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鸿雁 [凯里学院人文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在深受儒家文化观念影响的白鹿原上,“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封建宗法制家族中的女性难有地位可言。统观《白鹿原》全书也不难看出,在以男性权利为中心的传统家族文化中,女性的奉献并不会得到男性的感激,女性的痛苦更不会引发男性的怜悯,妻子的义务不过是传宗接代与操持家务。尤其是在白嘉轩身上可以看出,作为整个白鹿原上最具有话语权力的族长,白嘉轩竟然曾说自己“生平最引以为傲的是一共娶过七房女人”。包括最后田小娥惨死后镇压于塔下,也是由于白嘉轩坚定地认为,是田小娥为人放荡、不知廉耻,引诱黑娃与孝文造成兄弟阋墙,从而挑起了两家的争端。所有的罪责都是因这个女人而起,而男人们只是“无意”“被动”地受到田小娥的迷惑而走上歧途,甚至在田小娥被鹿三以同样的原因杀害后,还要在她的坟上修塔镇压她的灵魂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在动乱的年代受尽凌辱的田小娥非但没能得到男人的怜悯,却在不同的男人身边辗转,成为可怜的依附者与牺牲品。在男性话语体系中,她的反抗被彻底地加以否定与消灭,作为女性的生存自主与个人尊严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在《白鹿原》的青年一代叛逆者中,白灵始终是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她天资聪颖,是长辈的掌上明珠,深受父亲白嘉轩宠爱,在封建宗法制的家族中,她更是第一个进入私塾读书接受教育的女孩子。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出身于封建家族,又接受了传统教育的女性,却凭借其觉醒的自我意识,在辛亥革命的风起云涌中毅然离开白鹿原,选择为革命事业而奋斗终生,走上了一条与父辈期盼完全相悖的道路。面对着传统的婚姻制度,即便是对严厉的父亲她也不曾退缩,甚至父亲以断绝亲缘关系来进行要挟,她也不肯妥协。她既勇于与鹿兆海私订终生,亦能在双方没有共同的革命理想之后分手,转而与志同道合的鹿兆鹏结为夫妻——白灵的自我意识与反叛精神由此可见一二。
此外,在加入革命的初期,懵懂的白灵曾以掷硬币的方式决定加入国民党,但在国共分裂时期亲眼看见国民党人将共产党人投入井中残忍杀害之后,强烈的爱憎意识促使她转投共产党的队伍中,直至为崇高的革命事业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作者在塑造白灵这一女性形象时,其所具有的勇敢、坚定、自我、反叛的精神如黑暗的时代背景中一抹独特的色彩,她就是白鹿原上白鹿精灵的化身,即便转瞬即逝,但仍给人以无限的启迪与思索。
田小娥可以说是《白鹿原》全书中最具有文学魅力,同时也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个人物形象。她出身于读书人家,却并未享受到门第之女应有的礼遇,她的父亲将她嫁给已经七十多岁的郭举人,自此她沦落为郭举人性虐的工具与“养生”的秘方,其生命活力与意志被无情地压抑,这令田小娥痛苦不已。而与举人家的长工黑娃相爱私奔,则是田小娥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的第一次大胆反抗,即便白家不接纳她,在白鹿原上也没有任何安身之所,她也情愿与黑娃相守于村外的破窑洞之中。之后黑娃参加“农运”失败而被迫逃亡,心地善良的田小娥为救黑娃而被鹿子霖所强占,后又被再次利用去引诱白孝文使其堕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而此时的田小娥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个家族中随时会被丢弃的玩物,自此她的本能意识促使着她突破伦理与道德的禁锢,转而用情欲来破坏正统的封建家族统治秩序,她以这种“恶”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叛逆与反抗。田小娥苦难的一生昭示着她的命运结局,即便她的反抗仍是盲目的,是出于本能的,却仍然给了白鹿原上的传统宗法文化以致命一击,发出了千百年来被压迫、被损害、被欺侮的女性最高亢的反叛之音。
