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芳华》的身体书写

2019-07-05 06:55杨超高
华文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严歌苓芳华人性

杨超高

摘要:严歌苓小说《芳华》有明显的身体书写的特征,对身体之形、身体动作、身体感觉有特别细腻的描写。小说注重从身体的角度去写那一群人和那一个时代,由此谱写出别样的青春面貌,又隐喻了对时代政治的反思,并表达出人性的深刻性与复杂性,因而显示出《芳华》身体书写的特别意义。

关键词:《芳华》;严歌苓;身体书写;青春;政治;人性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9)3-0092-06

《芳华》是严歌苓于2017年推出的一部新作,小说写的是上世纪70年代某部队文工团一群文艺兵的别样青春以及人生命运的流转变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芳华》非常注重从身体的角度去写那一群人和那一个时代,从而表现出他们别样的青春面貌,挖掘出人性的深刻性与复杂性,从侧面表达出对那一个时代的反思。

《芳华》原名是《你触摸了我》(You Touched Me),“触摸”二字就是针对身体而言的。在《芳华》的故事中,有很多身体书写,身体的外形,身体的动作以及身体的感受都是作者特别注意表现的对象。比如构成整部小说故事核的两次“触摸事件”,它们是小说最重要的内容。除此外,小说也多用细腻的笔触写到身体的舞蹈、身体的拥抱、身体的疾病,并关注到女性身体的头发、乳房和经血,这些与身体相关的内容在小说中担当了一定的叙事功能与表意功能,并且也带有一定的隐喻意义。

一、用身体谱写别样的青春

青春是理解《芳华》的一个关键词。以身体来言说青春,杜拉斯的《情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对于《芳华》而言,在很大程度上,它也是通过身体的书写来表达小说的青春主题。

可那究竟是怎样的青春、怎样的芳华呢?事实上,小说没有表现出多少朝气蓬勃、色彩明媚的青春气息和颜色。他们的青春被那贫苦与压抑的时代限制,被部队严格的军纪与单调的训练抹去了一些原本明亮的色彩,因而显得有些暗淡与沉重。同时,猜疑、妒忌、背叛、攻击等青春期的一些阴暗心理,也给他们的青春打上了蒙昧的印记。与此相应,身体或多或少地留下了那个青春年代的痕迹。比如他们的身形。刘峰为生计学翻跟头而压低了个头,萧穗子一度只有38公斤重,何小曼的身体永远欠缺发育……他们的身体承受着贫苦与饥饿。也正因为身体的饥饿,我们才更能明白刘峰省下口粮为林丁丁做甜品意味着什么,毕竟身体的饥饿还不算什么,由身体涌出的爱欲才足够折磨人。可刘峰偏偏要将他对林丁丁的爱深深埋藏,将青春期本不可遏制的躁动又苦苦压制下去,以至于他看林丁丁的目光带着荤腥、带着荷尔蒙,带着“军鼓般的心跳”在里面。他最终触摸了林丁丁,作为结果,他在批判大会上受到了对身体的审问,又遭到众人举拳的痛打。何小曼的青春也是苦楚凄凉,从作为“拖油瓶”到被集体孤立、排斥,她不仅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人的理解,相反,却承受了方方面面对身心的伤害,比如头发、乳房以及身上的汗味。

这就是他们青春的主色调。除此外,我们很难再看到所谓的芳华。然而,如果我们更细致地察觉到他们的身体,倒还能捕捉到一些青春的影子。事实上,小说借助于身体,以另一种方式写出了青春飞扬、“鲜艳”、骚动的一面。飛扬如跳跃的舞蹈,“鲜艳”如猩红的经血,骚动如暗涌的爱欲。

