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军 [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 杭州 310018]
茅盾很早就有一个穷本溯源、系统厘清世界文学发展演变源流及其规律的企图。他认为要从头研究欧洲文学史,就从希腊罗马文学开始;而要研究希腊史诗,又从希腊神话着手,旁及北欧神话,印度、埃及神话,乃至北美、澳洲、南部非洲神话;继而又深入研究中国神话。茅盾的中外神话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1920—1930年前后。茅盾晚年在《茅盾评论文集·前言》中回顾说:“最初,阅读了有关希腊、罗马、印度、古埃及乃至19世纪尚处于半开化状态的民族的神话和传说的外文书籍。其次,又阅读了若干研究神话的书籍,这些书籍大都是19世纪后期欧洲的‘神话学’者的著作。这些著作以‘人类学’的观点来探讨各民族神话产生的时代(人类历史发展的某一阶段)及其产生的原因,并比较研究各民族神话之何以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其原因何在?这一派神话学者被称为人类学派的神话学者,在当时颇为流行,而且被公认为神话学的权威。当1925年我开始研究中国神话时,使用的观点就是这种观点。直到1928年我编写这本《中国神话研究初探》时仍用这个观点。”
19世纪后期崛起的欧洲人类学派的学者,运用人类学的科学原理,对各民族神话进行了深入的科学研究,取得了大量突出的业绩,不仅颠覆了原来神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等从各自领域出发对神话片面的误读,而且形成了明显优于神话学派和语言学派的神话学说,成为当时影响最大的神话学说。茅盾深入认识到“比较人类学(Comparative Anthropology)要从人类的思想制度发展的全景里求得进化的阶段;要从野蛮人的怪异风俗研究到近代的法律,从石斧木矢研究到最新的机关枪,从游牧时代原始共产社会研究到现代社会组织。这一门科学,把最落后民族的生活思想,看得和文明民族的一般重要”,“把这种研究方法用在神话上,结果便证明了各民族的神话只是他们在上古时代的生活和思想的产物”。
茅盾特别推崇人类学派集大成者安德烈·兰(Andrew Lang)的神话起源学说,并奉为圭臬:“神话之起源是在原始人的蒙昧思想与野蛮生活之混合的表现。以此说为解释神话的钥匙,几乎无往而不合。这便是人类学派优于其他各派的原因。”茅盾曾多次介绍安德烈·兰有关神话产生的心理学说。兰氏认为,相信万物有灵、迷信巫法魔术、相信灵魂不死、灵魂可附他物、死者乃受仇人暗算,以及强烈的好奇心等,是原始人的常见的思想特点,原始人就是根据上述蒙昧思想,编造故事,来解释他们所见的自然现象,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所以世界各民族神话内容多相似。例如,世界开天辟地神话及日月、变形神话等多有相似性。同时,茅盾又引用另一位人类学派代表人物麦根西(D.A.Mackenzie)的话说:“神话是信仰的产物,而信仰又为经验的产物,他们又是自然现象之绘画的记录。人类的经验并不是各处一律的,他们所见的世界的形状以及气候,也不是一律的。”所以他们的神话又复同中有异。例如,印度酷热干旱,就有旱魃的神话;巴比伦有涝季,就有水怪的神话。此外,安德烈·兰的“遗形说”“以今证古法”等对茅盾都有重要的影响。
茅盾的中外神话比较研究,从理论上说,是受人类学派神话学说的影响并严格遵循相关的界定与理论;而从实际的工作及业绩看,又是具有开山拓荒的性质。
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ABC》中指出:“原始人的思想虽然简单,却喜欢去攻击那些巨大的问题,例如天地缘何而始,人类从何而来,天地之外有何物,等等。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便是天地开辟的神话,便是他们的原始的哲学,他们的宇宙观。不论任何发展阶段上的民族,一定有代表他们的宇宙观的开辟天地的神话。”这段话准确地阐明了开辟天地神话就是原始人解释天地缘起、人类万物生成的宇宙观的具体形象的表现,而且世界各民族(无论是进化的民族还是尚未开化的民族)均有类似的开辟神话。茅盾在细致梳理研究中国的开辟神话后指出,我们现有的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本是发生于南方而经过中部文人采用修改而成为中华民族的神话,现存可信的文献材料是徐整《三五历纪》(《太平御览》七八引)、《五运历年纪》(马氏《绎史》引)的记载。《三五历纪》“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云云(《太平御览》七八所引),表明盘古是与天地同生的神,这与芬兰、希腊及印度神话相仿佛。芬兰人认为这鸡子里就生出一切的物。印度神话说:“最初,此世界惟有水,水以外无他物,水产出了一个金蛋,蛋又成一人,是为拍拉甲拍底,实为诸神之祖。”