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与自噬
——论《喧哗与骚动》中杰生的形象

2019-07-12 08:16吴亚男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凯蒂金钱孩子

⊙吴亚男[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一、痴缠

在威廉·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家四个孩子呈现出极为不同的形象。对于杰生这一反面角色,作者曾这样评价:“对我来说,杰生纯粹是恶的代表。依我看,从我的想象中产生出来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恶的一个。”在创作者的“盖章认定”下,杰生这一恶人形象随即更为牢固地建立起来。那么,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恶的代表”,书写这种“恶”又有怎样的意义,是分析杰生这一形象的关键所在。杰生的贪婪与冷酷构成了他的恶,这从他幼年时期开始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贪婪体现为对金钱的执着,他曾因为双手都插在口袋里紧握着钱币奔跑,导致身体难以保持平衡而摔倒。黑奴威尔许说“他什么时候都攥紧了钱不松手”,并预言“杰生长大了准是个大财主”。孩童时期的杰生不仅痴迷于守财,还会动脑筋生财——他和邻居家孩子一起糊纸风筝拿出去卖,居然可以赚到钱。在家中经济条件并非差到需要孩子自食其力的时期,杰生仍对钱产生执念,充分体现了他天性中的贪婪。小说对幼年杰生冷酷性情的描写更具体,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嘴里总是念叨要告发其他孩子逾矩的行为。凯蒂把裤子弄脏的时候:

“瞧瞧你的裤衩。”迪尔西说。“你真走运,因为你妈没看见。”

“我已经告发过她了。”杰生说。

“你还会不告发吗?”迪尔西说。

“你告了又捞到什么好处啦?”凯蒂说,“搬弄是非。”

“我捞到什么好处啦?”杰生说。

“告发”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不管自己是否从中获益,不管别人是否从中受罚。在孩子们玩水回家后,凯蒂问杰生会不会告发,杰生反问:“告发谁的事啊?”他并非不知道告发谁的事,而是准备去告发的事情实在太多,不知道从告发谁开始。大哥昆丁对杰生留有一丝信任,说“他不会告发的”“杰生是不会说的”。这种信任来源于他给杰生做过一副弓箭,他自以为善待杰生会得到些许回报。然而,杰生却说弓箭“都已经断了”,间接告诉昆丁他依然要告发,哥哥的善意与信任丝毫没有动摇杰生的决定。这种冷漠的言行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说的“恶的平庸性与普遍性”:“那真正的绊脚石(skandala,希伯来语,指使人走入迷途的障碍物——引者注),人类的力量不能移动它,因为它们不是被人类和人类可以理解的动机所引至的。那里存在着恐怖,同时也存在着恶的平庸性。”平庸之恶是一种没有动机的恶,这种恶存在于杰生的天性之中。虽然有人认为杰生的恶是由后天的家庭环境造成的,但是与其说“造成”,不如说是一种“催化”,家人对杰生的冷酷助长了他天性中的恶。

杰生有几次哭的经历,得到的回应和家中其他孩子哭的时候截然不同。当班吉和杰生一起哭起来,凯蒂和迪尔西首先温柔地安抚班吉,对杰生的眼泪则表现出厌烦。当杰生和凯蒂发生争执时,父亲的区别对待也尤为明显:

凯蒂跟小杰生在镜子里打了起来。“你怎么啦,凯蒂?”父亲说。他们还在打。杰生哭了起来。“凯蒂。”父亲说。杰生在呜呜地哭。他不打了,可是我们可以看见凯蒂还在镜子里打,于是父亲把我放下,走到镜子里去,也打了起来。他把凯蒂举了起来。凯蒂还在乱打。杰生赖在地上哭。他手里拿着剪刀。父亲拉住了凯蒂。“他把班吉所有的纸娃娃都给铰了,”凯蒂说,“我也要铰破他的肚子。”“凯丹斯。”父亲说。“我要铰,”凯蒂说,“我要铰嘛。”她在挣扎。父亲抱住了她。她用脚踢杰生,杰生滚到角落里去,离开了镜子。

班吉的视角展现了杰生在这次打架中力量和情感上的双重弱势地位,他最终被凯蒂踢得滚到角落里,这意味着他在家中逐渐边缘化的身份特征。父亲杰生三世疼爱其他三个孩子远远多过杰生,杰生仿佛是从与他同名的浑浑噩噩、陷入虚无主义无法自拔的父亲身上分离出来的勤恳、势利、邪恶的另一半灵魂。父亲过世后,杰生成为新的一家之主,更像是父亲的分身要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挽回家族颓势,但结果依然是徒劳。