舞蹈是通过身体表现出来的艺术形式。对于这一群文艺兵而言,舞蹈是最能展现他们青春姿态的方式,在身体的跳跃与飞翔中,可以感受到他们青春的力量与青春的风貌。小说在不少地方表达了这一点。比如文艺女兵们日常习练的毯子功:“我们一个个由刘峰抄起腰腿,翻前桥,后桥,蛮子,跳板蛮子。尤其跳板蛮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们,再把我们好好搁在地上”①。这翻腾跳跃的舞蹈动作中有着强烈的青春动感,连同刘峰在训练时喊的“走!”“使点儿劲!”等音符一起,成为他们青春岁月难忘的记忆。又比如何小曼与刘峰的一次舞蹈排练:“他把她放在肩上,她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和谐,那样的和谐就是信赖,就是亲昵。她把腿抬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个女孩儿,是只燕子,一只展翅的鹤。她还看到什么?她自己深色的皮肤和他浅色的皮肤,他由于认真而微微走形的脸,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点也不让她担心自己会滑下来”②。“全是汗”表现出的激情与力量,以及他们身体舞动表现出的美与轻盈,都有很明显的青春气息;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舞蹈排练,对于何小曼来说,就成为她人生中真正的芳华。

林丁丁在踢腿训练中也展现出她另一种青春——猩红的经血。那是从林丁丁灯笼裤中意外地掉下来的“半截被血泡糟的卫生纸”③,它染上从女性身体流出的经血并摩擦在身体最私密处。“那原是可以生发一个小生命的红色热流,从那个极小的血肉宫殿里,通过一条柔软漆黑的渠,决堤在这片由某个街道工厂生产包装的带有粗糙颗粒的长条纸上”④。月经是女性身体的重要特征,也是女性青春期的一种典型表现。严歌苓常常注意到女性的生理,她在《金陵十三钗》《小姨多鹤》《谁家有女初长成》中都有对女性月经的书写,但却有不同寓意。在《芳华》中,作者从女性生理,严格地说,是从21岁的女性生理来表达青春最基本最原始最自然的形态,因而,那猩红的颜色也就成为《芳华》青春书写的一抹“鲜艳”色彩。

刘峰对于林丁丁的迷恋与欲望,可能就是从那场意外开始的。其实,爱与欲望不是分裂的,梅洛·庞蒂的“身心一体说”很早就阐述了这一点,“心灵和身体之间并不存在清楚的区分。身体的生命承载有心灵的存在,心灵存在于身体之中”⑤。因此,无论是心灵或是身体的爱与欲望,都将在身体上显露出来,又将通过身体来表达。爱欲的萌动,在青春期尤为明显。如小说所写,“我们那时多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我们身体里那条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触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借自行车时交接钥匙的手指头在对方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⑥。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便能理解刘峰的“触摸”。一时意乱情迷的刘峰,终究没能压抑住身体中暗涌的爱欲,因而触摸了林丁丁。小说写道:“刘峰一只手紧搂着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只手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给他心爱的小林抹泪。一边抹,一边暗自惊叹到底是上海女子,这手感!细嫩得呀,就像刚剥出壳的煮鸭蛋,蛋白还没完全煮结实……脸蛋就这样好了,其他部位还了得?手从脸蛋来到她那带柔软胎毛的后脖颈……都是夏天的过错,衣服单薄,刘峰的手干脆从丁丁的衬衣下面开始进攻”⑦。这正是小说故事的核心,也是《芳华》青春主题得以表达的重要情节。

实际上,青春是多面的,有缤纷的一面,也有艰涩的一面,这在今天也依然成立。《芳华》回望青春,并不是夸耀过去,它同样书写了青春的许多不堪。但无论如何,那就是他们的别样青春。因此,作者没有回避他们青春中的苦楚,但或许是三四十年的时间拉开了叙述的距离,重新打量那段岁月,“再苦也不是苦,也是亲的”⑧。这就好比小说中的一个与青春有着密切关联的意象——红楼,在他们正青春时,红楼是多么地颓败破旧,地板老化的不像样子,朽木楼梯嘎吱作响,蚁蛀走廊哼唧不断,老木门吱扭如古琴独奏。这衰朽的红楼,把他们的生活、训练都“囚禁”在这里,但红楼却又包含了他们不可重复的青春记忆和大胆的梦,以至于作者回望过去仍不免感慨:“四十年了,那座排练厅早被碾压到大马路之下,让城市现代化给化了。那些留着我们年轻倒影的镜子呢?那些縈绕着我们琴音歌声和欢笑的冬青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恋人的骑楼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⑨。

