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诗经》开篇第一首,就是一幅荇菜采收图,为我们描摹了恬静和谐的田园风光,足可见先人对荇菜的厚爱。“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反复吟咏,竟不感到枯燥。
荇菜,儿时我是见过的,就在门前清澈的河沟里,如一只只绿碟子漂在水面上,身姿轻盈。整个水面铺排的全是玲珑可爱的绿碟子,叶与叶之间,零星地开着淡黄的小花:五瓣,仰起小小的脑袋,调皮地四处张望,望湛蓝的天,望照水的红蜻蜓,还是望那叶间浮游的黑水鸡?附近还有披了雪白蓑衣的长腿鹭鸶,一扇翅膀,飞远了。只有同样翠绿的小青蛙,自由自在地从这只绿碟,跳到那只绿碟,它们当它是盘美味的菜吧?它又“扑通”一声入水,与那些悠然自得的鱼儿捉迷藏去了。
那时,门前的小河就是这般清幽美丽,荷梗白玉香,荇菜青丝脆,几只绿头鸭在那里嘎嘎欢叫,清丽而质朴的乡间风情永远让人流连。
却不知荇菜竟是上古美食,吾乡从未见人吃过,顶多捞了喂猪、肥田罢了。其实在稻田里一样可以看到荇菜的小绿碟,乡贤郑板桥写道:一塘蒲过一塘莲,荇叶菱丝满稻田。绿意盎然的水稻田里,荇叶下面轻轻一拽,就是牵牵绊绊的藤蔓,和菱丝一样柔韧,扯断了一段又是一段,没完没了似的,却有一股怡人的清芬在风中飘扬,能将人的心肺都染绿。
只是,长大后,离开故土,一去几千里,乡愁似酒的夜晚,有时也会想到门前满河的荇菜、河边洗衣的母亲。感觉月下的荇菜,镀了如银的月光,在粼粼清波中一定更美……
再回家乡时,“锦鳞跃水出浮萍,荇草牵风翠带横”的小河,已漂满垃圾,长满杂草,一片腥臭。连一只绿碟似的荇菜叶也见不着了,这才明白,荇菜是最爱洁净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罢了。
最古老的一部《诗经》中,有多少高古清香的植物,是这般消失的啊。
今日重读《板桥家书》,板桥先生深情回忆儿时苦难生活:“可怜我东门人,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能让一枝一叶总关情的七品县令落泪的荇菜,想来并不如书中解释的那样,是什么美食吧。
如今想尝一尝,也不能够了,哪里还能见到那般诗意而美丽的参差荇菜啊?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古奥清香的《诗经》连同那许多葳蕤草木,穿过岁月的长河,情感充沛地一直流淌到了2500多年后的今天。透过文字,采摘卷耳,望穿秋水的人,仿佛还在原野上凝望,内心俱是惆怅。
卷耳,就是苍耳子,在吾乡俗称“万把钩”,我儿时常悄悄摘来,偷偷放在小伙伴的头发里,这下好,头发一下就被钩住了,甩也甩不脱,捋也捋不掉,心里一急,嘴上便脆生生地骂了出来,有时还会有要好的姐妹帮忙,糯米牙一咬,这就更加热闹了,一个骂得快,一个骂得慢,两个小丫头,一个麻花辫,一个蘑菇头,说相声似的,不觉得恶毒,反感到有趣。被骂的人都觉得好听,却乖乖地待在那里不敢承认。乡下的小姑娘谁不会骂人呢,但骂归骂,撒撒气,吐吐心里的委屈罢了,那“万把钩”还是要扯下来的,长长的秀发都要带下一小缕,总得别人帮忙才可顺利取下。
苍耳的别名极多,因为与其形似的就有痴头婆、道人头,“野落苏”则因其叶类似茄子而来,落苏就是茄子。以意命名更有意思,叫羊负来,想想,那牛羊身上粘上了浑身是刺的苍耳子,是够难受的。“常思”大概也是从《诗经》里得到的灵感吧。如此多的有趣名称,正说明了苍耳在中国分布之广泛。
在乡村,阔叶利刺的苍耳并无人在意,荒野路边就有,猪羊厌弃,牛马不食——敢吗?更未见过有人去采撷,在我们眼里,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当作孩子恶作剧的玩具。但它依然固执地长于路边道旁,全凭它那坚利的“万把钩”,钩住谁,将它带到哪儿,就在哪里扎根发芽,繁衍生息,即便没人待见,它亦有独特而强悍的生存之道。
但你可知,苍耳子是一味辛温解表的草药,全株泡茶喝,能治疗中耳炎。尤其对鼻炎有一定疗效,小枣核似的苍耳子,炒熟,浸泡于香油中,数日后,以棉签沾上,滴鼻,马上就能通窍解塞,长期坚持有明显疗效。后者是我在央视《健康之路》中看到的,应该不虚。大诗人杜甫也说“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原来苍耳还有祛散风湿的作用。不料小刺猬样的苍耳子,还有着扶伤医病之仁心,真令人刮目相看了。
莎草,在吾乡俗称“三棱草”,最是河滩浅水处常见的一种两栖野草,娇嫩柔韧,修长直立,有点似韭菜的叶片,挺起一根三棱形的草茎也像韭薹,薹顶上又生叶,叶间生细茎,茎上开简洁的褐色序状小花。就这鲜嫩的野草,雨后草尖上滴着泠泠水珠,望去却也玲珑可爱。更可爱的是,水才没到脚脖子,根根挺立的莎草间,欢快嬉戏的小鱼小虾啊,尾巴一摆,调皮地转个向,很轻快地就游远了,简直可以听到它们开心的笑声,它们将莎草当成了小树林,在捉迷藏吧。调皮的青蛙也在其间鼓噪,一只娴雅白鹭在草丛逡巡,一头扎下,长喙便迅速叼起一尾小鲫鱼,翅膀一拍,飞到了岸上嫩绿的茵茵秧田里。
秧田里也有三棱草,与秧苗一般高,还有稗子,更与秧苗神似,扎根亦深,得用力拔出来,甩到田埂上。即使这样它仍能扎根生长,野生植物的顽强生命力实在是令人惊叹。不过稗子也并非一无是处,籽实搓下来,可以酿极好的稗子酒,还可将穗子摘下,扎小笤帚,刷床铺。
小时候,我们常在河滩上摸鱼捉蟹、放牛牧鸭的,对这莎草实在太熟悉了,无聊时掐一片嫩叶,能闻到一股好闻的草香,拔起来,则是两三厘米长的小纺锤似的根。在我们眼里,这三棱草也就是喂牛的草料罢了,常常忽略了它。
其实莎草最早出现在《诗经》中,并不让人伤感惆怅,那是一首轻松快乐的祝寿诗:“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台”通“薹”,即莎草;莱,意为藜蒿,其嫩叶可食。
想不到,如此貌不惊人的平常野草,竟能入得古奥芬芳的《诗经》,至今摇曳在绿意葳蕤的源头。要不它有那么多别致的雅号呢:香头草、九蓬根、雀头香……至于猪鬃草、雷公头,则取自其形了,一指其花,一意其根。
莎草,又是一味药,全名“莎草香附子”,就是那雷公头似的草根了,燎去毛须,沸水中或煮或蒸,或直接晒干,切片或碾碎便是,味微苦,有一股特别的芳香。
那天,移步水湄,看荷花含苞,蒲苇竞秀,浅水间根根直立的三棱草那般鲜碧可爱,一只黑水鸡从草间倏然穿过——面对如此清幽小景,真的想附庸风雅如古人一般,吟几句“踏莎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