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组诗)

缪克构，诗人，作家。1974年出生于温州。1990年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创作，迄今主要诗歌结集为《独自开放》《时光的炼金术》《盐的家族》。另有成长系列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散文集《黄鱼的叫喊》等七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文汇报》副总编辑、高级编辑。主要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以及中国长诗奖、上海文学奖、上海长江韬奋奖等。

马槽

秋凉之夜，有虫鸣声声

仍觉——静极

一轮明月前来映照

鱼池里的莲花也睡着

白日里她则灿然开放——

饶是无根地采来

竟也这般神奇

突听得，马蹄声声，似近，似远

城中夜，何处有飞扬的鬃须？

凭栏望，哪见得喧嚣的尘土？

双耳依次贴近大地

才感知勃勃的涌动

来自那一方马槽

木质的、鼎状的马槽

数月前被淘至我的院中

有说是清代的，有说是明朝的

至于木头，是榆木，还是枣木

我都不知

曾侍奉于官宦宅邸，还是贫苦人家

亦无所知

只知来自齐鲁大地的乡间

我用来养了花

没有念想去告慰那些绝尘而去的马

花倒也一日日地开不尽

马的气息寻觅而来

好啊！这是一匹駿马

年轻时曾征战沙场，老来亦甘心驮着粮食

举目曾傲视盘旋的群鹰

低首亦舔过干涸的沙泉

纵然身上有累累刀伤

也不去提啦

无妨！活在世间不过与众人一般

这是马槽养育的众多马匹中的一匹

奔跑，跳跃，老来坦然接受寂寞

与另外一些赢弱的马一起

构成了马槽的一生

如今，静静卧于墙之一角

听虫鸣声声

看一轮明月朗照

松开

船身抓住了波浪

船桨卷住了漩涡

——爱情的老藤缠得越来越紧了

我眼前晃动的不是玫瑰

不是樱桃

而是一树深山里熟透的柿子

可以捏住，可以拽紧

贴心贴肺地揉碎

然后松开——

看她渐渐舒展已经皱了的皮

秘密

父亲把风暴藏进了大海

我在黄鱼的耳石里

听到了雷鸣

风暴的前身是闪电

它被祖父藏进了大海

我吃到的盐里有光

作为盐民和渔民的后代

我的胸中藏着一个大海

大海里的闪电

大海里的风暴

都在敲打着我的骨头

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抽出来

像一根笛子般

吹一首安魂曲

连惊涛听了也会翩翩起舞

连乌云听了也会散开阴霾

人世需要这样美妙的声音

如同大海的深渊

都有一根定海的神针

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宝：

一副用以护身的墨囊

用以蒙蔽那些天敌的眼睛

它们是：小疾，大悲，绝望，慵懒和虚无

此外，我对世间万物抱有善意

据说，这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

海神

星群在浪涛间隐现

海鱼，在天空中游荡

依照食盐和光的指引

巨人饮下一片月色

潮声退去一些

他推着一架泥马船去采蛏

突然，一个看不见的人跟他厮打起来

一会儿把他打倒在滩涂

一会儿，又被他摔倒在洼地

一会儿把他的手脚用手脚捆绑起来

一会儿，头颅又被他的头颅撞出巨响

两人在海里较量了一个晚上

最后，他一身泥泞爬起来

空无所获回到家中

我的大伯已去世多年

但他当年跟我讲述的这个故事

仍历历在目

仿佛那年跟影子搏斗的人

不是他，而是我

断章

南方，拥挤的小城

已经将爱遗忘得太久

电线杆上的雨滴可曾记得

如何追逐一只孤独的雨燕？

那一年，你十八岁

一朵山丹丹花开在向阳的石崖

昨天我看见一树的红柿予

不知为何想起了你

火车又要开走

人生就是窗外的风景

木匠

师父用一把斧头

沿直线将木头劈开

而轮到我，斧头不是往左，就是往右

将一根木头砍得体无完肤

靠墨斗拉出直线

师徒二人，师父在上，徒弟在下

用一把锯子把木头分解成对称的两半

三十年后，我感到手中的力量在加重

立在上边的师父

突然消失了

木屑纷纷落下

掩饰了我的满脸泪痕

生活是一根竹子

巧匠也不能沿着墨迹行走

扒开胸膛取出肺中的锣音

师父，像一个初学音符的吹笛人

铁匠

铁匠的女儿在屋后拉着风箱

她的小脸在炭火前明明灭灭

她的歌声中有着罂粟的馨香

我的汗珠一粒粒地进出来

我和她的父亲——

一对师徒挥锤打铁

将一根铁杵深深地砸入地下

——茶在碗中兀自干了

前世我是一片洁白的羽毛

做过翅膀，织过衣裳

而后远离故乡，飘逝得无影无踪

今世我只愿挥锤打铁

当陌生人的徒弟

做从一而终的活儿

脚立原地长成一棵铁树

花朵的心事

大雨的雷点这般疯狂

不能把花朵的心事打开

花朵的心事连花朵也不知

任凭蜜蜂把芬芳驱散

结果的花朵把花朵收藏

无果的花朵把花朵埋葬

花朵的心事就是照亮花蕊的太阳

花朵的心事就是投下花影的月亮

青山

今秋月明夜

我仍冀望青山

仰看那静美脸庞

可是那秋水辞章

青山外，仍是青山

吴刚闲时寄来的桂花瓣

可不就是——

你分明的双眸

明月仍是那一轮

夜晚已更迭

你若无青山可看

就看那月影下的花丛

悄悄盛开着琼楼

滋味

无非是春花秋月

无非是楼台倩影

是有那么一朵花

如今已开败

是有那么一轮月

如今已成钩

是有那么一座楼

如今迷于雾

是有那么一个影

如今梦依稀

有吗？

似有似无

说有便有

说无便无

雨的声音

雨的声音最先醒来

在雨的声音里

森林在生长

百兽寂然

看着森林的阴影在加厚

雨的声音将隐晦延至七月

在雨的声音里

亿万只蚂蚁搬动大山

群峰颤抖

仿若系于乌云之下

雨的声音顷刻静止

山中孤独的王

森林中孤独的王

把巨大的手掌

放在一片落叶之上

寂静里没有回声

在雨的声音里

城市被大雾遣散

一个人翻身

把头颅枕在梦乡

她的名字叫红

东天目山的深秋

花儿都结果了

只有红叶还是这个季节的惊喜

伴着飞瀑的喧哗

我一路向上

突然，悬崖边垂下

独孤花几朵

让我沉寂的内心狂喜

人问：这是什么花

我答：這是杜鹃

这是成熟的美人

她的名字叫红

深深的红

藏着秋千的心

美而不迟暮

便是永恒

我当然不奢望永恒

对美，却会留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