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在乡村的人,走出乡村的人,望着乡村的人,回到乡村的人,谁都无法忘记那些以电影邀约的乡村派对,那是那些灰色乡村日子里唯一的亮色。如今,乡村的日子亮色了,乡村的电影却渐行渐远……
谁也说不清村里是什么时候放了最后一场电影,但是大家都记得村里放的第一场电影。
电影这个城里的词语传到乡村的时候是1975年的五月,那是一个赶场天。“电影来啦!”乡里的书记从电话中听到县里的书记的声音,说是县上买了一台放映机,要一个村一个村地巡回放电影。“电影来啦!”像是老街上小酒馆刚炒了一盘鸡蛋,香气一下飘满青石板的街道。
其实电影还在路上,乡里正派了几个壮劳力从山外的公路抬着机器,一步一步向山里走来。
中午乡场快要散场的时候,村里的支书满场找村里的男人,要组织他们抬电影。支书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家里的猪卖了个好价钱,脸比山上的杜鹃花还要红艳,“快,抬电影去!我抓到啦!”抢来的?后来才知道全乡12个村都抢着放第一场电影,乡里书记面对脸红脖子粗的各村支书,最后的办法:抓阄!
山里的第一场电影就在我们村庄。
电影抬进村里的大黄葛树下,树下早围满了人,除了几大箱机器,就两个我们不认识的说是放电影的人。大家就问支书,唱戏的就他们两个?支书已经没有了乡场上那般红光满面,闷声闷气地说唱戏的在那个铁盒子里。
两个人?一个铁盒子?有什么好戏?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村里的老祠堂院坝上竖起了两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方白布,白布的四周是方框式的黑布,一根竹竿上挂着一个黑匣子——这是什么戏?
太阳刚一落山,乡亲们纷纷从自家屋中出来,从小路汇聚到大路,从大路汇聚到那方雪白银幕高挂的院坝。
一阵轰鸣之后,放映机扁担上的那颗亮晶晶的玻璃唰地一声亮起来,哇!院坝上一声惊叫,院坝之上的天空一片明艳!
天哪!放电影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叫一个乡村从没有听过的手艺人名字——放映员,很多很多唱戏的人,从放映员脚下的铁盒子里走到那收音机一般的机器上,踏着一束亮亮的光柱走向银幕——小河流水,枪声响起来,歌声响起来,姑娘笑起来……
电影叫《柳堡的故事》。
当银幕上现出“剧终”时。院坝上的人没有一个要走,放映员说今晚的电影到此结束,以后他们还会来的。大家这才纷纷起身,有人却围在扁担下的灯泡下,举着一个又一个空瓶子,央求放映员把扁担上的灯油给大家倒一点,说这个点灯会很明亮。
就这样,电影继续在村庄巡走,我们也跟着巡走,直到电影去了更远的村庄……
我们的手中多出了小木枪,我们的帽子上多出了两颗扣子,我们的口中有了那首百听不厌的歌《九九艳阳天》。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唱着歌,脸红红的;我们唱着歌,心中痒痒的,懵懵懂懂的明白生活中还有比水果糖比小木槍更美妙的东西,开始向往长大后要去找一个二妹子一般眼睛那么美、辫子那么长的美丽爱情……
那年我才7岁。
县里就那么一台放映机,走遍全县每个村子要两百多天。就算后来乡里买了放映机,走遍全乡也要半个月。火柴,油灯,蜡烛,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每到夜晚,我们总渴望在乡村某一方院坝有一张幕布挂起来,有一片灯光亮起来,盼望过年一般。
哪怕地里的活太累,锅里的饭太稀,不怕!晚上有一场电影哩,心里就热乎乎的。
大家坐在院坝上,等着放映机扁担上的灯泡亮起来,等着银幕上的影子动起来。大人们问着庄稼问着牲口,交换抽着旱烟。小伙们晃过来晃过去,眼睛故作不经意地望着某个姑娘。姑娘们的衣服显然是走亲戚或者赶场的那一身,笑声没有一个关得住的。最幸福的自然还是孩子们,兜里有糖,哪怕没有糖,也有大人们炒香的葵花籽。手里的玩具完全是银幕上那套行头,小木枪,金箍棒,木军刀,头上绝对不忘套上一圈柳条,一圈杜鹃花,大家都成了小兵张嘎。
电影最兴盛的时候,乡里有放映队,私人也有放映队。乡里放映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轮着放,私人放映队是谁家有红白喜事请到就在哪家放。婚丧嫁娶,大家都要请一场电影以谢乡邻,喜事不断的时候,一周可能看上七八场。记得当年我在宣传部工作的时候,老家一个养羊的专业户致了富,专门请了电影说给农村承包责任制过生,那场电影从日落放到日出,直到银幕上实在留不住影子,电影才结束,给乡亲们过了个电影饱瘾。后来被本地日报的记者知道写了新闻《给责任制过生》,获得了当年的中国新闻奖。
碰上村里两家同时请电影的时候,最苦的是我们,我们两头跑着看,哪边武打、枪战就往哪边跑。只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坐得住,守着那谈情说爱的片子,心花怒放地看,碰到些脸红的镜头,总会捂住嘴眼,其实指缝间永远没有合上。我们没有她们的忠贞不一,奔着枪声走,跟着拳头走,板凳不是坐在地上,是坐在头上,根本没有时间让板凳坐下来。
回到今天的乡村,到处是灯光,村子却空无一人般地静,大家关着门看电视,看影碟,多年前把电影搬到屋里的愿望实现了,乡村的夜晚却一下寂寥了几十年……
渴望一场电影。
在乡村,那是乡村最幸福的派对。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