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我所居住的小区是个风阵。常常,南窗下绿化带的树木静止不动,像舒缓的乐曲正在抚摸它们的树干、叶脉和年轮。北窗外小区里那些柿子树、柳树却摇晃得厉害,树骨头里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我们听不到的摇滚。这两种曲风,让我常常对风级失去辨别力。
有时候,我会看看不远处的烟囱。那是一家钢厂的所在地,厂房的结构被一座小山隐去,只留下烟囱高耸着,将这喷云吐雾的行为嫁祸给那座山。天气晴好时,白色的烟雾笔直笔直的,没有一丝犹豫。起风了,烟雾歪斜着。风大的时候,它先是低沉,到了远处又忽然高升,像一条被按住脑袋的白蛇,又猛地抬起头来。我总是想象着烟雾弯曲时大风的嘶吼。
小区里,几位刚收拾完花草的中年妇女在背风的地方吃饭,有人躺在一块破布上休息。她们围着红的蓝的头巾,风掀开其中的一角,让她们露出眉眼来。忽然,一块红头巾从谁的头顶掉下来,被风吹起,一直向前翻滚。几个人站起,从不同方向包抄,像在围追一只兔子。一场与风有关的恶作剧在上演,女人们奔跑着,用手拦,用脚挡,最终河边的一棵矮树苗拦住了头巾。那女人在风里抖落红头巾上的土和碎树叶,其他的女人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每天,隔着玻璃窗,看一群女人与风相处的细节,像是在看一部哑剧。那些彩色的头巾在风里翻飞的样子,让我想起蝴蝶,也想起我那些在异地打工的女性长辈。她们被风刮向远方,整个过程早已说不清是让人欣喜还是令人悲伤。
十一岁开始,我要到山那边的村子里上学。学校没有食堂,我们三天回一次家去背馒头,到了学校,大家各自把馒头放到一个大蒸笼里加热,再配上学校供给的白开水。炒菜是放不住的,因而也很少带,一个装咸菜的罐头瓶子便开始追随我。那时的冬天格外冷,许多个晚自习,学生们安静地在本子上忙碌。窗外,风呼啸着一阵阵拍打着窗户,仿佛风也怕冷,它喊破嗓音,想进来。
学校没有宿舍,下学之后,我们裹着身子往各自寄居的亲戚家奔跑,在风阵里努力挤出一条路。有段时间,我寄居的表奶奶家要装修房子,她为我找了一户人家,让我在那里暂住。房主人是老两口,他们住在两孔土窑洞里,窗口很小,窗户用白纸糊了,只在低处镶了一块方玻璃。他们家有一扇会说话的门,我每晚归来,伸手一推,它便吱呀呀一阵叫,告诉主人,有人进来。温暖的气息忽然撞在脸上,两张慈祥的脸迎接着我。窑洞里总有烤红薯、烤馒头片这样的小食物从他们手里递过来。我睡在最左边,像一只蜷着身子的小猫。狂风来袭的深夜,我能听到窗外树枝被吹断的声音。风在撕裂,在安静的冬夜里不知道疯狂地撕碎了什么。清晨,我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可老人总为我点亮那盏瓦数很低的电灯。打开门一看,天空和院子都干净得出奇,好像能反出光来。我这才明白,风在深夜里要磨出一块镜子来。学校在山谷里,我独自顺着小山道往下奔跑,看见路上所有的树叶、垃圾之类的东西都被风藏到了暗处。星星、月亮挂在天上,淡淡的,却很亮,好像从树上刮到了远处似的。
大约是那窑洞与大地联系得太紧密,所以住在里边格外暖和,充满了安定感。我总在那些夜里,通过声音猜测这一夜狂风的性别、性格,想象它们的故事。有的风奔放,像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的风像丢了孩子的母亲……
一次去上学,我回望那个小窑洞,忽然觉得它像一只深情的小兽看着我,那幽暗的灯光多像一束目光。夜晚,躺在炕上,我撩开薄薄的窗帘,通过那一方玻璃往外看,感觉自己住在一只小兽的心里。我在那个温暖的居所里胡思乱想,酝酿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少年心事。大约知道,未来会走得越来越远,许多美好只能在记忆里回放,却难以回头。在那里居住的最后几天,我掉了一颗牙。他们都说,一颗下牙要扔到高处才好。我却拿着那颗牙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一个清晨,这两位老人跟我告别。他们说,你可以随时回来住。他们用了“回来”两个字。我出门的时候,回转身来用力甩动胳膊,将那颗乳牙扔到了窑洞顶上。
后来的许多年,不管刮风下雨,我都要在规定好的日子归乡或者远行。我逐渐变成了一个对风不那么在意的人。父母总是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打来电话说,他们遇到一场罕见的大风,这时便向我发起追问:你那里有没有刮大风?好像他们让风捎了什么东西来。我会伸长脖子,向窗外看看,这也像一个收信人的样子。我们共同经历一场风的时候,我父母声音里会有一种欣喜,好像那疾驰而来的风是从故乡吹来的,是连接他们与我的一条无形的纽带。
