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在日本传承的唐代古音

杨建伟

“你知道尺八是什么吗？”

“不知道，没听过。”

“是治牙齿的吗？”

“什么chi，什么ba？”

在音乐纪录片《尺八·一声一世》的开头，中国路人在面对“尺八是什么”的提问时大都一脸茫然，观影的观众对于尺八也同样陌生。直到日本动画片《火影忍者》的主题曲《NARUTO Main Theme》响起，观众才觉得如此熟悉。

鼓声咚咚，如密集的雨点般打在大地上，“嗬”的一声，气势激昂，尺八演奏家佐藤康夫吹奏的尺八乐声冲了出来，悠扬的乐声中还混合着三味线、电吉他的演奏，最后以一声空荡的回响收尾，干净利落。在《火影忍者》中，这首主题曲《NARUTO Main Theme》成了主角漩涡鸣人的BGM。在他搓螺旋丸投入战斗、释放九尾妖狐等时，这首曲子总能如期而至：没有人能在这首BGM开始后打败漩涡鸣人。

曲中的尺八常被误认为箫。尺八与箫同为吹管乐器，同样发源于中国，因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但尺八在中国几近失传，反而在传入日本后得以薪火相传。

小湊昭尚长城吹奏

佐藤康夫-西安青龙寺演出

徐浩鹏

海山

远音

佐藤康夫出身于音乐世家，他的爷爷是第一代尺八演奏家佐藤井水。佐藤康夫和哥哥自幼学习尺八，哥哥继承家学，而他则拜师于尺八演奏家三桥贵风门下。

尺八演奏家小凑昭尚十岁时也从父亲 手中接过一支尺八。“有种以后不得不吹的不安感。”忐忑的他开始跟随一位名为佐佐木大盟的尺八演奏家学习尺八。直到17岁前，小凑昭尚每周需要固定练习两次，每次大概两小时，其余的空闲时间里也要练习。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能吹出声”。

在日本，像尺八这样的传统文化是“秘传”的，若非出身于音乐世家，学习尺八并有所成就并非易事。

儿时的小凑昭尚甚至觉得吹尺八是件丢人的事情，他更爱的是吉他这种西洋乐器。“它不是流行的西洋乐器，大家都不知道它，当时觉得自己吹这个比较跌份。”

许多年轻人也对尺八敬而远之。包括小凑昭尚曾就读的东京大学尺八专业在内，日本只有几所高校设立有尺八专业，而他当时的同学几乎全“抛弃”了尺八，因为“毕业即失业”。

接触到尺八之前，《尺八·一声一世》的导演聿馨也总把尺八误认为箫。事实上，尺八的出现要比箫晚得多。有一说法称，唐代贞观三年，一位名为吕才的人用竹子制作了十二支长短不同的吹管乐器，分别对应十二律。其中，居于十二律之首的黄钟管最短，长有一尺八寸，得名为“尺八”。由于音色悠远，尺八尤其适合拿来演奏宫廷雅乐，深得唐人喜爱。但其后由唐入宋，民间的箫、笛等乐器渐渐取代了尺八的地位，尺八风光不再。

还有说法称是唐代宰相魏征为尺八取的名，而将其带入日本并发扬光大的则是日本人心地觉心。对于尺八的源起，人们众说纷纭，使得聿馨放弃了溯源的念头。“这应该留给考古学家或者专业的人去做，我只是一个欣赏的人，我做《尺八·一声一世》是想让更多的年轻人像我一样地喜欢这个乐器。”

宙

30年来，佐藤康夫用尺八给人气动画配乐，组织乐队，将尺八与摇滚乐结合，希望打动现代人。

2016年的夏天，聿馨在佐藤康夫的《宙》中第一次听到尺八的乐音。当时，她开着车，车载CD里放着朋友送的这张同名专辑。“一转弯，从高架下来，在夕阳前面，《宙》一响起，我真的就不停地哭。”十年里，聿馨在职场与家庭中选择了后者，一心扑在了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却发现孩子长大后终究要离开自己，而自己却无法再像以前一样顺利地回到职场中打拼。她的迷茫心境被《宙》击中了。“一下子就被击中了，突然很难受，很想哭，然后就放开了，自然地流泪。”

《尺八·一声一世》中记录了尺八演奏家、爱好者和他们被改变的人生。美国人海山原本是个冲浪爱好者，为了夏威夷的海而去那里读大学，没想到在那里遇上了尺八，并成为一代传奇。在翻涌的波涛中，海山踏着冲浪板，气定神闲地吹着尺八，浪涛声与乐声一起飞 扬。

