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猿的保护还有希望吗?—一个12年灵长类保护工作者的故事

2019-07-10 09:44阎璐
中华环境 2019年6期
关键词:天行长臂猿栖息地

文 阎璐

三位青年科学工作者共同创立云山保护,目的是希望继续用科研助力保护、保护需求推动科研监测的相互促进模式为保护中国的长臂猿及其生存的生态系统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在我国,长臂猿是和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了解长臂猿的生态、行为、社会结构、意识等方面,也是通向了解人类自身的钥匙。目前,自然科学界已经命名了20种长臂猿,中国有6种,然而其中的5种被IUCN红色名录列为极度濒危。5月22日是国际生物多样日——野生动物保护领域里最重要的纪念日,很多行业好友写了为什么要保护生物多样性的科普文章,我也想借此次机会,从一个一线保护工作者的角度,跟大家说一说中国猿的保护。

保护中国猿的缘起

2003年从伦敦大学学院(UCL)生态保护专业硕士毕业后,我回国加入了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中国项目。我负责FFI中国的灵长类保护项目长达8年,策划和管理了20多个灵长类保护项目。其中东黑冠长臂猿的保护非常值得一提——这是我投入时间和感情最多的保护对象,也是我坚持保护工作的信心来源。

在2002年之前,东黑冠长臂猿被认为已经灭绝。在中国关于这个物种最后的记录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由我国著名动物学家谭邦杰在文献中提到。

2002年FFI在越南重新发现这个物种之后,时任FFI中国项目负责人的Bill Blesich 推测,中国广西与越南交界的森林里也应该有它们的分布。于是2005年,我和同事张颖溢前往云南和广西的长臂猿历史分布区做了访问调查。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获得关于长臂猿存在的有效信息。与之相对的是,当地的野生动物贸易现状却很让人震惊,喀斯特季雨林也因为当地砍伐大树烧炭出售和放牧,植被破坏程度相当严重。而这些正是对东黑冠长臂猿最紧迫的威胁。

事情在2006年有了转机。

这一年,Bill在越南一侧区域考察,回来后兴奋地表示,从越南往中国方向眺望,森林外观保持了比较原始的状态,适合长臂猿生存,我们应该在这个区域组织一次专门调查。

于是,FFI中国项目在2006年4月23-28日组织了邦亮林区野外考察,希望能找到长臂猿在中国境内的生存记录。即使没有找到长臂猿,也要号召当地政府在这片非常重要的喀斯特季雨林建立严格的保护区。

在喀斯特森林做野外调查,对当时参加调查的队员来说都是第一次经历。野外条件艰辛,森林里没有固定水源、没有能够安营扎寨的小块平地;再加上陪同的林业部门工作人员对林区的地形地貌也不了解,整个调查的后勤准备并不充分。连续大雨阻断了我们的调查之路,当地向导和林业工作人员出于安全考虑,强烈要求我们撤出。

2019年春季,我们和志愿者给景东某小学的孩子们带去了长臂猿壁画以及系列科普活动。让生长于长臂猿栖息地的孩子能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为家乡的长臂猿自豪,是我们想促成的目的。因为这才是自发性的、源自信仰的保护。摄影:杨洁琦

就在我们撤出后的第六天,2006年5月4日,靖西县林业局和广西大学的周放老师在同一片森林里录到了东黑冠长臂猿的叫声。同年的9月份,嘉道理中国保育项目和当地林业部门组织了一次小规模调查,并拍摄到了该物种在中国的影像。时隔五十年,东黑冠重新出现在中国的消息震惊了当地政府、科研学者和保护机构。进一步确定它们种群和数量十分必要,于是,在2007年9月,FFI中国项目和越南项目共同组织了第一次中越联合野外调查,我主要负责组织中国一侧的调查。

整个调查队里只有我一个女生,并且我要负责整体组织和跟越南调查队的沟通协调。都说野外工作最能建立革命友谊,通过这次调查,我跟大家成了好朋友。在那次调查中,刚刚从昆明动物研究所博士毕业的范朋飞担任科学顾问并负责数据分析和整理。

