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
有人的地方,就有歌声。
因为歌声是人类情感最原始、最朴素的一种表达方式。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有引吭高歌的信天游,天高云低的大草原有忧伤的长调,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自古就有船上人家的悠悠棹歌。
1
那就先从“棹”字说起吧——
棹,有两层意思。其一,读zhuō,形声,从木,意谓较高的几案;其二,读zhào,指长的船桨——古代的中国,短曰楫,长曰棹,皆为竹质船桨。再之后,慢慢引申出划船之意,实现了从名词到动词的转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就是此意。当然,有时候也特指船,并有棹夫、棹楫、棹影以及棹歌等词。单就棹歌而言,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特指古代的《櫂歌行》,《南史·羊侃传》曰:“(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莲》《櫂歌》两曲,甚有新致。”唐代骆宾王《櫂歌行》里“相思无别曲,并在《櫂歌》中”里提到的“《櫂歌》”,也是特指。另一层意思,就是普通意义上船夫的所唱之歌,换言之,就是一介船夫在舟上的所发之声,渐成棹歌。后来,本为乡野之曲的棹歌从民间歌谣逐渐演化成文人诗歌创作的一种手法,借其身骨而言乡土之义。经过文人之手的棹歌,秉承了《诗经》和汉乐府的诗歌传统,广泛使用比兴、双关、谐音等手法,内容以生产劳动、民间风俗、男女之情为主。这种演变模式与古代的竹枝词如出一辙。起初,竹枝词也只是巴山蜀水间的民谣,后来经由以刘禹锡为首的诗人才将其演变成一种通俗易懂的诗体。棹歌也罢,竹枝词也罢,它们的本源都是民间歌谣,正是文人的参与和推动,才使其成为一种富有民歌色彩的诗歌形式。
这种被近现代作家刘铁冷在《作诗百法》中称为“作棹歌法”的创作手法,流行于浙北、苏南一带,自古以来就被江南一带的诗人运用得游刃有余,他们以棹歌之名写尽江南风情与世俗生活,仿佛一部有韵的地方志书。清代的嘉兴诗人朱彝尊中年客居北京时写下的《鸳鸯湖棹歌》,计100首,可谓古代棹歌的集大成者。嘉兴南郊的鸳鸯湖,亦名南湖,早在宋代就是嘉兴诗人创作的热门题材,先后有《嘉禾百咏》和《秀州百咏》传世。朱彝尊却另辟蹊径,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完成的《鸳鸯湖棹歌》,借棹歌的诗体熔地名、人物、物产、典故于一炉,既写尽嘉兴风物之美,又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现状,有“可补方志所未备者”之功,并在嘉兴诗坛形成一个特殊的流派,正如他在《鸳鸯湖棹歌》序言里坦言的:“甲寅岁暮,旅食潞河,言归未遂,爰忆土风,成绝句百首。语无诠次,以其多言舟楫之事,题曰‘鸳鸯湖棹歌,聊比竹枝、浪淘沙之调。冀同里诸君子见而和之云尔。”
《鸳鸯湖棹歌》问世后,和者甚多,并在江南一带掀起了一个“棹歌体”的创作高潮。
2
成书于咸丰戊午年(1858年)的《石湖棹歌》,是继《鸳鸯湖棹歌》之后在江浙一带比较有影响的一部棹歌集子。
作者许锷,是清代同治、光绪年间的苏州文士,字达夫,号颖叔、瓢隐居士,室名诗可楼,世居老苏州的葑门一带,工诗、豪饮,尤善楷书。他有一段特别的艺术履历,那就是应张涌所聘,授其子弟。张涌本来就是文人雅士,其山水画用笔苍浑,《墨缘小识·吴门画史》《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均有记载。张涌的家在蠡墅一带,靠近石湖。石湖在姑苏城南,是太湖的一个内湾,湖光山色,风景绝佳。许锷得“家教”之便,常常勾连往返于石湖山水间,并创作了《石湖棹歌百首》。