总而言之,《白鹿原》中的白灵与田小娥两个经典女性形象的身上,都体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叛逆反抗精神,之于男权背景下的传统宗法制度而言无疑是一种新的生命力在蓬勃发展。尽管她们的反叛动机、反叛道路有所不同——白灵的反叛是自觉的行为,在其自身的思想觉悟、实际行动与革命决心中都有所体现;而田小娥的反抗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源自于被压抑已久的人性本能的反抗,因而是盲目脆弱的,但相比起白灵身上负担的政治悲剧与历史悲剧,更多地体现出一种难言的人性悲剧与生命悲剧。这两个经典女性的形象塑造,为《白鹿原》传递出了更多的有关于历史与生命的沉重思考。
在以男权为主体的性别政治中,女性的地位微乎其微,尤其是在当时传统封建秩序的压制之下,女性已经完全被化作了强权之下的依附者与牺牲品,唯有如同白赵氏、白吴氏、白朱氏等亦妻亦母的“温柔贤淑”式的“女性楷模”值得被尊重,而白灵与田小娥一类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则被划为“妖女”一类,面临着被镇压消灭的悲惨命运。但以女性主义的视角来对文中的女性形象进行观照之时,不难看出,《白鹿原》中女性命运悲剧,实则与当时民族命运的发展走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白灵作为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新青年群体,她以自身的觉醒勇敢地从封建家庭中走出来,毅然投身于国家前途命运的重新构造中,将自身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体现出崇高的人生价值取向。尽管如此,白灵依旧未能逃脱自身的命运悲剧,最终被人活埋误杀,但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之中,通过革命者的舍生取义为构建现代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可以反映出历史发展过程中人性的觉醒与民族国家发展相契合的曲折与艰辛。白灵的悲剧并非偶然,却在悲剧之中蕴含着革命的希望与力量,作者对中国革命之艰辛的深入思考在此得以体现。
而田小娥的命运与白灵相比,则更为多舛。她本出身于书香门第,美丽而妩媚,具有生命的张力与热情,却被父亲因一己之私嫁给七十多岁的郭举人做妾,受尽了虐待与凌辱,失去了人生存的基本价值。而从与黑娃私奔,到为救黑娃被鹿子霖乘人之危强行占有,再到最后被鹿子霖利用引诱白孝文,以勾起两个家族之间的冲突,最后惨死于鹿三的梭镖之下,田小娥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中一步步走向了灭亡。正如在封建制度瓦解之初,现代国家还未完全确立,在多方反对势力的联合压制之下风雨飘摇,作者从这个女性的悲惨命运入手,借其之口,更是道出了对民族命运启蒙的一种呼喊,新的民族精神在国家崛起时恒久的悲剧意味与被压制的女性的悲惨命运是息息相关的。
综上所述,陈忠实的《白鹿原》在行文中深入挖掘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资源,探讨了民族命运前途等深刻问题,以其书中所体现出的厚重的文化底蕴,对当时时代中(封建帝制土崩瓦解)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进行了系列构思与探索,在诸多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将社会大变革时代中的个人主体所承担的生命沉重感刻画得入木三分,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形象——她们并非作为书中的主体人物,而是作为男权政治中的依附者与牺牲品最终走向了悲惨命运。在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压制下,女性若想摆脱自己身不由己的命运,往往是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无论是自我意识觉醒,渴望追求自由解放的白灵,还是企图以人性的欲望突破桎梏枷锁的田小娥,她们最终以悲剧收场,成了这古老的封建秩序湮没之前最卑微的殉葬品。而就在作者对这样的女性形象进行深度刻画的同时,也更是体现出了作者对国家民族命运前途的深入思考——所有的悲剧都不是偶然发生,而在悲剧消解后,也必将会对现有的生存状态产生巨大的影响,就如同一个民族从衰落走向复兴的过程,在其衰落背后,也更是潜藏着无穷的力量等待着重新生发,中华民族从传统迈向现代过程中独特的历史命运与生命体验也正是由此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