“他太厉害了，是尺八界独孤求败一样的存在。”海山的存在，让佐藤康夫也惊呼“久仰大名”。海山至今已发行了二十余张唱片，其中的《Bamboo》还曾获得了日本文部省的年度最佳唱片奖项。海山的音乐丰富且多有新意，在其中，人们可以听到尺八独奏，也可以听到他与欧洲交响乐团合作的，有尺八与筝加入的交响乐曲。这是海山想要做的事情，不为其它所羁绊。如今，海山隐居于山林中的一间自己建的小木屋，与尺八一起远离城市的烟火。

也有一些年轻人偶然被这种古老的乐器所吸引。在河南农村，90后徐浩鹏通过动漫接触到了尺八后便着迷了。他打工攒钱买了一支树脂的尺八——真正的竹制尺八至少要几千块钱，是他不敢想象的。没有老师，他就从网上下载佐藤康夫的作品以及乐谱来学习尺八。从艰难地吹响第一声开始，徐浩鹏一点点地学习如何演奏尺八。他计划用一年的时间学会演奏《宙》，结果真的做到了。

从东京大学毕业后，小凑昭尚很长时间没有工作，只能在地铁口当街头艺人。也正是这段时间，让他开始思考如何让尺八发扬光大。他会借用流行音乐的“壳”来包装它，像是巴西世界杯的开场曲、电影《教父》里的曲子等。“一开始得先吹几首流行歌曲，才能把别人的脚步留住，再让别人看我怎么用这种乐器吹这些歌曲。”

2004年左右，小凑昭尚与ANIPLEX公司正式签约，以尺八演奏家与艺人的双重身份正式出道。出道后，小凑昭尚重新考虑了尺八与流行音乐的融合度，继续努力让尺八音乐更年轻化。除了用尺八演奏流行曲目外，在音乐现场，小凑昭尚还将尺八与吉他等西洋乐器组合在一起演奏，为的就是“让大家感觉尺八不是什么特殊乐器，它和普通乐器是一样的”。

一声一世

夕阳下，小凑昭尚站在长城上，努力用尺八吹奏《晚霞》。悠扬的乐声传来，明长城与周围的山脉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凉。”这是我感觉离队长最近的一次。“十多年前，小凑昭尚与砂川宪和、市川慎组成了日本现代乐队ZAN。2006年，队长、尺八演奏家砂川宪和在登山过程中意外去世，登上长城是他的遗愿之一。

在尺八演奏界里，有个词语叫“一音成佛”，小凑昭尚这样解释它的意思：“它跟生死有关联，即自己在吹奏的时候，要一直专心地吹，从开始到最后，在人生道路上一直向前。”

在《尺八·一声一世》的拍摄过程中，小凑昭尚的儿子小凑千丸出生。“我一定会让他学习尺八的，但不会是我来教。”小凑昭尚坚定地说。

“如果他没有成为一名尺八演奏家，甚至有了音乐之外的梦想，你会同意吗？”

“這是传承，必须让他转回来，不允许他做别的。我对于他一定会做音乐这件事情很自信。”

这是日本匠人传统的核心之一：代际传承。尺八成了一条线，用音符牵引着上一代与下一代的生命与荣光。

“小千丸加油啊！”当小凑千丸还没拿起尺八时，小凑昭尚就已经给他打气了。

自从佐藤康夫成为尺八演奏家后，他和哥哥就渐行渐远。他的兄长延续了家族传统的演奏风格，而佐藤康夫却走摇滚路线，两人争执不下。不过，佐藤康夫并不准备修复与兄长的关系，因为他觉得痛苦是音乐创作的一部分。

这也是老师三桥贵风对佐藤康夫的期待：找到自己的路。三桥贵风曾在采访中说：“在日本，比我年轻一代的尺八演奏者，他们非常热衷和西方音乐一起合作演出。我总是对这些新一代的人讲，干什么都可以，没有问题，但你不要忘记你是吹奏古典民族乐器出身的人，你不要忘本就可以。”

佐藤康夫也很喜欢“一音成佛”这四个字，他觉得这意味着音乐是转瞬即逝的，却又是永恒的。他最喜欢在佛像前演奏尺八。在《尺八·一声一世》的最后，佐藤康夫站在西安青龙寺里，面对着佛像吹奏他为影片谱写的同名主题曲。他一袭白衣，面向佛像，旁若无人地演奏着。在他的身后，徐浩鹏站在人群中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佐藤康夫把尺八握在手里，身子往前一倾，向佛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