二、以身体隐喻政治

青春身体所承受到的压力,主要来自于时代政治话语对身体的专制。《芳华》讲述的那个“30多年前”的时代,正是身体被取消、被抽空的年代。社会要实现对人的控制,首先要控制人的身体。因此,每一个身体都处在一种严格的政治规训之下,成为意识形态想要塑造、想要驯服的样子。严歌苓在就《芳华》接受采访时说,“这是我最诚实的一本书,有很多我对那个时代的自责、反思”。非常明显,这里面就有她对那个时代的政治话语的思考。具体说,就是反思时代政治对于人的身体的异化,以及对身体的规训与惩罚。

身体的异化在这里是指身体失去了主体性,变成一种政治化的工具。小说写到这样一个的故事,文工团女兵奉命为即将解散的骑兵团和军马场演出舞剧,不料,A角小战士扭伤脚踝,无奈之下只好让何小曼顶替上去。何小曼先后以“头晕”及佯装“高烧”的方式两次拒绝,但舞剧团长仍以煽动性的政治话语对何小曼的身体施加压力:“你不是在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为我们团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继续在我军存在下去的全军,向他们致以最后的敬礼!”⑩紧接着,团长又亲自报幕,向两千骑兵和战马说道:“何小曼是我们的优秀舞蹈演员,这位小同志将带着四十度高烧上台,如果她倒在舞台上,请英勇的骑兵指战员谅解,因为小何同志继承了骑兵同志的光荣传统,轻伤不下马背,轻伤不下火线”。其实,这场演出的目的不只是对即将消失的兵种的歌颂、纪念,更重要的是缓解骑兵团动荡局势和紧张关系,以阻止他们闹事。何小曼的身体反抗,是对集体的放弃与对抗,然而,在团长的两次煽动中,何小曼的身体就不自觉地异化为政治的工具。身体先是革命的,然后才是自己的,它肩负着重要的政治意义,必须要为伟大的革命事业而奉献自己。何小曼假装“高烧”的本意是为了反抗,但讽刺的是,她“发高烧”的身体不仅要服从政治化的道德,而且又被进一步利用,造成一种更大的煽动效果。可以说,是何小曼“高烧”的身体平息了一场潜在的暴乱。

