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冰的孤独

2019-07-04 17:58文雨
闽南风 2019年5期
关键词:痛苦

文雨

一直觉得生活的反面和幸福的背面都是晦暗的,总有许多人在光鲜靓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他们不愿意敞开心扉,也就没有卸下痛苦的台阶。认识“飞冰”我才明白有的人痛苦是因为就着高架不下来,而有的人的痛苦是找不到台阶可以下。

七年前的一次聚会,老同学报了她的QQ号让我加她,我加了几次都被拒绝,等我电话里把同学一顿臭骂之后才发现错在于我,我把两个数字前后对调,加到一个昵称叫“飞冰”的人,发现后我赶忙在身份验证上留言,声明是加错了,没想两天后他反倒加过来,说他当时惹了点事,在医院处理伤口,陌生人突然申请加好友,他担心是别有用心的人,不敢通过。解释过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概地了解到他经营了一片咖啡园,还有一家咖啡馆,他经常要外出参加技术培训,以促经营发展,一年到头天南地北地飞是常事。他发空间动态经常附上地址,但我发现无论他的地址显示在哪,只要我的空间有一点动态,他必点进来看,尤其关注我空间里的亲情照片,有时一天里他能点开我与女儿或者是与我父母亲的照片几十次,但从不加以评论,看他一次次进空间的足迹,我居然想象他看着相片默默发呆的神情。他没有建立相册,更新得最勤的是说说,但他的说说却叫我十分反感,不是喝酒猜拳就是打架斗殴,时常配上场面吓人的图片,这让我觉得他的生意人身份背后是一种古惑仔的人生。虽然反感我却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个好友删掉,最多是在看到那些图片时加快浏览速度,略过。

若干年后生活给了我很多很多……这时我很感谢自己,当年即使反感也手下留情为自己留住一位忠实的听众。“飞冰”很善于倾听,许多时候还能产生共鸣,有时甚至是我想说的或者我更新了一句说说他马上能猜出发生了什么,生活中人们最缺乏的不是听众,而是理解,他的理解让身处囹圄的我总能得到暂时性的放松。看得出他也有倾诉的欲望,只是不知为何总在刚刚跨出时及时收住脚步,留给我很多个悬念与疑问,我常常猜测他躲躲闪闪的言语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他的咖啡并不香纯,生活也无劲,可这并不影响我与他成为现实中的陌生人,所以他不说我也不問。亲人也好,朋友也罢,最好的相处是:你有故事,我有耐性,你不多说,我不多问。

后来聊得渐少,再后来他的头像不再亮了,那个昵称为“飞冰”的网友像从地平线上消失一样,接触网络的人都知道,那些所谓的好友大都是聊着聊着就没了,加着加着不知不觉删了,你来我往谁也影响不了谁的现实生活。

玩微信后他居然申请加了我,我才知道他一直都隐身,重新聊上,我从不去问他那些什么为什么?只是回头再去QQ上找到他的号,进空间一看一无所有,那些恶心的图片早不知所踪。他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发的内容也基于正常,一些市场调研,一些设备图片,一些营销活动,偶尔还会发发小孩子相片,我猜他可能结婚生子。

去年初冬的夜,我习惯性地躺下看两页书,手机连续响起微信信息声,打开一看是“飞冰”在发红包,连续五包,接收都是百来块的,我一边接他还一边发,只一会工夫,我的零钱便骤升上千,我赶紧发还回去,他这才停下问我为什么,我说礼尚往来,他回了一句 “不许学我”,然后又继续发。无事突然献殷勤,我一下子很反感,终于有把他删除的冲动。如果一直淡淡的,不痛不痒聊着也许不会有任何心理威胁,可这涉及金钱,让我的心一下子不安了。发完红包他开始发话,都是不等我回他自顾自地发。他说“他不快乐,又找不到发泄口,他想砸烂一切回到一无所有,他讨厌黑夜,因为黑夜让他胸闷气短,抑郁,无助,如果可以,他要用剪刀把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剪了,剪开就能露出白天”。这些话让我确认之前的猜测:“这是个问题男人”。我好不容易发出一句:“为什么”?他回我:“想我爸爸”。后面无论我再发什么他都保持沉默,我能想象他一定是捧着手机,一字一句看着我发过去的问题,也许他也想倾诉却有一股心理力量在抑制着他。一个多小时过去他才又发了一句:“活着是一种恐惧,死人才是真正幸福”。这话让我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确切地说我并不了解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事?我能帮些什么?我就算想知道,他也不给我任何了解的机会。这个时候我只好隔一会点一下视频聊天,只要对方按断就证明他还是安全的。