通过中越双方的调查数据对比分析,我们确定共听到4群长臂猿鸣叫,直接观察到3群长臂猿,这三群都是跨边界活动的家庭,这也证明了两国联合调查这一决定的正确性。调查组向当地政府提出建议,应该对邦亮林区和长臂猿种群采取紧急保护措施,消除烧炭、开荒等人为干扰,以确保该种群的长期存活。

幸运的是,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林业厅和靖西县政府的支持下,在那片喀斯特季雨林成立了邦亮保护区,并于2013年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十多年过去了,保护工作初见成效,东黑冠长臂猿从最初被认为已灭绝,到2018年中越联合调查确定中国境内已增加到5群共32只(含跨边境活动的家庭群)。

保护成绩是政府、科研人员和保护组织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也让我们保护工作者看到极度濒危物种保护的希望。这,也是我们成立云山保护的重要原因。

从东白眉长臂猿到天行长臂猿

在东黑冠长臂猿的保护、科研和影像拍摄合作中,我、范朋飞教授、自然摄影师赵超形成了无敌的合作模式。

保护项目为野外科研监测提供稳定的资金支持和政府关系协调;一线科研的成果为保护行动和中越跨境保护合作提供坚实的科学依据;专业的长臂猿影像资料为保护和科研都提供了最佳的宣传素材及科研发现的证据。

也是在这样一种默契和三人多年对长臂猿保护的感情驱动下,在我离开FFI中国项目3年多以后,2015年,我们三人共同创立了云山保护,目的是希望继续用科研助力保护、保护需求推动科研监测的相互促进模式为保护中国的长臂猿及其生存的生态系统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范朋飞自2002年以来,一直在从事长臂猿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对我国6种长臂猿进行了种群数量调查和生态学研究。2008年,他和团队开始关注和参与高黎贡山东白眉长臂猿的研究与保护工作。

2017年1月,也正是范朋飞研究白眉长臂猿快十年的时候,他和国内外专家通过合作开展分子和形态学研究,确定东白眉长臂猿和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于49万年前就已经分化,并将其命名为天行长臂猿(或高黎贡白眉长臂猿)——取自道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新名字既符合了长臂猿在汉文化中“君子”的形象,也表达了研究者和保护者对它们的期望,希望它们能在自然界中顽强地生存下去。而对应的英文名“skywalker hoolock Gibbon”更是完美描述了它们在树冠层“健步如飞”的生活状态。

它是唯一一种由中国学者命名的类人猿,然而,随后的调查结果不容乐观。

在我国野外,它们仅剩不足150只,主要分布在云南保山、腾冲及盈江地区。天行长臂猿面临的主要威胁,在小范围内可能还存在偷猎,但最主要的威胁是栖息地的丧失和质量退化,以及小种群的影响。小种群给天行长臂猿寻找配偶和基因交流造成了困难。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我国的天行长臂猿已经到了灭绝的边缘。

2018年,第27届国际灵长类学会大会将它们列为极度濒危(CR)、全球25种最濒危的灵长类。

我和团队都认识到保护天行长臂猿刻不容缓。

图中的天行长臂猿母亲正在抱着她的孩子歌唱。摄影:李如雪

用科研监测助推公众科普

2009年9月至今,范朋飞教授带领的团队先后在腾冲大塘、保山赧亢和板厂对6群天行长臂猿进行了长期的行为生态学研究。目前,在赧亢和板厂各有一群天行长臂猿已经习惯了研究人员的近距离观察(习惯化)。

开展长臂猿习惯化和生态学研究在我国非常艰难。

不同于生活在东南亚热带森林里地势平缓区域的长臂猿,我国现存的4种长臂猿分布在亚热带高海拔地势陡峭的原始森林里。长臂猿可以在高高的树冠层快速移动,但追踪长臂猿的人只能在地面跟踪观察,有时候为了跟上观测目标,研究人员和向导会选择陡峭的岩壁走捷径,而漫长的雨季会导致山体落石和脚下土层松动,这就给追踪增加了很多的不安全因素。

经过研究团队坚持不懈的努力、以及对这两个习惯化群体的系统研究,我们已经初步了解了天行长臂猿的群体大小和组成、食性和取食行为的季节性变化、栖息地利用等基础信息,为该物种的保护提供了重要的科学依据。

