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宝
天上的星星闪亮的时候,小和尚和卞小兰赶回到村里。肖队长在胡老师(刘少奇)那儿商量事情,听说他俩回来了,他和胡老师会心地笑了。胡老师说:“今晚过铁路!”
肖队长大步流星朝家里赶,半路上,他遇见了小和尚和卞小兰,看见他俩身上的伤口,听到他们打探情况的经过,把他俩搂在怀里,疼爱地说:“好孩子,吃苦了,吃苦了。”
淡淡的夜色里,两个孩子在肖队长怀里,像躺在温柔的摇篮里,感情激动。在外边吃了很多苦楚,这时在最亲近的人身边,那些苦楚,一下子化作了清澈酸楚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淌吧,淌吧,让这清亮酸楚的泪水尽情地淌,去抚摸疼痛的伤口,去慰藉焦灼的感情,去滋润两颗少年的心……
在沉静中,肖队长用平缓的话语打破了沉寂:“我本该让你们回家歇息的,可胡老师和小王叔叔今晚就要走,现正在抗日学校给儿童团上最后一堂课,你们回家吃点饭,赶去听课吧。”
小和尚和卞小兰不像刚刚从小鬼子的樊笼里逃脱出来,不像刚刚经历过伪军的皮带抽打和绳子的折磨,不像刚刚长途跋涉疲累饥渴的样子,飞一样地向抗日学校跑去,肖队长在后边大步流星也没有追上他们。
胡老师要走了,要离开朱樊村。他向村里提出来,要在抗日学校给儿童团上最后一堂课。肖队长不同意,说:“老胡同志,石湖那边虽然情况正常,但也说不准,说变化就会变化的,迟走不如早走,我们马上送你过铁路。”
胡老师点上一支烟,吸上一口,笑着说:“再紧张,我也要上完最后一堂课。”
小和尚赶到课堂上,看见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屋里挂着一盏汽灯,照得四处明亮亮的。他拉着卞小兰的手,像两条鲤鱼似地,溜滑地钻进人群,进到里边。
儿童团员被人群围着,他们扛着红缨枪,整齐地坐在地上。胡老师站在一张桌子前,正在点儿童团员们的名字:
“姜尚德。”“到!”“李春生。” “到!” “卞小兰。”“到!”
院子里出奇的静寂。
儿童团员们回答胡老师的声音都有点异样的激动。
站在一边的十几个队伍上的干部战士,还有民兵、群众都静静地看着胡老师上课。
胡老师点完名,抬起眼睛,望着一个个儿童团员,说:“同学们,今天晚上,我给你们上最后一堂课。”
说到这里,他话音忽然停顿下来,好像在思索什么……
“同学们,”稍停之后,他向儿童团员们说,“上抗日学校以来,你们已经知道很多革命的道理,知道你们是未来的主人,抗战胜利后,新中国的建设,就靠你们。你们是红色的孩子,红要红在心里。”
儿童团员们心情激动,像有许多激动的话想对胡老师说又说不出来,只有一双双热热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胡老师说:“现在法西斯的头子希特勒正在进攻苏联。在我们中国,蒋介石正在积极反共,磨擦分裂,破坏抗战,引起全国人民的反对。共产党劝他不听,真是顽固,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蒋介石这叫独裁专制,不抗日,又不让别人抗日;不民主,又不许别人办事。件件都是包而不办,叫做占着茅厕不屙屎!正如《大公报》送他的两句话:好话先生说尽,坏事先生做绝。”
“呵呵呵。”院子里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很快,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入神地听胡老师讲话。
胡老师目光炯炯有神,继续说:“我们共产党主张,抗日的事情大家干,国家的事情大家办,有话大家讲,有工大家做,有田大家种,有饭大家吃,有学大家上。我们事事从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人出发,事事想到全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才能坚持抗战,最后取得胜利。”
说到这里,他有力地甩出右臂,把手挥向天空。他刚走进课堂时的那种温文恬静的神态不见了,眼中光芒锐利,臉上神情炽烈而坚定。
院子里响起哗哗的掌声。
胡老师就要走了。
人的感情是多么复杂和维妙啊,平日,在焦灼地等待时机,能安全地护卫着胡老师离开这里,抵达延安。现在就要走了,警卫员小王叔叔心情无法抑制的沉重起来。4个月的朱樊村生活,既紧张又和谐、温馨,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就这样离开可爱的小和尚、卞小兰、黑柱……离开勇敢、强悍、直言直语的肖队长……
在村口,集合哨吹起来了,护送胡老师的队伍就要出发。民兵迅速地排好队,儿童团员也迅速地排好队。
肖队长对着儿童团的队伍说:“你们在村里站好岗。”
“不!”小和尚竟第一次和肖队长唱起对台戏:“我们儿童团要送胡老师过铁路。”
卞小兰跟着说:“我要去!”
黑柱抢着说:“我要去!”
儿童团员们都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你们还有纪律吗!”肖队长猛地拉下脸来,不高兴了。
一刹那,儿童团员们被吓住了,不敢再看肖队长,耷拉下头,没有一句话。
小和尚哭了,抽动着双肩哭了。
“好啦,好啦,”肖队长对小和尚说,“不要动不动就淌眼泪。你刚从石湖赶回来,走远路行吗?”
小和尚不作回答,也不点头,泪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
肖队长说:“好了,我同意你代表儿童团去送胡老师,行了吧!”
儿童团队伍乱了,拥挤在一起,喊声一片:
“我也去,我也去嘛——”
肖队长手在空中一抡,火呛呛地说,“你们都留下来。”
一群人过来了,胡老师大步走过来。
小和尚朝胡老师喊了一声:“胡老师——”
胡老师拍了拍小和尚肩膀:“你现在识多少字哪?”
