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1998年年初,一个寒冷的夜晚,已过了凌晨1点的夜晚。北京西皇城根南街9号,一座曾是清朝王府的宅院门前,突然聚集了相继赶来的北京百姓。他们是来找中华慈善总会的,是来为慈善救灾捐款的,带着从家里拿来的积蓄存款。中华慈善总会当时的确在这个大宅院里办公。这个大宅院是国家民政部一个办公地点,里面还住着一位前国家主席,所以自然会有警卫人员站岗。警卫人员把那些兴冲冲赶来的群众都挡在了门外。他们清楚中华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了,没有值班人员。尽管这一天,他们都走得很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七嘴八舌地说:“我们是刚刚听了广播才来的,慈善总会应该有人啊!”警卫人员只能如实说:“他们都下班了,办公室里没有人。”来捐款的群众有的不理解,也有的不相信,都不愿意离去。于是,双方发生了争执。这时,警卫部门拨打110报警,叫来了警察,不容分说地把大门前来捐款的人群驱散了。
…………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这还要从两天前的那个中午说起:
1998年1月10日,中午12点的钟声就要敲响的时候,北京的居民也大多感到了大地的颤动。“地震了吗?震中在哪里?”时任中华慈善总会会长的阎明复问同在总会工作的同志。很快,就从民政部和主流媒体那里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地震中心是河北省张北地区,6.2级,是较大的一次地震,震区10多万间房屋倒塌,4.4万人无家可归,死伤人数超过万人。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张北更是冷得让人难以忍受,零下27摄氏度,甚至会达到零下30摄氏度以下。吐口唾沫到地上,差不多就成冰碴儿了。
阎明复会长和慈善总会的同志们都在想,地震使那里的房屋差不多全部倒塌了。这大冷的天,冰天雪地的,那里的人们可怎么过呢?
阎明复会长清楚,党、国家、政府已经开始援助那里的灾民了。但是,对灾区的支援绝不能完全依赖国家、政府,还需要社会各界的支持,需要发动广大群众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优良传统。在民政部工作了多年的他,对此是有着深刻体会的。阎明复会长对大家说:“我们中华慈善总会是干什么的?就是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弘扬扶危济困的传统美德,就是要帮助那些不幸的群体和个人。”总会的同志们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张北的地震,灾民的困难,我们中华慈善总会不能坐视不管。灾民的需要就是对我们的号令,我们应该立即组织一次行动,支援灾区的老百姓。”
对张北震区灾民的救助,阎明复是深思熟虑过的。中华慈善总会自成立以来已经成功地做了并继续做着几个慈善项目,救助了许多急需救助的群体和个人。但是,相对来说那都是小范围的、比较专一的,也是要持续进行的。此时,在突然降临的自然灾害面前,如果还只是在较小的范围内进行募捐,顯然是无法对灾区灾民及时进行大面积救助的。他想到了广泛发动群众,想到了在民间要组织一次大范围的慈善募捐和救助活动。起码在北京,要即刻搞起来。他相信这样的募捐是能成功的,相信人民群众是有这个觉悟的,相信这样的救助不但是对灾民的救助也将是对社会道德良心的一次救助。
这样的决定在当时是需要有一点勇气和魄力的。因为多少年来,由民间组织面向广大群众和社会各界的慈善募捐还从来没有大规模地搞过。阎明复坚信这次较大规模的募捐和救援一定能成功。副会长吴建国首先响应。他坚决地说:“明复说得对,我们应该迅速把我们的声音传播出去,发动社会各界,参与这件事。”
阎明复会长对总会的每一个同志都是非常熟悉的,他对活动能力很强、交际也广的副秘书长张涌说:“你不是和北京电台生活频道的苏京平台长很熟吗?你马上去和他取得联系,争取他们的理解与支持,通过电台,通过他们的节目,把我们的呼吁播出去。”
紧接着,他脸一侧,又对口才好,而且对慈善工作十分熟悉的杨团说:“杨团啊,你即刻准备一下到电台去讲讲。”
除了在北京大规模地发动群众募捐、救助之外,他还草拟文件并请吴建国副会长把关,通知慈善总会在全国各地的团体会员,并与港、澳及海外的慈善机构取得联系。
在阎明复会长的安排和组织下,慈善总会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积极地,像战士投入战斗那样紧张、严肃地行动起来了。