身体需要接受规训才可能成为政治化的工具。对身体的规训不只是部队严格的军纪,更在于政治话语所确立的一系列的身体规范、身体禁忌。回到刘峰对林丁丁的“触摸事件”,一次身体触摸,最后演化为一场盛大的政治事件,其原因就在于刘峰逾越到规训之外,触犯了政治禁忌。正如小说里写的,“男兵平时是不能随便触碰女兵的,触碰得有正当的名目”。可是,刘峰竟然在一个道具库房里触摸了林丁丁。一方面,道具库房这一个空间值得我们注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全景敞视的建筑空间可以对身体产生监督与压制,而这次“触摸事件”发生的地点却是一个相对封闭的道具库房,“一旦进了这里,关上门,即便林丁丁呼救也未必有人听得见”。这意味着道具库房是一个相对缺少监督的空间,正因为此,刘峰的身体能够暂且摆脱政治的压制,从而触碰了林丁丁。另一方面,就像特里·伊格尔顿说的,“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身体中潜藏的欲望对于压抑身体的政治、权力有着反抗的力量。事实上,这一次触摸的确包含了刘峰压抑太久太深的爱欲,它在很早之前就埋下根,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因此多少有些被异化了,反映到身体上,就成为一种连刘峰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触摸动作。而这触摸动作却构成了对政治话语与身体规训的挑战,被定性为“林丁丁被诱进库房,然后遭受了刘峰的性袭击”。惩罚首先是从审问开始的。刘峰被保卫干事长时间地审问(小说写到“烟灰缸有了二十个烟蒂的时候,刘峰才给了保卫干事一个非常老实的说法”),这审问看似是思想反省,实则是对身体的折磨,它又以否定身体为最终目的。因此,刘峰看着自己那触摸了林丁丁的手指头,“第一次发现他的手很难看”。更进一步的惩罚是刘峰遭到了公开的批判,接受批判的也首先是身体。小说写到,他“在我们面前低着头,个头又缩了两厘米”,“他的脸藏在军帽的阴影里,只见一颗颗大粒的水珠直接从军帽下滴落到地上”。最终,刘峰被党内严重警告,并下放到伐木连当兵(相当于身体的劳动改造)。在故事的后面,刘峰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臂,恰巧就是他触摸林丁丁的那只右手,这或许也是对他身体惩罚的延续。就像小说里的推论,假如刘峰没有触摸,就不会被处理下放,也就不会上战场,也就不会有身体的残废。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刘峰的触摸,为什么会让林丁丁喊出“救命”?尤其是小说写到“林丁丁的身体并不那么反感刘峰”,“她的身体是不排斥他的,因为年轻的身体本身天真蒙昧,贪吃,也贪玩,身体在惊讶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触摸”。这其实就涉及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刘峰是英雄道德模范,是一个“好得缺乏人性”的人,但是,在“那个时代,一个人如果做了英模,就如同镶嵌进了云端——一如样板戏的人物一样,他们与世俗生活没有关系”。一旦他身上也有常人的荤腥肉欲,反倒是让人无法接受。因此,林丁丁才会感到莫大的委屈而喊叫。可是,我们不得不追问,是什么把“好人”刘峰塑造成一具只有躯壳而没有血肉的“圣人”?是什么取消了他爱的本能与身体的欲望?是什么让身体成为他自己的敌人?难道不是时代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塑造与规训吗?做“雷锋”就意味着受戒,意味着“阉割”,刘峰获得的那些标兵证书、奖状、锦旗、奖品,以及无形的政治光荣,都是他以受戒与“阉割”为代价所换取的慰问。“反身体”正是那一时代政治的基本意图,因为“政治化的社会要取消的就是个人,而个人与他的身体密切相关,所以,它最终要取消的实际上就是身体”。

或许说,特定时期下政治话语对身体的压制,会随着这一页历史的过去而过去。小说40年的跨度,恰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历史参照。“触摸事件”的几十年后,昔日的身体规范、身体禁忌早已不复存在,步入中年的刘峰,他的身体在禁忌话语的消解中重新苏醒过来,从而真正地成为他自己的血肉身体。身体可以“复活”,但这并不代表一切痕迹都可以抹去,他的心,却同“断臂”一样,留下了永久的精神创伤。如小说里说的,“刘峰的心真是残了,那块为丁丁落下的伤,是永无指望长上了”。这就是说,刘峰的身体随着压制力量的抽离而复活,但心却几乎是永久的死了。明白了这一点,就更能理解刘峰后面的身体故事:刘峰一度救赎了妓女小惠,并曾与她保持了一段身心割裂的情欲关系。“他的心虽然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

三、借身体表达人性

《芳华》中的身体书写,不止于身体本身,而旨在借身体来表达人性。如梅洛·庞蒂的判断,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实际上,人的存在,首先是身体的存在。人性的许多暗藏的、复杂的东西,也都可以通过身体表现出来。

