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实：绽开的美丽

秦兆基

王幅明先生主编的《百年女性散文诗选》（下称《散文诗选》），是以坚韧的努力和实在的材料集聚、整理，用丰厚的学养和宽广的视野，打造出的一部力作。这部《散文诗选》以其所承载的厚重内容和新颖别致的呈现方式，在当代书林中显现出特有的美丽。

《散文诗选》肩题为“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闪烁”，很能揭示出这种美丽的属性。肩题出自女散文诗人王尔碑：“散文诗，不是鹰而是蝴蝶。”“蝴蝶迷人，翅膀上有星辰的眼睛。”对于这诗句，本书主编在卷首前言《苍鹰与蝴蝶，哪个更美？》中，从文体比较学和女权主义美学的角度进行阐释，认为尽管从美学范畴分野来看，象征着阳刚之美的苍鹰与象征阴柔之美的蝴蝶并无高下之分，但将两者作为“个体意象”来观赏。“差别就出来了”，苍鹰是英雄的象征，“需要仰视，色彩较为单调”;而蝴蝶“常与花草为伴，色彩丰富而迷人”“从审美的丰富性而言，蝴蝶显然优于苍鹰，且蝴蝶具有女性阴柔之美的特征”，把蝴蝶之比于散文诗，尤其是女性散文诗似乎更为贴切。

王幅明先生就是这样从散文诗美学特征，特别是女性散文诗美学特征出发，审视、品鉴、撷取、汇总、编次成这部《散文诗选》的。《散文诗选》，收录了176位女散文诗人的300多篇散文诗作。从时间跨度上看，由散文诗最初诞生的“五四”时期始到21世纪;从地域广度上看，大陆本土的、台港澳的和海外华文世界的女散文诗人，汉族和满、蒙、藏等少数民族的女散文诗人，均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从文学的风格和追求上看，沉静而淑娴、烦闷而忧郁、野性而力求挣脱、洒脱而笑看沉浮、揶揄而消解烦恼、沉思而追求终极意义，众相毕呈;从体制上看，以短制为主，间有连缀为组章的，以抒情散文诗为主，间有叙事散文诗和哲理性散文诗，无所不备。《散文诗选》架建起一座跨越时空、足以尽情展示百年女性散文诗人风采的平台。

蝴蝶翅膀的颜色与花纹之美，出自造物主的匠心，而《散文诗选》美的经营，却是出自王幅明君的苦心。从整体上看，全书除了“前言”和“后记”以外，还设置了女性《散文诗观》（论散文诗语录）、女性散文诗人爱斐儿的《序·百年女性诗人的精神朝圣史》和责任编辑王淑贵女士的《编后记·唤醒沉睡》。这些选诗以外的文字，不仅起了绾带和引领作用，还因为撰文者角色的多元，让我们能从不同性别对散文诗不尽相同的审美认知中，感受出女性对散文诗文体的温度，领略出女性散文诗所持有的神圣感，为很多男性散文诗所不及见。从分体上看，每位女散文诗人单独成为一个板块，前为作者介绍，后为入选的诗作，作者介绍侧重于其在散文诗创作方面的成就和特色，标定了她在女性散文诗百年星图上的位置;选诗则侧重其具有代表性，有异于众的篇章;诗作的来源，多数见于报刊和作者的诗文集，也有少数见于散文诗网站、作者公众号。诗作选取途径的广泛和择定的精审，是与编者“史”的追求相一致的。王幅明君也许无心去著女性散文诗史，但散散落落的、按年龄安排的自然序列，无形中织成了“史”，读者从本书整体和分体的构建之中，会自然地感受到百年来中国女性散文诗怎样从源头的涓涓细流，汇集众水而下，如涌动的春潮，显现出其不可忽视的存在。

王幅明先生为这汩汩流淌春水恒定出贯穿脉络：“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冰心语）。这种爱是大爱，含蕴着人类复杂丰满情感世界的种种变相。

