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两人三餐四季五行六善

冯唐

以前，尽管我到伦敦开过好几次会，也曾为了去牛津或剑桥做演讲飞抵伦敦，我从没在城里呆过一天以上。伦敦在我印象之中，总停留在读过的狄更斯小说里，阴冷、陈旧、难吃、困守孤岛、无可奈何。

这次机缘巧合，竟然有了一周假，心里觉得需要一个遥远的物理距离来扯脱开和国内諸多琐事的千万重联系，于是想到飞去伦敦，喂喂鸽子，喂喂自己，跑跑步，泡泡博物馆，让肉身胴体魂飞天外。如此下来一周后发现，“仓廪实知礼节”：一百多年前的世界第一经济体是英国，伦敦是英国的首都，现代制度的发源地，旧富的翘楚，果然有旧富的宝光和味道。

我睡觉的地方是个老区活化项目，房间很新、很小，但是小区里的公共区域很大、功能很全，除了共用的游泳池，第一层里有健身房、客厅、餐厅、会议室和书房，24小时开着。下了楼，隔了一个小池塘就是美国大使馆，二十四小时有人拿着挺大的枪走来走去：再往北隔了一条不宽的马路，就是那条宽大的泰晤士河：往西沿着河跑1.5公里有一个大公园，跑一圈5公里就可以见到不同颜色的樱花。温带植物园里有一个日本佛教徒捐的塔，寓意倡导和平。向东沿着河跑1.5公里，过了军情六处就是伦敦眼，对面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跑过游客群，桥下有南岸旧书市场。再往北过了河，就是泰特博物馆。附近的咖啡馆咖啡难喝，但是院子很美：有家餐厅红酒的选择和状态都很值得点赞，餐厅中墙壁装饰着壁画，空白处是窗户，窗外草木连天。往北，再暴走或慢跑一段就是BBR酒商的老店、雅典娜俱乐部、王牌特工的西装店、女皇的帽商、乐高旗舰店和Harold Pinter剧场。在暴走和慢跑中，多数人遵守规则，多数街道干净，多数地方人能相对从容、车能基本让人，没有电动车不遵守红绿灯逆行，没人看着手机过马路。

小炉焚点儿香，看会儿书，困了，一睡，一洗，一茶，去楼下Wa.trose超市随便买口吃的，暴走或慢跑去几公里外的Hedone，和几个临时拼凑的朋友一起喝一顿没有议题的大酒，回房，再看会儿书，再睡。

饱睡之后，看着阳光缓慢移动，我想，人的基本需求其实不多，如果需要找一个地方呆，如何选择？十多年的时候年轻、好奇、爱凑热闹、最怕无聊，选择标准的第一维度是一个地方的丰富度、历史长短、空间多态、密集程度、奇葩有多少等等。如今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时看到一份2018年Resonance评价世界城市的调查报告中，评价标准的第一维度有六个P：地（ Place），空气.饮水、四季、植被、公园、犯罪率、山川景色、户外活动等等：城（ Product），大学、医院、庙宇、机场/铁路/地铁/游轮、博物馆、展览馆、写字楼的数量和质量：计（ Programming），艺术活动、文化活动、美食美酒、购物、赌博、夜生活等等：人（ People），移民比例、多样性、外国常住人口比例等等：富（ Prosperity），就业机会、企业总部数目、失业率、人均GDP、财富五百强企业数目：舌（ Promotion），历史、传说、被新旧媒体和口碑推荐。

越老，倒时差越是个问题。我赖不住床了，翻滚起来，跳出这些繁复的城市评价指标体系，如果只用一个标准评价一个人呆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就是能不能自由地暴走慢跑，能不能只靠暴走慢跑就能过上有样儿的生活。说到底，最好的地方，是一个能让普通人从容地走着就能享受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