还要从刘峰的两次“触摸”说起。在前文中,笔者分析了刘峰对林丁丁触摸包含了他深藏的爱欲,这隐秘的爱欲被久久压抑,终于演化成一种下意识的又带有一点“阴暗面”的身体动作。另一次触碰,发生在何小曼遭到众人歧视,舞蹈搭档嫌弃她身上的汗味要求换搭档,却没有人愿意与她一起时,刘峰站了出来,成为她的新搭档。他们在舞蹈排练中开始了身体的第一次触碰。这两次触碰表现出人性的不同侧面。触碰林丁丁源于他身体的欲望,触碰何小曼則是他人性中向善力的驱使。与之对应,两次触碰有着完全相反的效果:一次宣告了自己的毁灭,另一次却救赎了他人。如果我们真正地理解这两次触碰都源自于同一个人时,就能感受到人性的深刻与复杂。当然,人性中的这两种向度并不完全是分裂的,从某种角度看,它们可以相互对话。其实,正是触碰何小曼时表现出的人性光辉,让他对林丁丁的触摸显得更加“龌龊”,更加不可接受。

刘峰之外,何小曼是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小说非常注重从身体的角度来塑造这一个人物形象,挖掘人物心理,并表达出许多人性暗藏的东西。何小曼是瘦小的,她的身体永远欠缺一截发育,比如乳房。在“红毛衣事件”中,何小曼不但将夺回来的红毛衣毁尸灭迹地染成黑色,还将毛衣前面的两个绒球缝补在毛衣里面胸前的位置,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身体缺陷。在进入文工团成为一名女兵后,她故技重施,在乳罩中垫了海绵,可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无耻的事。“塞着两块黄颜色搓澡海绵,塞着小曼对自己身体的不满,塞着对改良自身最大胆的作弊”。何小曼的两次计谋,表现出她对于女性身体的基本认知,“人类对女性的诱惑力、生育力以及养育力的向往和梦想,乳房是象征,是图腾,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体潜意识”;也暴露出她作为女性或者作为一个弱者的自卑与自尊。她的“丰胸把戏”就完全地表露出她潜意识中的向往,以及极力渴望改变的心理。因为上万年来,乳房作为身体的资本,作为女性可以自豪和自恋的对象,它带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和权力色彩。在何小曼身体“作弊”被识破后的一场审问或者较量中,就充分地表现了这一点:瘦弱的何小曼,遭到身体饱满的郝淑雯咄咄逼人的审问,这是一种身体对另一种身体的睥睨与打压。郝淑雯对戳穿何小曼的“丰胸把戏”的极大热情,有一半的原因来自于对自我身体的认可,小说中写到,“小郝那夜间不设防的身体就在那下面,那些轮廓,那份饱满,他的高炮师长父亲和军医母亲给了她这身体,以及那身体后的依靠”;而由其他女兵组成的“陪审团”对何小曼的连续发难,也是为了转嫁这一场人人自危的危机。

同样表现出她隐秘心理又同样受到攻击的是她的头发。头发是身体的附生物,是身体中最不敏感的部位。汪民安在《我们时代的头发》里说,“头发没有羞涩感,它只有微弱的隐私性”,但在《芳华》中,作者却写出了头发的羞涩与隐私,把最不敏感的头发写得足够敏感,并表达出相当动人的情感和比较深刻的人性问题。何小曼头发浓密难梳,她曾经最怕母亲为她梳头。可自从母亲改嫁,再没有时间和心思花在她的头发上,她又开始想念母亲梳头的疼痛感。疼痛感就是她身体留存的记忆,而对疼痛感的想念实际上是对母爱的渴望。终于,在何小曼远行前夕,母亲费了很大的气力为她梳了一种“法国辫子”,她也把母亲的手艺全部藏在军帽中,带着母亲的手迹开始她的部队生活。《孝经》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并且,“对于她,母爱的痕迹本来就很少,就浅淡,法国辫子也算痕迹,她想留住它,留得尽量长久”。可是,她从不摘军帽的奇怪行为遭到了女兵们的猜疑,以为她一定是个癞痢,甚至不惜设计揭穿。当林丁丁目睹了何小曼的头发后,发出了“这是头发呀?怎么长的呀?”的质疑,这质疑中既有嫌恶,又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嫉妒(小说后面交代了林丁丁头发稀少)。事实上,何小曼有一头浓密到不近情理的头发,因为溢出了常规,“被视为异端的、反主流的、非道德的,总之,就是不自然的”。因而,何小曼的头发也就成为女兵们猜忌、侮辱、攻击的对象,即便她最终离开了文工团,女兵们依然用刻薄的语言消费她的头发:“一个头长了丁丁三个头的头发!长那么多头发是怎么回事知道吗?是返祖!”