不停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想到报警,我却不知道他身处何方?报警电话要打到哪里?我的心一下子凌乱到极点,聊了六七年却没有留下他的电话,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哪,那时总觉得网友无需了解太多,可现在我自责自己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放任一个人在关怀之外痛苦这么多年,明明有所察觉却装聋作哑。

原本睡眠质量就很差,这会我除了十分疲惫以外还头痛欲裂,直到手腕上的手表时针指着三点我才趴在棉被上沉沉睡去。早晨,女儿一个很轻的动静,我立即醒了,已是六点钟。我赶紧打开微信,发现他在四点多钟发了一个地理位置链接给我,是厦门的曾厝垵海域附近,再点视频聊天已接不通了。蓬头垢面地出门,快速叫车,赶到厦门已是将近八点钟,师傅绕近道去曾厝垵,虽然是暖冬,但清晨的海边是冷清的,连海浪也懒得涌动,四周安静得出奇,到达曾厝垵附近放慢车速,果真在一排绿化树下寻到一辆黑色的闽E轿车,车子直对的沙滩上,很安详地坐着一个人,头戴羊毛帽,身披着墨色呢绒大衣,脚边一堆烟头足见他这一夜在此是如何吸烟烧肺。我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去拉他的大衣,衣服从肩膀上掉下来,露出一尊沙人。极度的惊讶驱散了我心底的气恼,不由得涌起一阵不详之感,司机也同我一起紧张起来,就在我们四处张望,一个人从椰林丛里钻出来,朝我们走来,勿庸多言,此人便是“飞冰”。看得出他也很意外,可能意想不到这个时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从龙海跑到厦门,一路为他的安全寻寻觅觅到这里。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三人对峙沉默了片刻,他用手捋了一下脸,又扬了两下,示意大家走,但他没有迈开步子,后来还是司机以男人的方式打破这份尴尬,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飞冰”,点上火他们一起坐在沙人旁边吞云吐雾,我们也由此听到我猜测多年也没能猜出的他的身世。他身旁边的沙人如我们一般静静地聆听,他在沙人口中塞了一根香烟,沙人的神韵跟活生生的他有几分相似。

出生在漳州的一个小县城,从小他就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他懂事起就明白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拒绝再婚。父子一直守着一片黄土地种植咖啡,七岁时父亲因病去世,那是一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冬夜,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等着过春节,只有他在年味浓厚的时候失去赖以生存的天地,唯一栖身的树都被连根拔起,从此他害怕家破人亡的夜晚,害怕没有家的黑暗,他反复强调他的心病了(听他这么说,我的心硬生生地疼),孤独和恐惧陪伴了他七岁以后的每个日夜,他说他有直觉,觉得父亲每个夜晚都回来看他,就是不知为什么要躲着,每到晚上他总在角落里找,好像每个角落都有父亲的身影,就是找不到,时间长了他心里很怄火,控制不住情绪,郁抑,发火,以致他现在的性情变得异常火爆,总觉得有一股气直串脑门,需要发泄,所以青年时期他经常在外面惹事,直到成家生子,他会控制不住地回忆当年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情景,想完父亲他又想到他现在的妻和子,他想不能让孩子尝他曾经的苦,他才逐渐收敛。自成年以后亲戚把咖啡园还给他打理,经过几年规划运作他又筹资开了一家咖啡馆,请了员工,事业和生活可谓红火了。可他内心总有无端的焦躁,動不动就对员工暴粗,有时他明知不行就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他也很难受。表面上事业有成,所有人都觉得他在耍威风,只有他自己知道情绪管理有时候不是自己想做就能做到的。

