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陆庄去理发

2019-07-06 05:55:08田荔琴
闽都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师傅

田荔琴

走,上陆庄去理发。从凤湖路拐进福大后门,出前门,在车水马龙的杨桥东路上,往左手边循陆庄巷侧身而入,你会惊讶地发现:这一闪身,已不在人群之中。城市都消隐了,进入了一个与方才行走的那个城市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又短又小的僻静小巷,千米之内,没有三弯九转,并不迂回曲折,甚至没法低了头猛跑。

古榕环绕的陆庄古桥

陆庄,乍一听,像是北方的地名,其实不然。《闽都记》卷二十载有:“陆庄园在高峰桥之西。宗陆蕴与其第藻所营别业也。园、池、亭、馆今颓废,悉为平畴。”庄园主人陆宣、儿子陆蕴、藻,一门父子三进士、二翰林、一侍郎,官阶三品。除了父陆宣知潮州,陆蕴、陆藻兄弟俩都做过福州知府。陆家与陆庄园皆载入了史册,初时人去楼在,后竟然不知建筑毁于何时。但从闽中才子王偁《晚过西郊陆氏山池》来看,至少明初陆庄园还在:“淡淡牵银藻,娟娟种玉莲。谁开照胆镜,中有洗心泉?萍散山流影,云收月坠天。但愿鸥鹜侣,薄暮宿寒烟。”如今,陆家庄园虽已不存,但当年的护庄河还在。它东起白马河,经由陆庄花园向南流至新西河,长过千米,血脉般汩汩流淌了千百年,一路将河道人家与城市隔离开去,任凭改朝换代,仍旧从容,波澜不惊。河岸依次列植古榕,犹存宋时砖瓦、元朝青石、康熙年间的狮和王诗中的银藻、玉莲、照胆镜以及洗心泉。

陆庄古桥桥面可见阴刻奔马图案

陆庄遗留有古桥,形成跨河的唯一路径连接后浦与陆庄。南北走向,石结构,单孔平梁,仅短短的6.7米长,2.4米宽。许是意寓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吧,桥面只用三块被历史踩踏得光可鉴人的石板铺就,正中的石板上还有阴刻奔马图案,能让人低头玩味许久。桥的东西侧建有石栏杆,各有四根望柱,三块栏板。石桥因年代久远受损,但总体仍保存尚好。桥东侧南望柱上就刻有大红“乾隆岁次戊申”字样,北望柱上刻“立冬吉日重修”字样。桥两边还站着一对可爱的古石狮子,怎么看,都像儿时可爱的伙伴。

桥是桥亭的模样,有亭子在桥上。桥的栏杆或亭子的美人靠,倒映水中。水已然没有从前清澈,但依然散发出阴凉与热闹。有一次,我正得意于水面映入自己的倚靠倒影,马上又有鱼儿扑腾,水面立马变得光怪陆离,无迹可寻。

与亭子连接的是将军祠。为感念北宋名将高怀德等将军功勋,陆家后代在沿河石桥边兴建了高、洪、马三将军神庙,香火兴旺,经年不绝。桥亭里有棵古榕,苍劲挺拔、冠盖两岸,虽历经百载千年,仍枝繁叶茂,延伸的树枝甚至把根须扎到了对岸,于那河面上空张开大写的“人”字,四季常青。

在古榕的掩咉下,东面一隅供着将军诸神,西面却摆放着一张老旧的理发椅,在墙的一隅,虚位以待。

亦真,亦幻,亦庄,亦谐。

连门都不设,却因此有了一股简朴、端庄的清逸之气。也因了这个称不上店的理发角,神祠有了人间烟火和恬淡的热情,让人亲切。此时此刻,不在此理个发,离开后定是不能释怀。我就势往那理发椅靠过去,正襟危坐。

有师傅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椅背后,对着我的短发,征询道:“修一下?”

“修一下。”

桥头的古石狮子

只见他弯腰从墙边小木箱中取出一条窄长的磨刀布,挂到墙上。又箱盖外翻,逐一取出剃刀、剪子、推子、猪鬃刷子,一一陈列在箱盖上。再从中拿起一把推子,凝神屏气,对着我的左耳侧虚空连续剪了几剪,发出“咔嚓咔嚓”声响。这是剃头前的热身吧?落刀如下笔,心静如有神?

开始理发了,眼前是逼仄的墙面,看无可看,眼馋了,就读读墙上的小告示:男女理发9元。一遍,两遍,字是印刷体,文也乏味,但反复推敲,倒是空白有意。6个简单到没有办法更简单的字,却是这个理发角一个现实主义的道白。没有玄玄乎乎,也不妄自菲薄,更无神吹胡侃。开宗明义,明白着告诉你了:这里只给人理发。理发就是理发,没有漂、染、烫、拉,以及其他;既不重男轻女,也无女尊男卑,一律平等收费9元。情真意切,功能、收费标准,人生观,意识形态,形而下,也形而上。待修理完头发,心中幡然恍悟,人也年轻了5岁。转过身,付10元钱,由衷赞美道:“师傅,你这店好啊!”