我不太能通过风的声音辨别出什么,这完全不像我的二舅。二舅在失明之后,耳朵便开始长出透明的触角,哪怕再微小的声音也能吸引他的注意。他站在院子里,依靠风吹在手上的力量和风携带来的诸多隐秘、混合的信息判断节气的来临。他常年放牧一小群羊,几只白羊和几只黑羊,散落在小山坡上,像一局未下完的围棋。二舅远比羊更安静,他微微抬起下巴,嘴唇微张,品饮风的味道,从里边咀嚼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近处的风是那般安静,远处的山风却把松涛搅动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很快,整个山谷都安静起来。烈日灼灼,我“咔哧”咬下一口苹果,二舅却说了一声,“嘘!”我不知道他在辨别、迎接怎樣一个声音,只好去远处独自采摘花朵。
那时,山里来了一个慕名采买苹果的男人。他每天跟姥爷一起吃饭、喝茶,也欣赏这一家人在一座山上的独居生活。他看到二舅身体里像装了闹钟般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在院子里劈柴,制造第一缕通往天空的炊烟。他放羊的样子,更像是借机倾听什么。到底听到什么,他却从不告诉别人。哪怕他的妻子在人前大声喊他“木头”,他也从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就在这天,我刚采好一大束花,便看到采买苹果的男人跟姥爷道别。他刚要坐上那辆驴车,就听见二舅喊,“别走”!那人以为二舅是在挽留他,对着姥爷笑了一下,便去拿鞭子。这时,却听到二舅又喊,“等等,先别走”。他便没再动。那是什么声音?在烈日之下,山谷里忽然涌来一股凉气。接着,我们听到巨大的咆哮声。姥爷急匆匆跑到高处,站在二舅身后。我们看到一股高大的山洪从上游汹涌而来,它们冲撞着崖壁,携带着上游人们忘了或者没来得及收拾好的农具、蔬果和一些生活用品。那声音被河谷放大了,听起来让人觉得恐怖。采买苹果的人没见过这阵势,早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如果不是二舅拦住他,采买苹果的人会不会被洪水冲走?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不断跟姥爷夸赞着:“你二小子真是个神人!”
风把河流的湿气吹到山上,吹到我们脸上,吹到羊毛里。二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指甲帮我把花径上扎人的部分刮得圆润,又将它们编成花环,默默戴在我的头顶。
相对于二舅听风的习惯,大舅更喜欢倾听人的声音。他常年穿梭于林间,去四面八方的村庄里跟人喝酒、聊天、交朋友。他一生都在琢磨怎么能从这座山里搬出去,在人多些的村庄里扎下根。那次,他半夜从山那边回来,双腿已经醉得挪不动步子,便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醒来已是清晨,露水将衣服全部浸湿。大舅发现腿里好像长满了石头,沉得厉害。他想大喊一声,嘴里却不断流出口水来,而且上嘴唇与下嘴唇严重错位。大舅意识到自己中风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爬回到家门口。姥爷从山里给他砍下一截天然的拐杖,他急躁地走来走去,一有人来,就会哭上一场。他看见大山会哭,看见羊群会哭,看见苹果树开花会哭,看见苹果树结果也会哭……如果说二舅是听风者,那大舅就像是造雨者——泪水凝成的雨把他的命运全部淋湿了。
我的两个舅舅早早就去世了,姥爷表面上镇定自若,但时常看着自己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发呆。“儿子”两个词成为灌进他骨头里的长风,一旦提起,便让他瑟瑟发抖。
许多年后,我回到那座山上,一口唯一的井干枯了,像一只流干泪水的眼睛,里边所有东西都被风干。而当年的事,当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一阵阵风般从我心上掠过。站在那里,我变成一个储藏风的罐子。
而现在,我天天看风向,看风级,不过是想为幼小的孩子挑选一个最佳的出行时间。在大儿子会说话的时候,他坐在我自行车后,抱着我说,妈妈,我感觉这阵风是白的。白白的风一摸人,人就想眯着眼睛睡觉。我父母那些年送给我的最温柔的风,我本能地将它转送给了我的孩子们。并且,我们总是与其他的婴儿相约,等吧,等着天气和暖无风的时候,我们就在某处一起玩耍。那时,我们就能一起站在阳光之下,让暖风给我们雕刻一个温柔的样子。那时,我母亲也会打来电话吧,她一定会问,你那里的天气好不好啊,风大不大?就像那些好天气都是她那里的大风吹过来的一样。
摘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