女性散文诗百年长河的源头，前行代——沐浴着“五四”晨光到承受着民族深重苦难的一辈，是散文诗星海中闪耀着永恒光辉的星座：冰心、郑敏、王尔碑、成幼殊、胡青品、席慕蓉等。或以“清新隽永，秀丽活脱”的笔触，书写母亲博大而仁慈的情怀，对“繁星”“春水”自然界美好一切的深情眷顾;或以“意蕴较深”“色调变幻流丽”的意象，抒发自我对人生探索的心声;或以“美的记忆”，倾吐无端的思绪，表述对生死、命运谜题的心解;或以轻柔恬淡的诗风，睿智的思考，道出对人生底蕴的感悟。她们承续中国女性文学的传统，显示出民国女子特有的风仪：古典而又现代。中生代，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发表散文诗的女性诗人群体，其共同标志为“坚守与探索”，在拓宽散文诗疆域，丰富散文诗的表现力，为散文诗添进种种异质，促成新裂变中，做出了相当的贡献。2007年纪念中国散文诗90年评奖，被评为“当代优秀散文诗作品集”的18部中，就有7部是中生代女散文诗人的。舒婷、张烨、叶梦、梅卓、楚楚、天涯、萧敏、华姿、蓝蓝、园静、小睫等，这是一条璀璨的星带，迤逦于东方的天际。她们的散文诗作，或是用画外音的方式，表现了“为爱情而期待甚至受苦的女性”的内心世界;或是于幸福感中渗进淡淡的哀愁，于古典情调的迷茫中漾进现代禅宗的超脱;或是以绝望相思的书写，“体现女性自主意识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或是从女性生存权诉求张扬开去，倾吐出对于性爱的平等要求;或以重写历史的方式，再现风暴、危境、金汗帐中成为阏氏的王昭君，将怨妇化为敢恨敢爱的真女性;或是“以小人鱼走过刀尖的痛楚，谱写那结着愁怨的丁香的旋律”，献上对前代诗人告别的祭奠;或是以“饱蘸着永恒之梦的笔触”，表述市场经济威胁下的女性良知的悲伤和担忧。她们是从迷惘走出的一代女性，集体无意识中的女性观、传统的带着历史积淀的女性行为规范仍作用着她们，挣脱而又有顾惜，欲说还休，话语多少带着点矜持。承受“五四”以来的新诗风，接受西诗的化被，甚于对中国女性传统文学的继承。新生代，20世纪70年代后出生，21世纪从事散文诗创作的女诗人。王幅明先生誉之为“新世纪之光”，她们有着对散文诗情有独钟的艺术偏好，别开蹊径的艺术追求，其中一些诗人以其独创性、叛逆性、先锋性，表现出特异的光彩。宓月、雪漪、姚园、陈慧琼、郑小琼、丹菲、爱斐儿、语伞、潇琴、文榕、刘慧娟、宫白云、邱春兰、清荷铃子等，她们是炳耀在西天最早升起的星辰，她们在传统的纸质文本和网络间从容游弋，风流自赏。或是以越轨的笔致，刻镂着当代女性内心的诉求;或是以流寓异域之身，追寻古国文化之根，谋求不同文化的对接;或是开启“形而上”之旅，设想“庄子回到人间”，给女性散文诗平添智性色彩;或是从平静如水的庸常生活中发现诗情，“非处方药”除了治病外还可以醒心愉目;或是“持续对生活底层的发现”，“为散文诗反映打工族生活，留下了一份特别的备忘录”。席卷而来的全球化、信息化，以及迅速发展的城市化浪潮，改变了中国女性的生存和心理状态。这一代女诗人对于外部世界气候变化和自我内部心灵变化，感受非常敏锐，在散文诗题材猎取、征服和艺术处理，以及构思和语言运用上，显得更为大胆，关注社会历史与现实的风云变化比关注身边悲欢为重，呈现方式和艺术风格也更为多样。

总览176位女性散文诗作汇聚而成的散文诗星图，在纵向和横向的考察和比较分析以后，自然地萌生一些感悟。其一，中国女性散文诗的总势态是不断超越。超越并不是说后出转上，前代诗作有的已经进入经典，后来者当永存敬畏之心。超越意味着新变，就是适应审美要求，对文体制作所做出的艺术变革。三代女诗人都在创作实践中不断进行自我艺术超越。现在已是百岁老人的郑敏教授的《一个平常的冬天上午》，以意识流的方式，将死生大事于一转念间消解了，有如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诗化了的。新生代的语伞“起死”庄子的尝试，是对现代都市人群普遍心理——沉湎物欲却又想“乘物以游心”——的反拨，很有点鲁迅风。其二，审慎看待女性散文诗与女性文学传统的关系。中国女性文学传统，可以上溯到《诗经》，“国风”中的《伯兮》《氓》《柏舟》，虽然无从得知作者的性别身份，但从诗句中可以感知抒情主人公的女性的心理诉求，男权主义下的性别崇拜、性别歧视以及女性叛逆诉求的心理投影。前行一代的散文诗作中女子的母性、妻性的神圣地位，在后来的女性散文诗作中逐渐变形或者淡化了。应该明白，在张扬女权主义旗帜的同时，不能也不应忽视女性的性别角色，我们还需要米斯特拉尔母爱的手去抚慰心灵，还需要阿赫玛托娃圣洁的情爱去疗救现代人爱的饥渴。其三，女性散文诗是女性文学的一部分，它的发生、发展、嬗变是和整个女性文学联系着的，一方面，要从女性文学的发展变化中看女性散文诗，另一方面，要从女性散文诗出发去看女性文学，只有这种双重视角的比照，才能把握住女性散文诗的脉搏。

王幅明先生数十年来坚持不懈地进行散文诗理论研究和文献建设，这部《散文诗选》，是在他完成《中国散文诗90年》和《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两项大工程基础上完成的新著，是中国散文诗百年来仅见的女性散文诗选。其为女性散文詩美学品格定位的诗学见解和诗作遴选中所绽发的美丽，会使读者瞩目，并化为永久的存在，留在文学殿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