我读到的《石湖棹歌百首》,作为“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之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月出版发行。这册“三合一”的影印本,除了《石湖棹歌百首》,还有《燕程日记》《听雨闲谈》。它们之所以流传至今,还得从著名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谢国桢先生的一次捡漏说起。謝国桢,字刚主,晚号瓜蒂庵主,河南安阳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卒于1982年9月4日。1926年他考取清华学校研究院,师从梁启超先生。毕业后或供职于国立北平图书馆、云南大学。新中国成立后,他相继在南开大学和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教和从事研究工作。他在明清史、文献学、金石学和汉代社会等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1981年还被聘为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领导小组顾问。“文革”后期,他的妻子先他而逝,悲伤萦怀的他远足苏州散心,在观前街的一家古旧书店慧眼觅得许锷的《石湖棹歌》稿本——我甚至猜想,会不会是在钮家巷的文学山房获得此书呢?文学山房是苏州的一家老字号书店,已有百年历史,我专门写过一篇《文学山房》以记其事。谢刚主如获至宝,在上海将稿本呈于文史掌故学家郑逸梅观赏并题跋,返京后他对许锷其人其事做了详细考证后,复将诗稿呈于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等三位大家,他们不吝赐爱,纷纷为之赋诗作跋。
1983年,谢国柱将许锷的《石湖棹歌》诗稿与另外两本书稿(《燕程日记》《听雨闲谈》)交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在《石湖棹歌百首》里除了附有的自识手迹外,还有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郑逸梅的书跋以及园林研究专家陈从周手绘湖山小景图,亦算是一段书坛佳话。
顾颉刚先生如是说:
石湖吾家先人冢墓所萃,以是余幼年辄随侍父祖乘舟至其地。至则必赏其山水之秀,盘桓不忍去。而舟人虑回城迟必促速返,恒怅然归。及成年足健,摸索道路熟,遂邀约朋侪由陆路往,出胥门经枣市、横塘至行春桥,仅一小时许耳。遂乃恣意登楞伽上方诸山,观吴城及对岸越城遗迹,想见二千年前两国敌对情况。偶拾得古陶残片,携归赏之。是地至南宋孝宗赐与范成大为别业,故有御笔“石湖”两字,刻山麓石上。其西有治平寺,门虽存而殿宇已烬。然门内有石刻苏轼诗,知此寺之建更在范氏之前也。上方山有塔高耸,其下为五通神庙,女巫咸萃,及汤斌抚苏,恶其轰动全城以惑众敛钱,亲至山上拉其像而倒之。又毁其庙,自是巫风遂绝,亦快事也。今读刚主示我新得之许颖叔《石湖棹歌百首》,知咸丰间湖上楼阁园林尚盛。余生也晚,皆不得见矣。九环洞桥,中秋串月,游船簘鼓之盛,昔人多言之。自上海设埠,苏州工商诸业随以俱往,城中人口日趋萧条,其留居者亦遂无力作此雅兴。余家居二十余年,未尝闻亲朋中有为之者,湖上之寂寞可知。何幸解放以后工厂数百,人咸就业,经济力随之渐臻恢复。异时地方建设必将以石湖全区建一公园,凡正当之文艺娱乐因而勃兴,则当秋夜明月照人之际,邀约朋好为串月之游,固可待也。余体頽唐,已不复作远乡想。聊书此以当野人献曝之一议,且质诸酷嗜苏州生活且遍索苏州文献资料之刚主先生以为何如。
一九七八年九月顾颉刚题于北京
顾颉刚先生的跋语,历数石湖的古迹名胜后,分析了自晚清、民国时期苏州工商业、人口日趋萧条的原因,并提出日后当建一公园的建议。而今天苏州上方山森林公园,就是石湖景区的一部分,已是苏州市民游山玩水、寻古访幽的好去处,每逢周末假日,游人如织。
叶圣陶先生为之赋诗四首:
石湖百首许君歌,写作俱佳劫不磨。
小印悉精笺亦雅,刚翁赏玩乐如何。
百咏于今德不孤,或题诗笔或留图。
眼明最爱从舟绘,如此烟波洵石湖。
因诵斯编忆幼年,嬉春爱上上坟船。
石湖想象成沧海,柳坞桃村望若仙。
中学时期三人行,石湖来去脚边程
桥头塔畔留珍忆,山色波光证友情。
诗尾有注:
刚翁先生雅令,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叶圣陶。
叶圣陶先生的诗跋中,第一首的起句“写作俱佳劫不磨”就道出了见到这件书于“咸丰戊午”诗稿的庆幸之情,因为两年后的咸丰庚申年(1860年),太平天军攻陷苏州城,文物古迹损毁严重,而这本录于清代孙星衍平津馆仿宋本《梅花喜神谱》笺上的棹歌集子,历劫而不失,真是万幸。第二首中的“眼明最爱从舟绘”,是赞美陈从周的《石湖放棹图》。第三首显然是睹物思情,因书怀旧,追忆当年春天乘船扫墓时节到石湖游览之事。第四首回忆当年与中学同学远足石湖,从“桥头塔畔留珍忆,山色波光证友情”可见同学之情历久弥新。
俞平伯的书跋如下:
刚主先生归自江南,以新得清许颖叔《石湖棹歌百首》相示,写作俱佳,良为隽品。署年咸丰戊午,诗云:“安稳风波又一年”者,已近“庚申”(咸丰十年)前夕,其后辗转流传历百余载而归谢翁鉴藏,物得其所矣。昔岁壬戌(1922)偕顾颉刚兄泛舟行春桥下,与石湖亦有一日之缘,顷瞻名迹忆我前游,漫赋小诗,即希吟正:小楷停云墨妙传,百篇清韵似前贤。烟波留赏承平事,付与华胥入梦年。刚翁先生雅属,丙辰(1976年)九秋弟俞平伯同客京郊
俞平伯先生的书跋,盛赞许锷的小楷之美,称其与吴中前贤文徵明相媲美,故有“写作俱佳,良为隽品”一语。而他的“烟波留赏承平事,付与华胥入梦年”分明是对苏州山水的眷恋之情。
3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许锷的这些棹歌吧。
《石湖棹歌百首》皆为七言绝句,内容以石湖的山水风光、名胜古迹和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为主。披阅再三,可谓朗朗上口,易于记诵,自成风格,是研究清代诗歌与石湖历史文化的重要典籍,极具史料价值。倘若脱掉棹歌的外衣,这100首诗所呈现的是一个晚清的苏州,或者说,给我们呈现的是“另一个石湖”:古旧的石湖、风雅的石湖、安静的石湖,也是由橹声、清波、渡口、渔父等诸多富有江南气质的意象所构成的石湖。
且让我们来看这一首吧——
新年赛会共盘桓,旗鼓欹斜撒粉团。
塑得一尊新猛将,南村抬与北村看。
“抬猛将”,是吴中胥口、东山一带流传至今的一种风俗。旧时吴中,以种植稻谷为主,一年中最怕的就是蝗灾。相传,当年有一刘姓孩童,因驱灭蝗虫而死,人们尊称他为灭蝗之猛将,特为之塑像,并建庙供奉,每年农历正月十三晚上,有祭祀活动,至今不衰。
再比如第二十一首:
鸭嘴船梢唤阿娇,鸭头波上学撑篙。
怪郎不解风浪险,笑说颠颠张伯高。
“鸭嘴船”,顾名思义,就是船头形似鸭嘴的小船,江南多见;而“鸭头波”的比喻,鲜活又生动。许锷把一对青年男女在“鸭头波”上饱受风浪颠簸的场景,奇妙地跟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联系起来,诙谐而不失情趣。
而下面这一首就有点小清新了:
阿侬生长南塘路,嫁与湖东地更幽。
斜掠鬓鬟浑不语,一双纤手剥鸡头。
一个从盛产鸡头米的南塘嫁到石湖边的女子,中秋时节,安静地剥着鸡头米。尽管她的家乡有“南塘鸡头大塘藕”的美誉,但她眼前的鸡头米已经不仅仅是水八仙之一了,更是触动她哀怨心绪的物事了——也许,她在婆家的生活并不称心如意,也许,他们夫妻关系不和了,都不得而知。从这个角度讲,这更像是一首怨妇诗,但许锷的独到之处,在于给主人公所选取的地点不是司空见惯的阁楼,而是在屋檐之下,真是别具一格。
一边读这样的句子,一边想象,彼时的石湖,夏日的天空瓦蓝瓦蓝,云朵白得像一朵朵棉花,行春桥北的池塘里碧叶红花,采莲姑娘乘舟划桨,唱着清雅的《采莲曲》出没于荷花丛中时,许锷一定站在桥头,认真地记下了这一幕幕江南水乡的风景。
4
如果说许锷开创了石湖棹歌文人创作的先河,那么,后来者就是在这条河流上试图以棹歌之体对故土风情稽古论今的人。
卫顾德,就是其中之一。
关乎此人的史料并不多见,查《苏州历代人物大辞典》(李峰 汤钰林编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粗略得知,卫顾德,字一新,号选青,又号先醒,晚号恕庵,是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图书馆学家蒋吟秋的老师。他担任过小学校长、教育委员等职,也算是一个老派的知识分子。他著述颇丰,有《强恕庵集》10卷、《石湖棹歌》100首、《广石湖棹歌》24首等。之所以有《石湖棹歌》及《广石湖棹歌》行世,也许是因了他常年生活在蠡墅地区,得地理之便,从而对石湖一带的风土人情有深入的了解。