康普生夫人与老康普生不同,她向来认为继承娘家巴斯康家族精神的杰生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她表明自己对杰生有特别的情感,然而并没有因此更宠爱他。在老康普生的葬礼上,面对淋着雨没有车可以乘坐的杰生,已经坐上车的康普生夫人并不在意,她在哭,在抱怨,在哀叹,丈夫的逝世和孩子们的痴傻、出走、自杀一遍遍地剥夺着她这位南方淑女的尊严与荣耀。因为她重视的是名誉,丈夫和子女都是她获得或失去名誉的筹码,日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杰生对母亲也失去希望。家人对杰生的无情与冷漠助长了他自身的无情与冷漠,母亲、姐姐、侄女的所作所为让他对女人、爱情、家庭都感到绝望。他说:“我是不会有女儿的,我怎么有脸把正正经经的女人娶回到那样的家庭里去呢?我对别人都非常敬重,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现在我要照顾的妇女已经够多的了。要是我结婚,没准还会发现新娘子是个吸毒的瘾君子呢。我们家就缺这样一个角色了。”

杰生自身性格中的恶与家庭带给他的伤害相互痴缠,使他丧失了爱的能力。金钱代替家庭变成了精神支柱,成为他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源泉。

二、自噬

杰生最痛恨的人是让他丢了银行工作的凯蒂,所以他报复的中心也是凯蒂和她的女儿小昆丁。他小时候缺少关爱,长大以后在金钱上也受到不到公平的待遇。康普生家族到他父亲这一辈已经没落,在这种情况下,父母为了扭转家族的颓势用卖掉家中最后一个牧场的钱供长子昆丁读哈佛大学,并给女儿凯蒂举行了体面的婚礼。杰生得到的仅仅是凯蒂的丈夫赫伯特在银行给他找一份差事的承诺,然而这个承诺却因凯蒂的私生女小昆丁的出现没有实现。他一无所获,却要在父亲去世以后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内心必然愤懑难平。

在老康普生的葬礼上,杰生见到偷偷来给父亲献花的凯蒂,她央求杰生让她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并愿意付给他100美元。杰生在讨价还价之后答应凯蒂,他回到家里把小昆丁偷带出来。凯蒂在街边满心期待地等待女儿,杰生确认她看到自己之后,把孩子“举在马车窗前”给她“看”了一眼,就让马车夫加速驶离,留下凯蒂无望地追逐着。这一次报复对杰生来说是“大快人心”的:“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心里说,我看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我想现在你总知道不能弄丢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

杰生的动机很明确:“我只求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让我把自己的钱赚回来。”他自认为是家庭中的受害者,他将自己的缺失和亏损放大之后,为自己的恶披上了看似合理的外衣。约翰·罗尔斯认为:“恶通常以妒忌的形式表现出来,由妒忌而生怨恨,由怨恨而生报复行为。”以受害者自诩的杰生在受到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之后,心中对于兄弟姐妹的妒忌之心更为强烈,直接采取报复行为来“补偿”自己。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正当且正义的。所以他对于凯蒂的报复并没有就此告终,而是一直延续到小昆丁身上。他历数外甥女的种种罪状:“这小娼妇,她弄丢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亲,每日每时都在缩短我母亲的寿命,还使得我在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他霸占凯蒂十多年来寄给小昆丁的钱,已经累积到惊人的数量。即使如此他也不满足,他对小昆丁的态度愈加恶劣,言语讽刺、暴力威吓、金钱压榨,使她感到在这个家中无法喘息、难以容身,最终偷走杰生私藏多年的巨款与男友私奔。

杰生对凯蒂与小昆丁无情地报复,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昆丁继而对杰生也进行报复,并且精准地戳中他的要害——金钱。杰生通过隐瞒和欺骗,用自己的灵魂喂养了一头名为金钱的恶兽,从这个角度来看,正是这头恶兽吞噬了杰生。

三、结语

杰生变成一个坏到骨子里还不自知的恶人,在故事的结尾带着一个家族加速走向灭亡,让人愤怒而又唏嘘。作家通过文学书写恶,大有深意在其中:“知晓‘恶’而警觉防范‘恶’,这是辩证式的、从反面来了解‘恶’的文学的善意。而从理解‘恶’本身来看,也可以改善我们的同情心,深化我们对罪恶本身的认知,训练出更为成熟的道德反应和伦理判断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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