张涌在散会之后,便按照阎会长的指示赶往北京电台,找到了苏京平台长。苏京平台长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决定改变当天晚间《人生热线》原订的播音计划,改播张北地震灾区的情况,播发中华慈善总会关于捐助灾区、灾民的呼吁,请中华慈善总会副秘书长杨团走进直播间做情况说明和动员。
播音员林白一走进电台,就接到了台长关于更换播音安排的指令。他有点措手不及。到电台工作,主持每晚23点10分的《人生热线》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今晚这样突然改变预定节目、临时赶制新节目的事情。他头脑有些发涨,他也了解中华慈善总会组织的这次行动,他乐意做这样的好事,只是要马上重新准备,而且一定要做得很好。他问自己:“我能做好吗?应该行,一定行!”他又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马上对台长说:“今晚原计划的‘海外北京人,约了嘉宾,刚刚来电话说,人已经上路了。”
苏台长坚决地说:“为灾区广播是头等大事。那个节目推迟一星期播,赶紧打电话,把人挡回去。”他迟疑了一下,马上说:“这个电话还是由我来打,我向他解释。”而后又疾快地对林白说:你赶快去调资料来。”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要把今晚的节目抢出来,时间就是生命。”
此时,林白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了,23点10分一到,众多的北京听众便会听到他的声音。而今晚他的播音将关系到北部高原上,那些遭受震灾的人们的生死冷暖。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你们好!欢迎收听《人生热线》节目。每周日晚上这个时间,应该是我们的固定栏目‘海外北京人。但是今天,我们的节目临时做了变更。现在,我们要谈的是刚刚发生在张北地区的非常严重的地震,以及我们生活在北京的人们,能为220公里以外的那些灾民做些什么事情……”
林白播音时,与在震区的记者不断取得联系,非常真实、生动、具体地向听众传递了地震灾区的情况,并且告诉大家:
“我们得到消息,中华慈善总会正在发起一个捐献活动。现在,我们就请中华慈善总会的副秘书长杨团同志来谈一谈。”
杨团代表中华慈善总会那极富感染力的呼吁、讲演,在听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人们争先恐后地打进热线电话,表达自己对灾区人民的关心与热心,他们中有的表示要捐衣物,有的表示要捐现金,有的建议把灾民接进北京,分散到居民家中,等天暖和了,再送他们回去。有人提议,这次中华慈善总会对张北灾民的救助活动,就叫作“一周紧急救援行动”。
此时,阎明复也在收音机旁,也在听这次不同寻常的广播。他听得热血沸腾,他也要打热线电话,可怎么也打不进去。第二天,他又听这个节目时,是在电台的帮助下,才打通这条热线的。不过,他那时的心里又多了一份内疚一份沉重。
阎明复没有预料到,就在前一晚,当林白和杨团通过电台介绍了张北震区的灾情和中华慈善总会的救援行动之后,一些极为热心的听众便在已是凌晨的深夜赶到了当时的中华慈善总会所在地,西皇城根南街9号。他们都是来捐赠的,为灾区人民奉献的。
那天一大早,当阎明复来到西皇城根南街9号,听说了发生在夜里的这件事情后,他顿时愣住了。他的心跳在加快,脸涨得通红。他为那些深夜赶来捐赠的群众感动着,更为自己没有充分估计到群众的慈善热情,没有安排工作人员值班而深深地自责。
自走进办公室,自听说了这件事,他就一直愣愣地站着。他不想坐到椅子上。
他来回走了几步,喘着粗气,转身面向窗外。
“昨天夜里天那么冷,人家不睡觉跑了来,而我们自己却躺在床上……”
他大声说,神情激动,像是说给大家,更像是说给自己。他又转过身来,面向总会的工作人员,接着说:
“他们留没留电话呢?我亲自去找他们赔礼道歉。是我们估计不足,没留人值班,是我的失误。”
…………
接通电台的热线电话后,阎明复首先就是一通检讨,向凌晨到中华慈善总会捐款的那些热心的百姓赔礼道歉。说到激动痛心时,他甚至都哽咽了。
那天的中华慈善总会办公室,一直被紧张而热烈的气氛笼罩着。先是两部热线电话铃声不绝,紧接着,来捐款捐物的人又纷至沓来。转眼之间,慈善总会当时那古老的一明两暗式的几间大房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早上,第一个来捐款的是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她就是从电台的广播里,得知中华慈善总会这一救助活动的。在这之前,她已经听说了张北地震的事,但还没有想到自己也应该伸出援手,是慈善总会的“呼吁”启发了她的慈善意识。上中学之前,她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农村,深知农民盖房的不易,深知农民生活的艰难。她郑重地通过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向灾民捐献了自己平日省吃俭用积蓄的200元钱。当她办完各种手续,转身要离开慈善总会时,发现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快忙不过来了,马上问:“我可以在这里帮忙吗?当志愿者。”她所在的学校第二天就要放假了。