他在《石湖棹歌》的序言里如此写道:
石湖山水,天然佳胜,为吴中伟观,不亚于杭之西湖,视虎丘、灵岩、天平则驾而上之。宋以前不著名,自阜陵书“石湖”二大字以赐范文穆公,于是名闻天下。南巡以后,复增胜迹,自经兵燹,大半荒废,而湖山胜景尤克引人游賞。八十余年来,维云山如故,而遗迹渐湮,如盟鸥亭、绮川亭、湖心亭、钓鱼台之类。德生长于斯,见景生感,思欲起而整理之,奈已耄老,有志未逮。爰就力所能及者,仿乡人陈君子宣《西湖棹歌》例,以名胜古迹、风土景物及近所增葺,资为吟咏,藉以纪述曩所见闻,存什一于仿佛。俳词俚语,比诸田歌渔唱而已。敢以诗云乎哉。甲申冬日,顾德自记。
继卫顾德之后,范广宪也是石湖棹歌创作的佼佼者。
尽管范广宪的名气在苏州并不大,但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苏州民国史上绕不过的一个关键人物范烟桥的族叔。范烟桥与周瘦鹃、程小青、蒋吟秋并称苏州四老。范广宪虽与范烟桥是叔侄关系,但年纪反而比范烟桥小3岁。前者生于1897年,后者生于1894年。叔侄辈分,年龄仿佛,所以他们一起创立星社,一起编辑《星光集》。范广宪还是南社社员,担任过吴县救火联合会主席、吴县商会监事长、吴县参议会参议员等职,经历丰富。他能制谜,工文章,诗书画三绝,尤喜地方文献,熟悉掌故,编有《吴门竹枝词汇编十四种》《吴门巷坊待輶吟》《吴门园墅文献》等著作,尤其是《吴门巷坊待輶吟》,是苏州街巷的吟诵之作,颇具史料价值。
他创作的百首石湖棹歌,同样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
读他们创作的棹歌,相比于许锷的石湖棹歌,文学色彩似乎淡一些,也弱一些,但其独到之处在于更多地醉心于石湖一带风物的古今变化。可能的话,他们是用一种考证、稽古的心态去创作、去发现,同时佐证民国的石湖与晚清的石湖有什么异同,又有哪些遗迹在民国渐渐消失。也许,他们是怀着一份悲伤的心情来记录下民国的石湖。
5
2015年初夏,我迁居苏州,成为一个地道的新苏州人,我的居所就在石湖之畔的一个小区。只要站在露台,朝东望去,水波潋滟的湖面就能尽收眼底。这是命运的派遣,让我在几经漂泊之后终于在这里安身立命。这也是命运的馈赠,让我在奔波多年后终于在日常生活里拥有了一座湖,而且在湖边安放自己的肉身与睡眠。偶尔想想,每晚枕着石湖的波声入眠,也算是俗世里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让人遗憾的是,石湖一带的小区房价,不断飙升,身边的人都在全身心地关心着房价的起伏变化,鲜有人问津石湖的历史与文化。
我,就是不合时宜的那一个。
只是,石湖已开发成一个景区,不再有船夫自由地荡舟其间,曾经的棹歌已经化作历史的烟岚,就连许锷、卫顾德他们写出来的棹歌也只能停驻在典籍、地方志的某一页,成为记忆的一部分。至于那穿行于苇丛、荷花之间的棹夫身影,远古得都带有一份神秘的色彩。而我,多么怀念小舟纵横、石湖棹歌脱口而出的那个年代。在石湖之畔生活的这4年时间里,我拟仿南宋诗人范成大《四时田园雜兴六十首》的体例,给石湖也写了60首诗——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我用分行的文字记录了一个北方男人在石湖边的日常生活以及所见所思。偶尔,翻捡这些残章断篇,诗句里出现的除了随季节变化的湖光山色之外,还有穷苦的老手艺人、暮晚散步的夫妻、不知名的野花、石椅上热恋的苏州职业大学的学生,以及你所不知的更多的石湖风情。
被我命名为《石湖诗篇》的这60首诗,算是新时代的“石湖棹歌”么。
我不得而知。
但能确信,当我在电脑上敲打下这些或长或短或悲或喜的句子时,21世纪石湖的时序流转以及被高楼大厦围挡着的湖光山色,已被我秘密记录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