在小说中,何小曼几乎总是被人讨厌、遗弃的,但实际上,她却比任何的人都更渴望被爱,这种渴望既是心灵上的,也是身体上的,但又全部通过身体得以表现。比如幼年时的她因为一场大病才得到母亲的拥抱。“那个拥抱持续很久,似乎母亲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中,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个新名分,让她重新生长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识相谦卑,去除她当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这个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曼一生都会回味母亲那长达三个小时的拥抱,她和母亲两具身体拼对得那么天衣无缝。她也让自己成了个放大的胎儿,在母亲体外被孕育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表达与传递,身体的拥抱就是一种非常重要、也是非常亲密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对于极度缺乏爱的何小曼而言,母亲那包含着母爱的拥抱,就可以通过身体的相贴来抚慰她那颗敏感的心。

如果说母亲第一次的拥抱是不可预期的,那么,在“红毛衣事件”母亲扇了她两个耳光后,何小曼开始主动寻找身体的拥抱。她不惜用极端的方法,连续两个晚上在冷水中浸泡,却没能泡出一场高烧来,因此她决定假装生病。“十年前,就是一场高烧让母亲长久地抱了她。一场高烧让母亲还原成她一个人的亲妈”。她可笑又可悲的经验告诉她,要想再获得母亲的搂抱,就非得生出一场病来不可。这着实是因为长期孤苦而形成的一种复杂人性,其中又包含她带有一点扭曲、病态的心理。她终于如愿以偿。小说写到母亲对她第二次的抚摸与搂抱:“她伸出此刻显得无比柔软的手,触摸一下小曼的额,又摸了下自己,浑身一抖:不对呀!怎么比活人凉那么多?!她撩开被,柔软的手在女儿身上轻轻搓揉。这不是掴她耳光的手,是她抚弄琴弦的手。母亲再次驚骇了:太不对了,活人的身体怎么是这个温度?!她干脆钻进被窝,抱住女儿,抱得像上回那样紧……不,更紧”。作者以动情的文字写出了这种细腻的身体感受。这种感受不正是何小曼一直渴望的温存吗?对于一个被冷待惯了的人来说,一点点温度都足以温暖她的身心。她那瘦弱又敏感的身体,那颗看似倔强实则柔软的心,都无比贪婪着母亲的抚摸与搂抱,她简直可以立马原谅母亲。何小曼静默地享受着母亲不可多得的怜爱,她甚至感到自己被抱小了,小到可以重新装入母亲的子宫里,那里可以让她永远感到温暖。

整体而言,《芳华》的身体书写,是从人的身体及身体的动作与身体的感受出发,它既谱写了青春,反思了时代政治,还表现出人性的深刻与复杂。因此,《芳华》的身体书写就显示出它特别的意义。

①②③④⑥⑦⑨⑩ 严歌苓:《芳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页;第206页;第29页;第32页;第103页;第49页;第206页;第114页;第115页;第103页;第45页;第57页;第58页;第59页;第157页;第173页;第96-97页;第92页;第99页;第87页;第122页;第71页;第79页;第78-80页。

⑤ 普里莫兹克著,关群德译:《梅洛·庞蒂》,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页。

⑧ 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华文文学》2005年第3期。

特里·伊格尔顿,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孟繁华:《芳华的悲歌——评严歌苓长篇小说〈芳华〉》,《名作欣赏》2017年第8期。

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花城》2001年第6期。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第74页。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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