在此基础上,我们确定了云山保护的几个工作方向:保护好现有的栖息地;加强种群动态监测;促进不同小种群之间的基因交流;建立社区层面保护对经济发展的正反馈;加强对政府部门和公众的科普宣传,提高对长臂猿保护重要性的认知。

简单来说,我们的保护行动分为了三块:1.云端护猿基地,探索保护区、科研团队与NGO共同参与的保护模式;2.本底调查和保护监测,持续开展灵长类为主的栖息地本底数据调查;3.长臂猿保护宣传:通过回归乡村和走进城市的一系列长臂猿主题宣传活动,撬动农村社区与城市人群的力量。

值得高兴的是,2018年,我们发起的众筹项目“共建云端护猿基地”顺利达成筹款目标,由此开启了高黎贡山板厂保护与科研基地共建共管的新里程。在高黎贡山保护区的支持与科研团队的指导下,基地的核心工作将覆盖该区域的长臂猿保护和种群动态监测,以及其他代表性的物种本底调查和保护实践。

我们三人(后排者为作者)和保护区工作人员(左)在查看刚刚拍摄到的长臂猿照片。供图:阎璐

我们和科研团队一起在2018年开启了长臂猿遗传多样性研究。当前,人们对于种群数量不足150只、栖息地破碎化严重的天行长臂猿遗传多样性所知甚少。如果将来需要采取抢救性的保护措施对个别区域的极小种群进行人工干预,促进种群增长,就必须要了解不同森林斑块中的长臂猿是否存在近亲繁殖带来的基因衰退。工作难度大,也缺乏专门的经费支持,云山的科研助理李如雪同学多次带领搜粪犬深入野外寻找猿类,被称为“史上最惨铲屎官”。

我们与铜壁关保护区签订了《长臂猿及其栖息地保护合作框架协议》、参与制定了《保山市高黎贡白眉长臂猿保护实施方案》;给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带去长臂猿及其保护的故事,影响了上万人次;我们与云南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德宏州盈江县林业局、云南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山管护局隆阳分局、无量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景东管护局合作,已于2016年12月、2017年6月、2018年6月、2019年3月开展过多次进校园科普宣教活动,收效良好,借助孩子们最喜爱的游园活动形式,将长臂猿的知识和保护融入游戏中,寓教于乐,使孩子们在游戏中识得自然。

愿千山常青,猿声常鸣

在这些年的保护工作经历中,每当回答公众长臂猿保护还有希望吗?或者有机会跟政府官员面对面介绍长臂猿保护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的问题时,我都会用开头东黑冠长臂猿保护[图片]这十多年的成绩做例子。

因为这是我亲身参与的保护项目,也是一个曾经被认为灭绝的物种被重新发现到种群数量和栖息地逐渐恢复的项目。东黑冠长臂猿保护成效能很好地诠释濒危物种保护的两个要素:第一,充分详实的调查和持续的科研监测是对濒危物种保护最重要的支持;第二,保护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所有的利益相关方积极沟通与合作,同时确保可持续资金投入。

长臂猿还是一个健康森林的象征和标志。同大熊猫、金丝猴一样,长臂猿在唤起人们野生动物和森林保护意识的方面也起着重要作用。长臂猿是森林状况好坏的指示物种,在受到人类破坏的森林中,它们往往是最早消失的灵长类动物。它们的声音可以相对较为容易地被监测到,因此长臂猿可作为森林保护状况恶化的早期预警系统,或作为实施保护行动计划后保护状况得到改善的证据。

唱歌,对于长臂猿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长臂猿的鸣唱可能和人类的歌唱有着相同的遗传起源。长臂猿喜欢在清晨鸣唱,在1-2公里之外都能听见。它们的歌声包含了“歌手”的种类、性别和地位等信息,可以宣告领域范围、寻找配偶、加深感情、稳固家庭关系。

我跟很多人都分享过在原始森林聆听长臂猿歌声时的感动。歌声在哺乳动物中并不常见,而长臂猿的歌声又是陆生哺乳动物中最复杂、最动听的。在响彻森林的精彩鸣唱中,它们不只是濒危的数字,而是有灵性、鲜活的生命。希望大家和我、和云山一起,关注并保护长臂猿及其生存繁衍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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