而《五运历年纪》所载“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珠石,汗流为雨泽”云云(马氏《释史》所引),则把盘古拟作未有天地时之一物,盘古死后才有天地万物,这又与北美洲的伊罗瓜族(Iroquois)所说的有巨人旭卡尼普克的四肢、骨、血,造成了宇宙万物,有些相像。然而,中国盘古开辟神话与北欧有关神话更为相似。北欧神话说,最初宇宙为混沌一团,无天,无地,无海,惟有神蒲利与冰巨人伊密尔;蒲利有三子,曰奥定(精神)、尾利(意志)、凡(神圣);奥定等杀死冰巨人伊密尔,将他的肉造成土地,血造成海,骨骼造成山,齿造成崖石,头发造成树木花草和一切菜蔬,髑髅造成天,脑子造成云。茅盾认为上述巧合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对照外国开辟神话,综合《五运历年纪》“四极五岳”云云,茅盾推断盘古神话本是南方神话而渗入了北方民族的宇宙观了。
天地开辟创造以后,又曾经过一度的破坏与再造修复。这也是中外许多神话所共有的内容。《淮南子·览冥训》所记女娲补天一段便是这类神话:“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北欧神话中亦有故事与女娲补天相当。北欧神话说,到了Ragnarok(神的劫难)那一天,地狱中的恶狼逃了出来,吞食了日和月,看守地狱门的狞狗也起来反抗,毒龙已经啮断生命树之根,蟠绕地的大蛇猛激起最可怕的波浪,于是亨达尔乃吹报警之角。神与魔的恶斗开始了。终于是神都死了,苏尔体尔的魔火烧了天地和幽冥九界,一切恶神也都烧死。天地毁灭后经过无量数年,日神叔尔的女儿和继母志驱日车行天空,于是地上渐有生意,大火灾时仅存一男一女(Lifthrasir与Lif)再传第二代人类,神亦由第二代重整天宫。北欧神话中“神的劫难”可以和我们远古时天地一度毁坏而由女娲再造的神话对照起来研究。如人类曾经受过洪水的灾难,各民族神话都有洪水的故事,北欧神话中“神的劫难”也是属于此类的,中国神话中往古之时“水浩洋而不息”,女娲“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实在也是大洪水神话中的一部分片段。而《太平御览》引《风俗通》中所记女娲抟土造人神话,则与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奉命捏粘土造人,以及新西兰神话中铁吉(Tiki)用红泥掺和自己的血造人,也是相似的。
茅盾借鉴安德烈·兰的相关学说,总结中国开辟神话的成就并指出,这是中国神话的第一页。大抵最落后的民族相信天地万物是一个虫、一只兔子等一手包办,很快造成的;先进民族便说创造天地万物的是神或超人的巨人,且谓万物乃依次渐渐造成的。照此看来,“中国的开辟神话与希腊、北欧相似,不愧为后来有伟大文化的民族的神话,虽然还嫌少了些曲折,但我们可以假定这是因为后人不会保存而致散佚,原样或者要曲折美丽得多呢!”
茅盾在研究开辟神话的同时,亦很关注巨人族神话,因为根据希腊和北欧的神话,天地开辟之初与神同时生于此世界者,皆有巨人族。希腊神话的巨人族名铁丹(Titans),实亦神乌拉奴司(Uranus,义为天)所生子女,乌拉奴司恐铁丹篡夺己位,遂将其逐闭于北荒之塔塔罗司地下谷。北欧的巨人族为冰巨人伊密尔(Yimir),与神蒲里同时产生于冰山中。这些巨人族都是代表“恶”的,都常与神争权,扰乱世界,而最后为神所征服。中国神话里也有与希腊、北欧相当之巨人族。如《山海经》的《大荒北经》及《海外北经》里所记夸父逐日,也许是夸父与神争霸的象征,从“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弃其杖,化为邓林”来看,夸父之巨伟多力,也就和希腊的巨人族差不多。《列子·汤问》愚公移山传说的末尾,有帝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安置事,茅盾很怀疑“夸娥”即“夸父”,“夸娥氏二子”实即巨人族夸父的后代(夸父是一个族名),而夸娥氏二子负山故事,也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神征服巨人族后,命其善者服务,命巨人族阿忒拉斯负地而立的故事。推想起来,为帝奔走的夸娥氏二子,大概也是善良的巨人族。
不过,在茅盾看来,中国巨人族和神争斗的神话(假定原来是有的),几乎逸亡到连片段也不存在了。差可目为巨人族与神争权的神话材料的,乃是黄帝与蚩尤争战的传说。茅盾综合《山海经·大荒北经》以及《御览》《路史》《绎史》等所引各项材料进行研究,得出六个观点:第一,黄帝是代表“善”的,蚩尤是代表“恶”的;第二,蚩尤有超人能力,能作云雾,能纵大风雨;第三,蚩尤是“非人”的形象(兽身人语、铜头铁额、八肱八趾等);第四,蚩尤兄弟八十一人或七十二人;第五,黄帝不能胜蚩尤,则有天女魃或玄女及白龙白虎来助战;第六,杀蚩尤传说在民间流行为《蚩尤戏》及其他衍生传说。由这六点,茅盾得出重要的结论:“蚩尤的传说是中国古时一大史诗的材料,其性质确可比拟于其他民族神话中巨人族和神的战争。”
自然界神话是解释一切自然现象的神话,包括解释天体、昼夜、日月、星辰、风雷、雨雪、云霞直至鸟兽、草木,等等,中国的自然界神话,虽不免零碎且缺乏系统,但也是极为丰富的。