师傅找回一元硬币,莞尔一笑。

可我不想就这么离去,问道:“师傅姓陆吗?”

“这陆庄已经没有陆蕴后人住了。”他指了指亭上“祖德流芳”4个字,抬头看匾上还写有一联:“陆庄流水长千载,地灵人杰存万代。”他又说:“这是盖山和连江陆氏联合送來的。除了敲锣打鼓送匾的队伍,更多的人可能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师傅五十出头,方脸,留一平头,也不知这头是何处剃的。

我问:“为什么开这样一个‘店’?”他答:“总归是为了谋生吧。”我又问:“9元,能挣钱吗?”他反问:“怎么看吧。”

故事就此展开:从前,陆庄巷里有一个家畜屠宰场,门房传达室依伯为省钱,备有一只剃头刀,经常给儿子剃头。再大点,就让他上上手,给自己剃一个,过过瘾。少年见父亲如此信任,也知其用心,心里放松,三下五除二,真的就为依伯成就了一个自由剪。而剃头这种事,因为讲究精微与技艺,也很容易让人着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差不多大半厂的头发都叫他剪了,练成了一身好手艺。父亲退休时,按照政策他补员进厂。但不多久,旧城改造,屠宰场被开发商收购,员工全体买断工龄。下岗后,大家见面说什么的都有,但说得最多的是:市面上甚至已经没有一间真正的理发店了!理发本是件个人的安静事务,但那理发店设置的地段却一处比一处繁华,装修得金碧辉煌,让人脚都不敢迈进去。市井里倒也有些个不大不小的理发店,但理发的师徒穿着花里胡哨,头发和洗发妹的指甲一样,不是染绿就是涂红。有的小店乍一看还行,但一问:其实没有理发师傅,只有洗发按摩女郎。有的,还用布帘子隔出一个暗室,不论是否藏污纳垢,总让人望而生畏。

陆庄桥头的理发铺

于是,他淘了一张旧椅子,用自行车驮回陆庄巷,放在作为巷子通道的神祠里,很接地气,路过的人都能看得到。他先是为老工友剃,为巷子的居民剃。后来,四面八方聚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变成了个店。收费9元,寓意长久的坚守。熟人像见了从前的知己:温馨。才撞见的人,捡了宝似的:欣喜。甚至也有路过的人,像欣赏艺术作品一样颔首微笑或拍照留念。没人时,自己端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跷个二郎腿,怡然独坐。过往的人影,片断的往事,一些乡音,几抹色彩,时不时在眼前晃动。常常,附近的社戏散了,之前的鼓点与香火的烟味甚至儿时屠宰加工厂的生活气息都还久久地留在空气里……

有的人在这里理了一辈子发,有的一家三代都在这里理发,有的大老远转好几站车专门而来,也有过路的行人,他说比如你这样的,见了椅子坐上来。有的人一次偶遇,再来。当然,也有的人,并不再见。但无论哪一种人,只要成为顾客,都喜爱有加,都留恋着些什么。有的人话比头发多,干脆就是来攀谈的。也有的人一言不发,理完发给了钱,起身就走。还有人每回来理发,都要从家里捎些什么供在神像前,也分些给他。他也就高高兴兴笑纳,有时却忘了带回家。

而我还对那种一家三代都在这里理发的人家表示好奇。请他举例说说。

比如洪依伯,声音如洪钟,墙上的镜片挂得逼仄,他坐在椅子上理发时,讲话声每每让它晃动。自从发现了这个“店”,自己剃了,还带家中的父亲与儿子来。他一年360天(除去年三十夜至初五)随时来,不分早午晚。来了就上座,剪完头发,视季节给他敷上或冷或热的湿毛巾,椅子再往后一摇,整个身体惬意而又松弛地放下来,舒服地打个盹,或睡上一个下午。无论躺多么久,影响不影响生意,他不管,也知道人家不会喊他起来。有时溜达到桥上,第一百次端详石狮子,这一只,那又一只,每次都有新发现。有时候只是抱手站在河边,想到一切都沉浸在河里,由南向北,源远流长。

而我,有幸也能用9块钱在这里理了发,这可是结缘?付费时我不敢多付1元,也不敢说理发时想到了叔本华说过的话:“即便是最渺小的存在,也胜过最伟大的虚幻。”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见着谁头发已有了可剪之处,就拉上他或她说:“走,上陆庄去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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