可分。粤语是中原雅言与古越语融合而形成的方言,它是伴随着中原与南越的交往而产生的。在中国古代,政治的统一为语言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创造了条件。粤语最早形成于秦汉时期,从那时起便开始有中原移民进入南越。西汉时期,汉武帝在广信(今广西梧州和广东封开一带)设刺史监察地方。刺史均为汉人政权,雅言成为了官方语言,这是最早的中原雅言在南越的传播。由于唐代海外贸易的繁荣,广州成了第一大港口,商品经济的发达促使文化的交流与融合,粤语也随之走向成熟。粤语不单来自中原雅言,在经济文化的交往中,还吸收了吴、楚、番等其他民族的语言。宋代珠江三角洲的形成为中原汉人的南迁提供了有利的自然条件。宋代人口南迁还有战乱的因素,广府的中心渐渐由广信迁移到了珠江三角洲。
粤讴作为一种南方文学,它的生成环境与北方文学大不相同。以秦岭淮河为界,南方大部分地区在亚热带,而北方在温带。北方气候干燥、寒冷,南方的水到了北方成了冰,冰是凝固的,水是流动的。北方文学像冰,南方文学像水。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虽然过于哲学和抽象,但是却把水的柔软表达得更加人性化。冰是有形状的,而水是没有形状的。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汉语言是一种象形文字,它是有形状、有意义的,而南方的方言是用声音来传达意思,它的声音有形状,而文字是没有形状的。语言的差异背后是思维方式的差异,象形文字的北方方言形成了看的思维方式,而南方方言是以听为主的思维方式。语言的从听到看需要文明的进化,这与北方地理因素对文明进化的影响有关。温带、平原、雨热同期的气候为早期的北方农耕文明创造了天然的地理优势,“仓禀实而知礼节”,南方多山,虽物产丰富,却不易获取。所以,南方还未来得及形成自己的文明就被成熟的北方文明兼并了。
我国的地形地势不仅仅是西高东低,而且是南高北低。南方有大片的山地和丘陵,而北方则相对平坦和开阔。尤其是黄河流域,主要由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组成,地势平坦。因此,中国古代北方大一统的格局是由地势所决定的。崇尚统一也成了中国自古以来的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文化上的永恒的追求。从诗经到汉赋,传统的北方文学在形式上非常讲究工整与对仗,而楚辞、粤讴等南方文学在形式上更加随意与自然。
南方由于各地的阻隔与分散,难以形成一股强大的凝聚的力量,南方方言虽有共通性,但却各不相同。客家人、潮汕人、广府人虽相近,却不相亲。山脉是天然的边界,山脉阻碍交通,却也守护一方水土、一方人。山脉守护着人的原始地域性和差异性,屈原的诗歌是典型南方山地的产物,有着浓厚的原始的楚文化。最早的、具有与身俱来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感的诗人并没有出自北方之原,而出自南楚山地。近代危亡之时,起义反抗者也是出自南方山地粤、桂、湘等地。中国古代南方虽然没有出现大一统,但却从来没断过革命的星星之火。山地的封闭和阻塞与天性的私是异曲同工的。山地为人性的私创造了一个天然的空间,在这个人性的安全空间里,人们会开始创造另一种文明。
广东既形成于山,又通于海。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交通与贸易的发达,但近代的侵略者也正是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而来。中国的海外贸易早于西方,然而封建专制下的海外贸易主要以朝贡贸易为主,为的是宣扬国威。以大量的财富输出换得‘万国来朝,四夷宾服的天朝景象实际是农耕经济下病态的商业模式,病态的商业模式是压抑人性的。民间商人是弱势群体,他们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受到剥削和压榨,他们像游民一样生存于农业文明的社会。所以同样是沿海,广东并没有出现像地中海文艺复兴那样张扬人性与自由的文学和思想。除了大环境的制约是决定性的因素之外,广东多山、多丘陵的地形在交通闭塞的过去也并不是占优势的商业区位因素。这种闭塞性今天我们仍可以在客家和潮汕地区的风俗中看到。相较客家和潮汕风俗文化,珠江三角洲的广府文化更加开放。这种开放不仅仅因为沿海贸易的发达,还因为三角洲所形成的平原地形开阔、交通方便,易汇聚各地商客。广府文化扎根于此,汲取中外各民族的文化与思想,形成了具有独特的开放性的文化。