“452个。”小和尚不知是激动,还是一天疲劳、饥饿的折磨,身子微微地抖动。
“你呢?”胡老师望着黑柱。
黑柱已忘掉了不让他送胡老师过铁路的不快,激动地伸出4个手指说:“412个。”
“哟,怎么比你们团长少呀。”胡老师和蔼地笑道,“要向他学习,超过他,能吗?”
“嘿嘿。”黑柱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王!”胡老师喊过来小王叔叔,说,“书呢?”
小王叔叔从身上皮包里拿出两本书,递给胡老师。胡老师望望儿童团员们,盯着小和尚说:“我赠给你们两本书,一本《扬子江前线》,一本《抗日歌曲选》。你们要好好学习。”
“是!”小和尚一只手握着红缨枪,一只手把书紧紧抱在怀里。
小王叔叔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庄重地递给小和尚,说:“你拿住,好好珍惜。”
天黑黝黝的,小和尚看不清小王叔叔送的是什么,就问:“什么东西?”
小王叔叔说:“毛主席相片。”
“真的呀!”小和尚惊喜地叫起来。
儿童团员们都拥过来,“我看看,我看看!”
小和尚说:“不要挤,你们都有看的。”
小王叔叔说:“给你们留个纪念。你们要保管好,不能弄坏了。”
小和尚保证说:“一定不会弄坏。”
卞小兰说:“给我收藏吧,我有一个小本子,放在里面不会坏。”
……
队伍出发了,说是走,还不如说是跑。一边跑,小和尚一边问小王叔叔,“你们还能再来吗?”
小王叔叔说:“一定再来。”
小和尚问:“你们往哪走呢?”
小王叔叔没有说话,抬眼朝天上望望,随后,用手指着北边天上一颗亮亮的星星,说:“看见那颗最亮的星吧,就朝那儿走。”
小和尚问:“那是什么地方?”
小王叔叔想了想,说:“是北方。你要想胡老师呀,就看看那颗星星,我们都住在那颗星星下面。”
“真的呀。”小和尚颇有些激动,又问,“那颗星为什么最亮?”
小王叔叔说:“那是北斗星,它靠我们最近,所以也最亮。”
“北斗星。”小和尚眼睛不时地看看天上的北斗星,在密密麻麻的星群里它是那么明亮、清丽和耀眼。
在黑夜里赶路,小和尚只知道跟着队伍跑,也不问跑了有多远,跑到了什么地方。
“到铁路了。”有人悄悄说。
小和尚有些吃惊:“走这样快呀,很快就到铁路啦!”
黑暗里的庄稼地一片肃静,如果不是小鬼子的铁壳巡逻车隆隆驶过的响声,和那雪白的探照灯光刺破夜空,哪里看得出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两条铁轨冰凉的横穿过庄稼地。这就是惊心动魄的陇海铁路,这就是小鬼子企图封锁住共产党人去延安的大铁路,这就是小鬼子掠夺中国人物资的大铁路。小鬼子说它不可逾越,称这窄窄的两条铁轨,犹如滔天巨浪的黄河,皑皑白雪的天山……
巡逻车一过去,下面再有一会儿,小鬼子一排巡逻队又会走过来。肖队长迅速跳上铁路,朝两边看看,随后,向隐蔽在庄稼地里的队伍招招手,一群人很快地上了铁路。
胡老师跨上了路基,突然站住了,指着铁路南边问:“这是什么村庄?”
肖队长说:“洪庄。”
胡老师又问:“那边有没有敌人?”
肖队长说:“有。”
肖队长脸上镇静,心里很焦急,这是在小鬼子的铁路上呀,巡逻车和巡逻队马上就要过来,万一……他心止不住地咚咚跳,想催胡老师快走。这时,胡老师却转过身子,又走回到路那边,跳进路沟里,用手一下一下细细地丈量沟有多深,接着,一步一步走起来,用脚步数数沟有多宽。
肖队长急坏了。
“老胡同志,很危险哪,还是快走吧!”他顾不得什么了,催促说。
“好的,”胡老师说,“马上就好了。”
胡老师依然一步一步走着,看那神情,全然不像在小鬼子封锁的铁路上,倒像是在和平的环境里从容不迫地散步。这边测量完了,到了铁路那边,胡老师又跳进了路沟里量起来。
肖队长心急如焚,用手扯扯小王叔叔衣袖,让他催促胡老师赶快离开这里。
小王知道胡老师的脾气,他不量完路沟不会走的,于是向肖队长微微地摆摆头。
肖队长急得跑上前,又说:“老胡同志,你走吧,这里随时可能有敌人来。等你过去,我来给你量,保险不会错,一分一毫也不差。”
胡老师望了望一脸着急的肖队长,安慰说:“好同志,不要紧的。我想具体了解路沟是怎樣的。自己了解,总要比听人汇报好。你看,耽误的时间不是不多嘛!”
肖队长点点头,笑了笑,心里还是紧张地咚咚跳。
胡老师走出了路沟,几十个八路军同志护卫着他离开铁路,那边隐蔽在庄稼地里的山东秘密交通站人员一下子迎上来。肖队长和民兵、小和尚如释重负。
胡老师和小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黑夜里响起几声青蛙和蝈蝈的叫声,显示出夏夜的安宁和神秘。
小和尚站在铁路上,屏息静气,想听听胡老师他们最后走去的脚步声,可怎么也听不见。他真的走了,小王叔叔也真的走了,他们还能再回来吗……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抬起眼睛,看着北方天幕上的星星。那儿的星星真密呀,数也数不清,那颗最亮的北斗星不住地眨着眼睛。他自言自语地说:“胡老师就是朝着那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