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贻辰
3000万卡车司机,相当于54.5个澳门的人口,他们承担了中国货运总量的76.8%。车轮碾过的路线也是经济脉络,钢铁、煤炭、衣服、柴米油盐酱醋茶、蔬菜瓜果乃至养蜂人的蜜蜂……跟随他们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循环流动。
一台车所有轱辘可以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49吨,这是交通运输部规定六轴卡车的统一限重。坐进驾驶“楼”之前,卡车司机王红保是个20岁出头的愣头青,那是2009年,他迷恋重型卡车的“拉风”,和在高速路上飞驰的自由。可34岁的王红保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拉风”,因为小车是不能招惹的。卡车会阻挡小车的视线,及时让道是“第一准则”。
笨重的卡车最怕急刹车,因为刹车距离很难控制,稍不注意就是追尾翻车。最严重的一次,王红保急得头皮发热,驾驶室里的瓶瓶罐罐哐当作响,他把车速降下来,对方也降速等着他。直到戏弄了五六次,小车才离开。
年轻的司机贾志刚自嘲,卡车司机有时候是“唐僧肉”,偷油贼、碰瓷的、装卸工、修理工、货主,谁都想来啃上两口。
通往煤矿的不知名乡道上,白天有时会有强行乞讨者。因为坑多,卡车开得慢,乞讨者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路中央。要么给钱,要么给烟。运气再背一点,会碰上突然从岔路开出来的小轿车,一旦蹭上,贾志刚往往会被一把扯下卡车,挨上几耳光,再被讹上一个让他肉疼的钱数。他从不报警,因为“货不等人”,车子被扣一天的代价他承担不起。“零首付购车”政策的出台,让许多卡车司机背负着几十万元车贷上路,一个月要还一万多元。
父亲是个老卡车司机,经验告诉他,车容不整、反光条贴得不够多、轮胎不合格……能罚的理由很多。他教会了儿子最重要的一句行话:“照顾照顾吧,我们不容易啊。”
王红保曾经和“卡友”(卡车司机之间彼此的称呼)一路开到贵州运货。在配货市场,有河北老乡被写着“高运费、贵州-沧州”的木牌吸引,走进屋子里才发现是在赌博,不允许离开,除非输完身上所有的钱。还有人着急上路接了“化工”单子,装车全程不让司机插手。快到终点了,打电话给货主始终没人接,最后硬着头皮拆了苫布,发现拉了一车黄土。那个小伙子当场就哭了,在“卡友”群里“嚎了好几条语音”。
十几年过去,贾志刚车上承载的货物变了又变。煤炭业“黄金十年”时,卡车的轮胎永远沾满了泥巴。河北的卡车司机大多都围着山西的煤矿转。最好的年头是北京奥运会前,很多原材料涨价,贾志刚运了一段时间铁精粉。环保的压力,贾志刚是这两年感觉到的。新的生意落在了环保上,王红保拉过不少树苗去北京,曾经还碰到过一个偷树苗贩卖的犯罪团伙。
不管货物如何变化,大趋势是,“以前货找人,现在人找货”。大量新卡车和司机因为“零首付购车”挤进行业,而配送费却“一年比一年低”。过去,很多购买了卡车的司机会再雇用一个司机,两个人轮流开长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男性的卡车司机行业,在最近几年发生了巨变。副驾驶的位置被许多卡嫂甚至“卡儿”(卡车司机的孩子)占据。
贾志刚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同为卡车司机的父亲开了30年,烟酒不离身,最后的结局是脑溢血,差点儿把人交代了。其他“卡友”,大部分是腰椎、颈椎有问题,或是得了胃病。
贾志刚有一种被科技抛弃的孤独感。这个圈子“是封闭的”,“到最后开了十几年车,什么技能也没学会。”他苦笑,“我们中很多人都不会说普通话。因为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连普通话都没人讲。”
妻子回亚军坐上了王红保副驾驶的座位,小夫妻买来3米长的钢圈,焊成一个圆圈,再挂上铺炕的单子。最后从水箱里接一根水管出来,装上30元的塑料喷头,一个简易浴室就搭成了。夏天,他们就在等货的间隙洗澡冲凉。洗完了,妻子趁着水再把衣服洗净,用这根钢圈搭上衣服,晒晒阳光,一会儿就干了,“跟家里一样”。
妻子跟车后,王红保就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液化气炉灶、篦子、高压锅全部搬上车,再带一大堆易于保存的食物。堵车或是卸货等货时,他就开始做饭,土豆排骨、蒜苔腊肉、炖鱼炖排骨、饺子,什么都做。妻子跟车两三年,胖了二三十斤。
有一次,到了地儿才发现,货主要送的其实是印错尺码的拖鞋,正打算粉碎了卖塑料颗粒。王红保当即决定自己出钱,以一双0.5元的价格买下了4000双拖鞋,弄了半车厢到其他城镇,再以10元4双的价格摆摊贩卖,结果遭到“疯抢”。这些有关卡车生活的日常都被夫妻俩拍成了短视频。在一个短视频网站上,王红保拥有百万粉丝。他们的粉丝中,很多都是漂在四方的“卡友”。
当单亲妈妈隋金荣真的把3岁的儿子带上卡车时,她的短视频评论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责怪她:“有你这么当母亲的吗?”而“卡友”的评论大多很简单,“注意安全”。她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卡友发来的私信,他们催着她“更新段子”。“他们不是真的想听段子,只是想每天确认我和儿子的平安。”
去年年底,一对卡车司机夫妇在进藏途中去世了,几十万卡友为那个破碎的家庭捐款。王红保的父亲看到了消息,等儿子回家,他拿出用塑料袋包了两层、报纸包了三层的钱,要儿子去买保险。钱是卖了家里的马才凑出来的,有3万多元,最多只能上一年的保险。贾志刚的计划是再拼几年,把儿子上学这几年熬过,就去开大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