三、粤讴作为民歌的创作来源
清末招子庸的《粤讴》产生于南方商品经济下的花舫行业,与北方的封建王权下的官办妓院不同,珠江上的花舫里的妓女所服务的对象是过往的商人,不是读过诗书的士人官宦。而商人大部分是“重利輕义”的,《琵琶行》中有一句是“商人重利轻别离”。过去商人的修养远不及士,对于女人的要求也不如士那么高雅。古代很多妓女因才华和艺术修养而闻名也是因为她们在士人那里得到了尊重和肯定。妓女一旦接受了高等艺术与文化的熏陶,她便开始脱离传统的女性身份的束缚,像“士”一样追求自由与美。李贺是这样歌颂苏小小的,“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样的妓女并不是《粤讴》当中的妓女,《粤讴》当中的妓女是完全像商品一样的女人。当妓女彻底沦为商品,那么她的价值也就变得和猪肉没有什么两样。猪肉不会哭泣,但是人会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失望和痛苦,她们认为自己今生是用身体在还“花债”,“等我花债还通,管得你带我去归”。“嗟怨薄命”、“真正攞命”、“人实首恶做”、“愁到有解”、“愁到极地”,《粤讴》中妓女的悲观与绝望实际就是在反抗自我完全沦为商品的命运,她们在渴求身为女人在情感上最基本被尊重、被善待的权利。因此,妓女彻底沦为商品的生存痛苦、与自我意识的苏醒和自我反抗就成了粤讴作为民歌的创作来源。
生活的痛苦是民歌创作的源泉,最初的诗歌都是民歌。诗三百、汉乐府、吴歌西曲,在士的文学出现以前,民的文学就已经开花结果了。诗、词、曲最初都是民间百姓创造的,它们在士那里羽化而登仙,却也落入樊笼、戴上了镣铐。士的文学最终迷失在事物意义的幻象里,它和幻象一起消失了。民的文学却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原。盛世里有士的文学,乱世末世有民的文学。后人尊杜就是因为杜甫的诗不仅是士的文学,更是民的文学。他为人类悲惨的命运而发声,他的哀嚎破歌里有战争中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痛苦的魂灵。真实的痛苦是最有力量的反抗,而把真实的痛苦呈现出来的诗歌是最伟大的诗歌。
如果说杜甫希望把人们从现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那么招子庸就是希望把人们从心中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粤讴》原本题序开篇就说,“请以此一卷书,普渡世间一切沉迷欲海者。”它的第一首诗就是《解心事》。因此,笔者认为《粤讴》创作的初衷就是希望能普渡人的欲望。这里的人主要指的是妓女,和被抛弃的女性。可见招子庸是一个佛家信徒,而他所为之创作的妓女也深受佛家宿命与因果的思想的感染。
佛教早在三国时期就已传入广东,海上丝绸之路是印度佛教传播的主要途径。唐代,南宗惠能在嶺南传承禅宗(佛心宗)并发扬光大,让中国人知道佛教不从外来,如众生佛性本具。惠能指出佛性人人皆有,并创立顿悟成佛之学。“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禅宗主张对物的世界的参透,对心、性的皈依,带有一种对人性的仁慈与肯定。产生于岭南的粤讴自然受到了禅宗思想的影响,因而《粤讴》“解心”本身就带有忏悔与修心养性的禅的意味。
心象的赤裸外化是招子庸的《粤讴》的突出特征。“多情月”、“无情月”、“春果有恨”、“花有泪”、“多情柳”、“相思缆”、“花心蝶”、“孤飞雁”、“传书雁”、“多情雁”。与寓情于景的传统抒情方式不同,这种大胆的表达跨越了事物与情感、虚与实的界线,将人的情欲以客观存在的方式暴露出来。这种对情欲的坦白与明心见性的禅宗思想相连。大部分的北方诗歌的感情是含蓄的,是“枯藤老树昏鸦”式的写意。关关雎鸠、蒹葭苍苍、桃之夭夭、青青园中葵、明月何皎皎、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等等都没有超出事物本身的客观范畴。人们的体会停留在事物的表层,只有在非常的时刻,人们才会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写下《春望》,里面的一句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前者写的是永恒,后者则写的是瞬间,粤讴属于后者。人只有经历了苦难和修行才会物我两忘,物我两忘的诗歌是真诗。与杜甫不同的是,《粤讴》写的是爱情。爱情与爱国是两种本质不同的情感,爱情是人与身俱来的本能,而爱国是后天所形成的一种感情。北方文学强调人后天的情操修为,而南方文学更能张扬人的本能。