顶多只有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就有七十多人像这位小姑娘那样,在捐款之后又积极报名当志愿者。他们中有已经放假的学生,更多的是退休在家的成年人、老人。他们不但要在这里帮忙,还要求和慈善总会的同志们一起到救灾一线。他们在办公室门前排起了长队,工作人员根据阎会长的要求,分别记下了他们的通信地址。
这时的阎明复,身先士卒,和大家一样里里外外地忙活。他心里涌起了一股股热浪,这热浪在他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使劲儿地翻腾着。
他也注意到了,那位来捐款的,腰直不起来的老太太。老太太从广播里听到给地震灾民捐款的消息,马上想到自己也要行善积德,也要帮助灾民。她拿出自己积蓄的200元钱,又把儿子上班前送来的100元也添上,破天荒地打了一次面的。她心想这救急的事儿可得抓紧。她急火火地到了电台,见了电台的人,才知道捐款的地方不在电台。电台的同志见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腰又不好,还这样惦记地震灾区的人民,很受感动,特意派了一辆公车送她到慈善总会。
阎明复为这位老太太朴素的奉献精神感动着,他和老太太紧紧握手,还说了许多热乎乎的感激的话。在工作人员帮助下老太太办好捐款手续之后,他又赶紧安排总会的两名工作人员用车送老太太回家。
总会的这两位同志一到老太太的家门口,心顿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起来。他们看见,老太太住在一座旧的简易楼底层的一间小屋子里。屋子进门的地方,堆了许多用编织袋装着的煤渣,只留了一个人走道的地方。屋子里有一张破旧的老式木架床,一个不大的旧柜橱。柜橱上摆放着一台14英寸的日立牌彩电,这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屋子里生着火炉,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壶盖啪嗒啪嗒响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两位同志对视了一下,默默无语地离开了这间小屋。
回到总会,他们向会长汇报说:“那老太太太穷了,自己没有经济收入,住在贫民窟一样的房子里。我们不该收她的钱。”
阎明复听着,眼睛湿润了。他是個感情极为丰富的人。我曾几次见到他眼圈发红的时候,都是因为老百姓的事情。有人说,作为高级领导干部,感情这样脆弱是不好的,容易吃亏。我却觉得,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有这样的情感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终于没有掉泪,沉思着,对大家说:“我们中华民族,我们广大的人民群众历来有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好传统。面对许多像老太太这样的好心人,我们的慈善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做不好。”
他还在民政部工作时,我就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一定要着眼于国内的慈善资源,尽管我们还要做许多细致的工作。”面对这一天的情景,他又感慨地说:“人群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有着较强的慈善意识。当然,这其中许多还要靠我们去启发。今天之前,我们并没有做许多工作,也没敢做太乐观的估计,因为经验阻止我们这样做。可是现在我们敢于说: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人群。”
他环顾捐赠现场,忽然又说:“今天的募捐一开始,普通百姓表现得最积极,而改革开放最大的受益者,那些民营企业家,到目前还没有动作。”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在思考。他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