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强
最近心血来潮画了几幅秋意小品。
所谓秋意,从古到今大概表达的无非两个意思。一个是成熟、收获、喜悦与满足。这应该是天高气爽的初秋或中秋光景吧,满目的五谷丰登、丰硕的瓜果桃梨谁不高兴呢。但只要留心古人画册就能发现,古代画家其实极少画这种只满足于感官之乐的国画。最多如明清《清供图》那样,简约弄几样供品,或梅兰竹莲,或清淡时蔬,或佛系瓜果,心香袅袅,古逸馨凝,聊以自慰或赠友。就如俄国作家列夫.托暂的明媚总隐不住其间一定含有的萧杀之气,因而叫人尤其是宦途未卜的古代文人感觉到刻骨的无助和畏惧,以及幽长的独孤和凄苦。此类秋意古诗词可以说不胜枚举。诸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李商隐的《雨夜寄北》,张继的《枫桥夜泊》、白居易的《微雨夜行》。也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其中的"宋玉悲"还成了文人们吟诵悲秋的代名词。画的影响不如诗歌。古人画画,其实也是吟诗。情之所至不尔斯泰所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千篇一律的小"幸福"大概就没有必要像今天的人们那样不停地在微信上浅薄地显摆吧。古代文人们反而多吟诵深秋,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切表述出第二个意思:悲寂寥。也难怪,秋冬之际,乍暖又寒,"一层秋雨一层凉",那些寥落的残枝败叶,难免叫人回味很多。而且即将迈入未知的难以忍受也必须忍受的冬天,即使现实画面再金色闪闪、一团和煦,都如白驹过隙,短可遏不可止,于是,能写的写,能画的画,既能写又能画的就在画上题诗赋词。诗画皆抒心写性,由"灵台"天然勃发,意趣自然就别有滋味了。这,大约就是文人画的由来吧。
唐代王维是被大文豪苏东坡首先誉为"以诗入画、以画入诗"文人画鼻祖的。他的画现多已不可得,但他的诗仔细吟读,何尝不是言简意赅极好的文人画呢?后世以此为题而绘写的文人画也还真不少。当然,"诗佛"王维的饱含秋意的诗画似乎并不萧杀,往往更多的是"复归平正"的缕缕禅意的阳光,洒出了许多高深玄奥的哲学意蕴。
到了宋代,马远"马一角"和夏圭"夏半边",大约他们行迹在野,几乎被现实边缘化,甚至或许有过刻骨铭心的凄凉生活阅历,他们画中的"悲秋"之意就十足了:边边角角奇奇怪怪的残山剩水,极力支撑起他们高远廖旷的心境,为后世拓开了一方璀璨的艺术深邃空间。
元代文人画展现的秋意很为后人看重。"元四家"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其画作的共同特点,就是既没有秋景中"最后的狂欢"那般喧闹,也没有冬天凌厉悲切的萧杀,只一味如秋水般的从容和沉静,澹泊和澄寂。大约也就像故居一弯存放了许多年的老谷穗,不求闻达,不悔破败,只固执地低着头弯着腰在那里,不沉思,大约也不冥想,空而灵,灵而静,静而虚,虚而实,空色不异,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以致现当代众多研究文人画的批评家美学家哲学家,如宗白华、李泽厚、邓福星、朱良志等等,谁能绕得开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艺术高士呢?
明清的落魄文人很多。时代萧杀秋风劲吹,延绵不断的"连坐"、"文字狱",使得长着"异骨"的郑板桥们自然不如还有一方闲阳高照的老祖宗陶渊明活得潇洒自在。于是,他们的书画行走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乱石铺街"中,既没有"阴山道上"的无拘无束,也没有"高山流水"的相知相伴,就不免凄风寒雨,不免怀旧恋乡,不免丑山怪石。因而仔细看,他们这些文人画往往都显得不够雅致,"度日无闲",心浮气躁,便就多有暮秋的潦草荒疏之气了。
时代造就艺术,艺术反哺时代。时代往往是粗线条的。因而文人画最重要的特点是写意。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直追其神。这个神,是风神,是精神,是文人刹那出现的心光、心境或心绪,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的瞬间灵魂独在。这样的写意,其实并非信笔而为,并非无形,而一定是极为精准、简约、细腻、高妙的神来之笔。比如"文人画的珠穆朗玛峰"八大山人的诸多小品,就如秋后恬静的去尘独在,高标自竖,心逸神飞,叫人满满的都是很多细节的反刍,以及延伸出来的回味。
當然,文人小品画中的很多物景,是被文人们一致认定而信手拈来的意识"道具"。小船、茅亭、枯树、昏鸦等等,大多跟人们在古诗中形成的审美定式有关联。诸如小船就脱不开柳宗元"寒江独钓"的氛围,枯树昏鸦就叫人不禁想到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画中的茅亭难免会出现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诸葛子云亭"……等等。
秋天的意象是最为丰阜的。但丰阜的景象并不完全等同于艺术,尤其不等同于小品画。现在的所谓文人小品多有窠臼式的跟风嫌疑,也有粗制滥造的狂妄和不恭。但无论如何,时代在发展,时代小品画多多少少会有时代风潮的习染。好的文人小品画都是通过独特而神奇的艺术性表达方式,叫人容易收获更多个性体验的精神上的意趣和享受,并可以反复咀嚼,和思想意识的不断淘涤,从而小中见大,变得既轻盈又空灵,既简约又丰富,既短暂又永恒,直至意象从一个秋天延伸到了四季,从刹那生灭延伸到了人的一生洞彻,甚至看清亘古万象。
———这样的秋意小品,你喜欢吗?如果喜欢,文意泉涌激情来临时,不妨也试着表达一下吧!
选自《安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