自我意识与自我反抗是民歌创作的原动力。北方文学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统治,民的文学中的自我意识长期被压抑。社会底层生活的痛苦被上流统治阶级所宣扬的封建理想淹没。社会底层的自我意识被封建礼教磨灭,士人的自我意识又戴有重重枷锁。妓女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她的自我意识是被压抑的。妓女的文学是士的文学的附庸,妓女题材的创作长期处于士人话语权的围城里。《琵琶行》中的妓女就是典型的士的文学的产物,妓女的命运是士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写照。士人赞美妓女的美丽的外表,但却很少愿意涉足妓女的情感世界。于是,柳永成了妓女的代言人。招子庸与柳永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敢于走进妓女的情感世界去同情和理解她们的痛苦。但妓女的自我意识与自我反抗在《粤讴》中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了,所以粤讴是民的文学。在招子庸的《粤讴》里,我们看不到一个士人身份的叙述者,而是一个有慈悲之心的普通人。柳永写妓女有太多自身入仕不得志的因素,他的仕途失意在妓院、情场里得到了安慰。柳永是感恩妓女的,但他虽写下了“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却没有带走一个他爱过的妓女。
比起寄希望于乌托邦式的从良,《粤讴》里的妓女是更真实、更现实的。“点算好,共你相交,又怕晤得到老。真情虽有,可惜实事全无……罢咯,不若共你淡交如水,免至话我系薄情奴。”“就系晤念你妹呢处青楼,亦该思忆吓府上。就系妻儿晤挂,都要记念吓爹娘。”《粤讴》中的妓女对自身命运的认识是更加清醒和理智的。“世间难揾一条心。得你一条心,我死亦要追寻。一面试但真心,一面防到但噤,试到果实真情,正好共但斟酌。”这种对感情的大胆追求与考验是妓女的自我意识与自我反抗的体现,她不再是被动接受爱情,而开始主动运用自己勇敢的理智去获得真心真意的情感归宿。虽然这种理智里带有精明的市侩气息,但是不失为一种人性的解放。“就俾但真心来待我,我都要试过但两三匀。”即使她们无法选择堕落或从良的命运,但她们已拥有勇敢的自我意识去面对残酷的人生。
《粤讴》中的妓女有这样的自我意识和反抗情绪,但半封闭半开放的社会环境最终把她们引向了宗教的自我解脱,而不是去寻找自身的出路与未来。“不若持斋念佛去把经看”,“参透色相,定要脱离呢处苦海,直渡慈航”,这种宗教的消极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人性的解放和社会的进步。
四、粤讴的文学表现空间
《粤讴》作为一种抒情性的民歌,它的表现空间是由内而外的。它从妓女的内在世界出发,投影于外在世界的景象中。民歌本身不带功利性的创作目的,使它的表现空间由心出发,不附外物。但招子庸的《粤讴》的表现对象过于单一,妓女自身命运也困于情爱,所以《粤讴》的表现空间相较于其他民歌所展现的广阔生活是狭窄的。在它的表现空间里最常见的就是“花”、“月”、“雁”、“蝶”、“柳”之类的意象,这些意象都带有浓厚的风月情爱的象征意味。“无情月,挂在奈何天”、“花有泪,月本无痕”、“孤飞雁,惊醒独眠人”、“传书雁,共我带纸书还”、“多情柳,赠俾薄情夫”、“蝶啊,你为贪采名花,故此梦得咁倒颠”。
《粤讴》的表现空间中还出现了不少引用和典故,如七姐(织女)、女牛(牛郎织女)、小青、三姐与柳湘莲、班姬、文君、蝴蝶梦等,《粤讴》对于它们的解读具有强烈的民间个性色彩。它们是妓女世界的投影,妓女在这些故事中寻找自己的角色来获得安慰与寄托。“做乜银河得度,就把鹊桥收?”“你睇文君新寡,重去寻佳偶。班姬团扇却悲秋。”“点得人学得七姐口甘情长千载共。”“人在风月场中寻出乐境,做乜我在烟花丛里筑起愁城?好似小青照不出前生影,就把弥天幽怨一力担承。”