父亲走后亲戚朋友都鼓励他做个真正勇敢的男人,从小他就学会坚强和伪装,却没人理解他每一根神经都脆弱,每一寸肌肤都需要安抚,也没人体会他从七岁起就要承受黑夜没完没了无法逃脱的折磨,那种被黑暗压扁碾碎的窒息感从来不曾离开过他。无数次他站在山头,看天色逐渐黑暗下来,他从内心里感觉自己就要消蚀,整个人轻飘飘,像是飞起来了,幻觉让他几次从山顶跌落,摔得头破血流,包括妻子在内的所有人看着伤口还认为他又惹事了。他说世界是冷的,因为血是冷的,如果他摔死了最大受伤的就会是儿子,一如当年的他,所以他要努力地活着,为儿子活,也替父亲多活些年岁,但是他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起来……!

他的每一句话都用了极大的勇气在倾诉,眼泪不停涌流的脸上不时露出苦笑,司机一次次抱住他的肩膀,陪他流泪,我的眼泪更如泉涌,此时此刻我怎么可能只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曾经,我并不知道他的痛,以为我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隔着荧屏不停地用我的痛苦在他这颗脆弱的心灵上雪上加霜,现在我觉得我以前的倾诉是多么的自私可耻和愚昧。

眼泪像是委屈和心事的替身,流出后情绪就释放了,前一刻还直挺挺的腰,这会已软了,“飞冰”的脸渐渐显出疲倦。我想他一定在感谢我们这些陌生人,陌生的耳朵,是不是这种发泄是他多年来无能实现的需求。我们经常说的,把最坏的情绪留给最亲的人,与陌生人说真心话,这真的有无可奈何的一面。现实生活圈里,谁愿意拿真心理解谁的苦衷,谁有耐性倾听,谁又愿意替谁守口如瓶,别人只看见你做了什么,却从不肯理解体会你经历了什么,更没有人愿意替你承担点什么,生活不简单,需要被理解的人总是一厢情愿,而痛苦的人势单力薄啊!不是别人看不透,是我们痛苦得不够逼真,因为内心的空洞让我们不敢真情流露,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被洞穿,于是在矛盾中自我折磨着!

开始涨潮了,海水一波一波喧哗,浪潮就像一张张咧大的口,步步逼近向我们怒吼,仿佛什么东西装进去都能被它吞噬、消化。看着浪的怒吼 ,“飞冰”的心性再一次被调动起来,他像要发怒似的双眼圆睁,脸涨得通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过一会,他“腾”地站起身,冲向海浪,我们吓坏了,急着要抓住他,却见他止步在浪涛前,双手拱在嘴边大声叫喊:大海,我不快乐……大海,大海,我的心病了,大海,我想我阿爸……!

没有风的传播,这阵最具真情的呼喊声渐次铺满海面,海被感动了,掀起巨大的浪涛,潮声立即把他的声音连同痛苦一起淹没,我们相信他喊出去了,发泄出去了,这么庞大的情绪也只有海能分担与消散。司机情有所动,也跟着喊了起来,潮声的喧嚣,喊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也没有细心去听,因为我也随之高喊……面向大海我们一起努力,喊到嘶声力竭。

真正痛苦的人是无法用语言安抚的!劝导、安慰还不如陪他一起流泪,或许跟他站在同样的立场,更能帮助他把恶劣情绪排遣出去,但是,我们理解他又如何,我们无能为力啊!

沉默过后,我提出把本市的心理辅导医生介绍给他,他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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