茅盾认为,太阳神在各民族神话中是极重要的一位。太阳的威力是无上的,但是它又像受了什么束缚,每天东出西落,单调驯服地工作,应该有个能管束太阳的至高无上的神。在澳洲土人的神话里,曾诅咒太阳,要求它不仅有日出,还要有日落,形成昼夜循环。新西兰神话说,太阳走得太快,曾被人捉住打跛了脚,从此走慢了,昼长夜短。《安塔利耶梵书》记载,神怕太阳掉下去,用五根绳子拴住它。美洲也有类似神话。而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兼有艺术、音乐、医药等职务,是最漂亮的一位神,他有美丽的宫殿在东方,他每天驾金车巡行天空,并有许多侍女(黎明女神或霞之女神)为他速驾。比较起来,中国神话里的太阳神亦毫不逊色。据《离骚》及王逸注、《淮南子·天文训》《太平御览》等相关材料,是“日御”羲和驾了六条龙拉着太阳车行于天上,从东方的旸谷出发,在咸池洗浴后,直往西走,到了西方崦嵫,羲和回车,炽热的太阳就滚到虞渊去了。但茅盾进而指出,《九歌·东君》里的“东君”才是太阳神——驾龙辀,载云旗,青云衣,白霓裳,举长矢射天狼,何等俊伟威武!茅盾借鉴人类学派“取今以证古”的研究方法归纳说:“我们从散处在地上的各种现存的野蛮民族的神话里,找出他们对于太阳的说法,看了之后,我们便知道现代野蛮民族和几万年前的原始人有一条共通的思想,有一双共同的眼睛,去解释他们所觉得是奇怪的天空现象。”
中国关于月亮的神话,没有太阳那么多。《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此始浴之”。“常羲”一作“尚仪”,古人已疑是“嫦娥”,而《淮南子·览冥训》所载嫦娥奔月故事久已为后来文人所广泛引用。但中国似乎缺少解释月亮盈亏的神话,惟《天问》里提及月死而复生以及月腹中有兔。月亮有兔的神话,虽然费解,但确是中国所独有的神话。《离骚》中又有为月亮驾车的月御“望舒”,则是仍把月亮作为神。外国的月亮神话多把月亮当作人看,而月的盈缺,说法更其繁复和浪漫。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都把日月说成是夫妻,星星是他们的儿女,太阳抓儿女当饭吃,所以星星不敢见他,太阳巡行天空,星星就躲起来。月亮看见太阳吃儿女,很伤心,撒些灰在脸上以示悲哀,所以月亮有时污秽惨白。
风云雷雨的神话,我们现在仅存片段,但与世界其他民族的神话也不无相通之处。《九歌·云中君》写云神驾龙周游天下,往来极快,便和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一样。《山海经·南山经》记载“凯风”(南风)、“条风”(东北风)都是藏在山谷里,待到必要时它就出来,古希腊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海与河的神话,也是各民族所必有的,但也许我们的民族最初是住在西北平原的缘故,海的神话就比河的神话为少(河洛之神、沅湘之神都是有名的河神)。希腊神话里有山林水泉的小女神名为Nymphe(意为新妇),《九歌·山鬼》中美丽的山鬼与之相当, “折芳馨兮遗所思”“思公子兮徒离忧”云云,也是恋爱的故事。
中国神话中也有不少解释鸟兽草木、春夏秋冬的神话。如《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的“鸟身人面”的“东方勾芒”,据茅盾综合《月令》《淮南子》《白虎通》等文献材料,考定为“主生之神”,是“代表春之发长气象的神”。原始人对四季循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故常恐冬之常住,春不再来;他们以为每年春之再来全赖神之力,因而想象必有一神主司其事,勾芒神便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希腊神话中也有与之相当者,就是女神栖里兹(Ceres)。
总起来看,茅盾的中外神话比较研究,是以人类学派神话学说为指针,秉持科学缜密的态度,通过对大量的中外文献的披阅、梳理、归纳、比对,追本溯源,考辨流变,去伪存真,多方求证,得以构筑起中国古代神话的基本体系,取得了中外神话比较研究的开拓性成果,做出了前无古人的重要贡献。
① 茅盾:《茅盾全集(第二十七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61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茅盾:《茅盾全集 (第二十八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204页, 第209页, 第93—94页,第94—95页, 第345页, 第105页, 第347页, 第347—348页, 第109页, 第362—63页, 第363—365页, 第161—162页, 第377—380页, 第168—170页, 第383—393页, 第398—4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