《粤讴》的表现空间是内向化的,它讲述的是花舫里的妓女们的内在情感和精神世界。更确切的说,《粤讴》展现的是女性真实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北方的《诗经》中有《氓》,被抛弃的妇女虽然对情爱有“士之眈兮,犹可说也。女之眈兮,不可说也”的认识,但是只停留在对于爱情很浅薄的理解之上。这种对于性别的差异其实是封建礼教下女性在婚恋中的弱势的体现。而且封建礼教也不允许女性对爱情有更成熟的理解和分辨,这样似乎更容易成全男性的三妻四妾、始乱终弃。《粤讴》贵在体现了女性的理智,这种理智是具有现代意义的。“唔好咁热,热极会生风。我想天时人事,大抵相同。唔信你睇回南日久,就有凉风送。共但好极都要离开……年年七夕,都系一日相逢。人地话相逢一日都唔中用。一日十二个时辰,点尽诉得苦衷。我话相逢一日莫话唔中用。年年一日,日久就会成功。”以往对于牛郎织女的命运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同情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另一种是赞美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粤讴》里的似乎是更接近后者,但是秦观在《鹊桥仙》的前一句埋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先有“金风玉露”,后才有“两情长久”。但是《晤好热》当中是“年年一日,日久就会成功”,前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般的相恋,后者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坚守。由此可见,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的爱情观是不一样的。但是在北方文学为主的中国古代诗歌中,我们很少看见这么鲜明地提出女性的爱情主张的作品,更多的是表现弃妇和怨妇。男性对女性的书写大部分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观望,这些文学作品的表现空间停留在女性世界的外部,没有深入去展现女性的恋爱和情感世界。在三从四德的社会里很少出现类似《粤讴》中《义女情男》这样的作品,“乜你恼得咁快,一见我就心烦。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共你恼过正好番,个“情”字都带淡。君呀,你时常系敢样子恼法,我实在见为难,我减颈就得你多,又怕把你性情弄惯。削性开喉,共你嗌过一交,免使你恶得咁交关。”
与陆游《钗头凤》所寄托的物是人非的懊悔和对往日情人的眷恋不同,唐婉的和诗写出了现实版“刘兰芝”的恨声,“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向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一个“难”,一个“瞒”道尽了多少封建社会里女性不为人知的心酸!《粤讴》虽为清末士人招子庸的作品,但极具女性的生命力。它与唐婉的《钗头风》一样怨愤而无奈地控诉和批判着封建社会。“做乜但风中弱絮飞无定?做乜我水上残花又洗不清?”“有客叫做姑娘,无客就下等。一时冷淡,把我作贱三分。”“相思担起寻人买,逢人都叫我转过柳巷花街。重劝我有价可估,无价亦可卖。还了旧债,好过随街摆。”
民国时期,新粤讴创作的表现空间开始真正走向了社会生活,它的写实性开始凸显出来。于是,脱胎于妓女怨情的新粤讴开始抒发出了救亡图存的劳苦大众的革命心声。新粤讴的创作堪称近代诗史,它反映粤民在中国近代革命中的反抗与斗争。它的创作从题材到作家的广泛性更显现出民歌的自由与奔放的生命特征。招子庸的《粤讴》是对生存痛苦的解脱,而新粤讴则是对残酷现实的挣扎与反抗。旧粤讴中贯穿的宗教解脱的思想在新粤讴中被完全否定,新粤讴携带着西方科学与民主的现代思想大胆地抨击封建制度和反抗外来侵虐,呼唤自由与民主的到来。旧粤讴与新粤讴虽然都是粤语文学,却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但是若没有旧粤讴对现实的彻底悲观与绝望,也不会出现新粤讴的彻底反抗与冲破。
