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舒克是我们班里的“小明星”,他一出场就自带音效与光芒,深受大家的喜爱与欢迎。
舒克的外号来得并不光彩,他又小又瘦,有些驼背,两边颧骨高高凸起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在一块儿,跟俩绿豆似的。一次公开课,老师让我们用成语来形容身边的人,记不清谁描述舒克时大喊一句“贼眉鼠眼”,全班哄堂大笑,舒克气得满臉通红,汗水不断地使他的眼镜滑至鼻尖。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膀,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小老鼠多可爱呀!《舒克与贝塔》大家看过吧?不如大家以后都叫我舒克如何?”欢呼声中,舒克赢得了颇好的人缘。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舒克都十分“吃香”,他是公认的开心果,人们提到他时总会笑容满面:“他是个性格超好的人啊!”一下课,大家都挤在他那小小的角落拿他逗趣,舒克都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笑容欢脱得像下水的鸭子,让我们好满足。
一天,女班长丢了班费,有捣蛋鬼扯着嗓子嚎了一句:“舒克,是不是你偷的?你长得太像小偷了!”我们捂着嘴笑得肚子疼,女班长突然弹簧似的跳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舒克,把他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稀里哗啦地倒在地上,我们被女班长无心而疯狂的举动吓得不轻,舒克盯着满地狼藉,呼吸非常急促,全身颤抖了起来,像一只惊慌的田鼠。好一会儿他挠去粘在脑门上的头发,露出招牌式大笑:“小事小事,舒爷不在乎。”“哇哦,酷毙了!”“舒爷真帅!”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舒克还要大度、风趣的人,我们又继续嬉闹开来。
事情结局是这样的:班主任在批改作业时,发现夹在作业本中的班费,将真相公诸于众。女班长喜极而泣,大家鼓掌喝彩,Happy ending!
傍晚,我打扫完卫生,校园里空荡荡的,空气被夕阳染成很好看的糖果色,浮动着甜蜜的芬芳。经过后花园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弓着背,像柞树上的那种虫子。他斜对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摄住了魂魄,完全失去了控制,紧紧攥着手工刀,左一刀、右一刀疯狂地在墙上划口子,由于太过用力,整个人好多次几乎都要撞上墙去。风把杨树吹得飒飒响,叶子把他的声音剪得支离破碎,他的嘴唇高速运转着,像阴天露出水面拼命呼吸的鱼。
我捂着嘴巴,恐惧、惊慌、失望与愤怒涌上心头,眼前的舒克让我感受到极大的欺骗与侮辱。在如动画片般无邪的年纪,一个人竟可以披着羊皮伪装得如此滴水不漏,当我们为他精彩的“表演”手舞足蹈、欢呼喝彩时,他像一个技巧高超的演员蔑视了全世界。
自从舒克的真面目被揭穿后,原先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他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只有阳光每天早晨八点钟透过窗前的梧桐树洒下一道朦胧的光线。他趴在桌子上,眼神愣愣的,手指追逐着稍纵即逝、无法触及的光晕,身子越缩越小,如陨落的行星,在我们的视线里彻底黯淡下去。再也没有人勾肩搭背喊他“舒克”,只有老师在课上偶尔点名:“林松,你起来回答这个问题。”
孩子们的社会改朝换代得飞快,一个王朝覆灭的同时另一个王朝会如日中天的兴起,我们闭上眼睛跟着大部队往前走,没有人会留意废墟上曾经有过怎样欢乐的景象。
后来,我不经意间碰见过许多“舒克”:白天里大大咧咧却在半夜泣不成声的室友、左右逢源仍孤身一人去医院的邻家女生……他们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戴尔克·施特略夫,把坏情绪打包收拾干净,还给世界一个无懈可击的模样。我不忍心惊醒他们的秘密,也不愿轻易附和喧嚣的人群。我终于学会宽容,学会谅解当下的无奈。而那年,面对舒克,我的尚方宝剑落下时从未有过半点犹豫。
每当我忆起这个瘦弱的男孩,比起那个愤怒、倔强的背影,在我梦境里出现更多的是那些年在他的感染下笑得前仰后翻的我们。在自尊心大于天的年龄,他如此小心又快速地把情绪打扫干净,用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忍耐脱口秀似的来一番自嘲。其实,舒克何曾伤害过他人?
他本来灿若星辰,一场梦的时间,突然就坠落了,沦为烟火里的一粒尘埃,可是谁又可以一直做天边的北斗星呢?
(摘自龙源期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