五、在空间移动中的粤讴
粤语和粤讴的流变与粤人的迁徙息息相关,古代的广府文化中心经历了由西江到珠江的变迁,而近代粤人又开始向海外迁徙。与北方中原地区由于战乱等政治因素的迁徙不同,粤人自古就有对外开拓的海上历史,贸易是他们最古老的生存方式之一,因此迁徙也就成了生存的本能,这与北方中原人自给自足的保守的生存本能是不同的。新、旧粤讴的流变是粤人身上的迁徙性的体现,这种迁徙性在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后更加明显,因为商品經济的繁荣刺激了人们的生存欲望。于是西方国家出现了大量来自中国南方沿海地区的华工。“真正系苦,我地华工,谋生无路。逼住要四海飘蓬,离乡背井,走去求人用。”洋务运动时期,广东地区大量的学童被派往西方国家留学,他们成为了中国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也是新粤讴的创作主体。
从妓女到知识分子的粤讴创作,它从狭窄的烟花之地走出来,进入了广阔的社会现实。新粤讴与后来“五四”精神一脉相承,它带有更早期的救亡图存的思想。“你若系唔肯去学,咪想做得人成。你有个副聪明,况且年纪有咁轻。睇吓国步系咁艰难,除非学正话能立得脚稳。你唔为四万万同胞争啖气,亦都要顾住自己前程。讲到国富兵强,是必以学为起点。”新粤讴中出现了很多来自西方的事物,如车、钟、时事画报、铁路,这些留过学的知识分子很快就接受了西方的新兴事物,“人地外国个的教育课条唔知点解得咁尽善,穷乡僻壤到处都有学堂兴。学生几岁咁时就送入幼稚园俾字母佢识,体操常练习唔系预备叫但去当兵。”他们希望中国能像西方一样变革强大,《开民智》、《复民权》、《倡女权》、《劝学》、《趁早乘机》、《自由钟》、《自由车》等诗篇都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新粤讴的空间移动伴随着整个人类时代的变化,中西空间交融的同时也是古今的承接与过渡。近代广府的知识分子迅速接纳西方文化与其本身“重商远儒”的民俗风习有关,相比抽象哲学化的北方传统的封建思想,南方的粤人更加偏重生活实际。他们追求的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想起中国平日咁样子读书总之无乜验应,学嚟无用枉费你皓首穷经。”因此,西方工业革命后的物质繁荣是粤人迁徙的主要原因。
近代粤地知识分子提倡实用的西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与他们的本土的性格更加契合。“想起你识字读书,都唔知捱了几耐;正学得几个“且夫”“尝谓”“今天下”,与及之乎者也矣焉哉。”新粤讴中有很多讽刺科举的诗篇,如《八股毒》、《哭科举》、《科举共我》、《何庆元游学》、《顽重勤、《劝学》等。近代粤人对于儒家的四书五经和科举制度是持怀疑和批判态度的,“有时得意秋风,亦算你一场好采;若果孙山名落,就一世晤救得你生回。”他们不追求抽象虚无的人生意义,而更在乎当下的生活与享乐。因此新粤讴里的表现空间看似西方气象,实则还是本土粤人的精神表达。
在《鸦片烟》中,“咁好大厦高楼,你住都唔得干净;纵有娇妻美妾,怕你都共但无缘。你瘾起番嚟,就系美味珍馐,都唔食得一件。”作者在表现鸦片对人的健康和生活的危害的同时,也传达了粤人对于世俗生活的肯定与追求。在近代革命的大背景下,新粤讴的创作依旧是个人化的,并带有个性化的声音。
在《学界风潮》中,它是这样看待革命派的,“好学你就唔学,学把性命嚟丢……世界是一个大舞台,要演出龙吟虎啸;唔通打起大锣大鼓,任你一味叫嚣,讲起革命上嚟,晤系同你讲笑;怕你气魄唔够,重惨过阿崩吹箫,你若果话革命正系尚武精神,学问就系奴隶嘅材料;点解泰西咁多豪杰都从学界上捞标。唉!学唔学事小,难道中国的前途咁就罢了?重怕你冲亲野蛮个的狮鼻,就断送你惊天动地的硬命一条。”
粤人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往往站在个人的角度,而不是站在某个真理的高度去证明自己的观点的绝对性。他们在世俗的理智里看待国家的革命和改革,清醒而冷静,不盲目地牺牲个人的自由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