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下起了小雨。我们从维腾堡一路南下,人烟逐渐稀少起来。经过一些装饰考究却没有灯光、看不见一个人的寂寥村庄,在广阔的原野上,我们越走越讶异,感觉不像是走在真实的大地上,而是进入了无限空茫的假象之中。入夜,我们来到德累斯顿,在新城广场附近下车。我们的计划是,在这里度过一晚,再继续南行,去往布拉格。
一大群乌鸦飞离树梢,黑漆漆压过来,据说这是受到欢迎、将有奇遇的吉兆。它们没有俯冲下来,而是于中途突然拉升,在近处一座拱顶的巴洛克建筑之上盘旋,鸣叫。脚下石块铺就的路面发出水波似的光芒。行人寥寥,有轨电车空空荡荡。夜幕下,这座二战后无中生有般重建的文艺之都,迷一样沉默着,带着神性之光,身姿堂皇,不食人间烟火。这使我们的抵达具有了对于自美其美者的侵扰的意味。不自觉间,我们更悄然、更迅捷地穿行,即便成群结队。
我们以高高在上的奥古斯特二世骑马像为起点,像座驾上这位号称饱饮狮子奶长大的君王那样,向着他所眺望的波兰方向,走过一座座高耸的宫殿。已经很晚了,拥有象牙质地大理石基座和镀金神像的圣母教堂依然敞开大门迎受膜拜;悬挂着巨幅展讯的茨温格宫里还有工人站在脚手架上维修穹顶。这座对宗教和艺术重视到无以复加的城市,寻求精神性事物的热忱与建设的勇气已然若揭。这是人类采取主动与高度深邃,甚至于不可理解的神圣进行接触的范本一种。我细细打量每一位高大俊美的神像,怀着叹服的心意,感到他们似乎引导出了某种力量,使我常常会有的,仅仅只是出于对人间的凶残和鸡零狗碎的一面感到悲伤的痛苦减轻了。
转身回到生活区。酒店在普拉格大街上,附近有很多商铺,镶嵌于平淡简约的现代建筑的底层。那些具有文藝复兴、巴洛克和古典主义风格的气派建筑离得远了,只在我们偶尔向远处眺望之时,才会隐约浮现出一个或尖或圆的顶来。
我们找到一间唯一未打烊的超市,进去买日用品。我注意到,超市里有一个区域摆着一格格切好的新鲜蔬菜,旁边放着沙拉酱和一次性餐盒。这是一个自助沙拉调制区,顾客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食材,像买菜那样放在称上称重,得到相应的价签。在当时,我只是出于对异国人民生活习惯的好奇,多打量了几眼这个区域,并没有注意到,在它开放的格局中,有一位中东面孔的年轻人,已经称量好了他的沙拉,拿在手上转到饮品货架前挑选啤酒。
由于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我提前出来,站在收银台外等同伴。中东青年已经在结账了。他有一头黑色卷发,同样漆黑的双眼在小山似的鼻梁上方局促地转动着。他有一些尴尬,套在深蓝色旧夹克中的手臂夸张地挥动了一下,表现出一种装出来的不在乎。我竭力从一堆混乱的发音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词句,结合各方的肢体动作,听出由于身上的钱不够支付沙拉加上啤酒的总价,他打算放弃其中一样。他把沙拉盒往前一推,表示不要了。收银员告诉他,这样不行,这个东西是根据你自己的口味调制出来的,没法放回去再卖给其他人。年轻人立刻抬高了音量,想要在声势上取得优势。收银员是一位方脸的短发女士,粉色工作服套在白色长袖衫上,看上去很得体。她并不与年轻人争执什么,只交叉挽起手臂,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两位工作人员走过来,了解清楚情况后,问年轻人为什么不放弃啤酒?
“我更需要它呀。”
这句话之后,年轻人将手举过头顶,神情窘迫地继续为自己争取。他个头很高,身型却很单薄,虽竭力表现强硬,不时拎起四罐装的啤酒摔打收银台,却没有人怕他,反倒要因为他脸上流露出的慌张神态而可怜他。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同伴在另一条收银通道上结账完毕,我们一起离开了超市。
我将这件事情说与他们听。是因为户外的冷空气令人清醒,还是讲述的过程带我跳出了当时既要费力辨听语言,又要综合判断安全与否的复杂境况,直到这时我这才意识到,用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能解除那位年轻人令人心酸的窘境——代他付款。钱不多,5.2欧。当然,这也只能解决那一刻呈现出的最浅层的麻烦。尽管如此,我仍感到懊悔。
我怀着疑虑重新打量德累斯顿。这当然不是德累斯顿的问题,世间无数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类似的故事。但恰恰是因为在德累斯顿,一个以最直观的兴建形式强调她在相信什么的地方,我看到宗教作为一种终极关怀的方式其意义所在,以及辩证来看,与意义同在的是那永无止境的无力感。——人类一方面要求生命要有更高取向,一方面又被与生俱来的阴影拖累,一切努力犹如西西弗斯推着巨石,太残酷也太悲壮,却也只能如此。无力。永无止境。
阳光驱散一切。第二天清晨,昨日身为异乡人,对身份上具有某种通性的他国寄居者,所抱有的悲悯已经化为泡沫。
记忆虚晃,沿高级法院旁的台阶拾级而上,我站在被称为“欧洲的阳台”的布吕尔平台上俯瞰德累斯顿。易北河静静流淌,这是大轰炸唯一毁不掉的东西,也是城市中大大小小的创伤的见证者。一条河流存在着就是一种安慰。早起的人们站在她身边,凝望水波深处。在昨天,他们又曾经历了什么?
而我已经没有更多时间了解这个过渡之地了。
我们背对德累斯顿狭长的河谷逐日而行。
两个小时之后,布拉格犹如站在反光镜中的孩子,闪动着他最洁净的眼睛,明晃晃地冲我们微笑。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涌到了这里,老城广场上尽是闲逛的游客。我试图激起几只忙于在石砖的缝隙中觅食的灰色鸽子,只为拍下各类文艺脚本中出现的那种富于宗教意味的场景:深蓝透明的天空中,代表自由的鸽子在飞翔。然而使劲跺了几次脚后,它们仍然毫不客气地来到我的脚边,叽叽咕咕寻找面包屑。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由,甚至更为自由。不远处,卡夫卡出生的那幢楼正在维修,蒙着建筑隔离布。我安慰自己说,大概这是充满了虚无主义的卡夫卡送给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文学同仁的礼物,以一种面目被遮蔽的,却是他最为乐于的方式。
当!
下午三点,安装在老市政厅南墙上的天文钟敲响了。在这之前,作为整体设计的一部分,钟盘上方的两扇窗户内,耶稣的十二门徒塑像依次走过。镀金的公鸡由最上方探出身子打鸣。这座古老的十五世纪的装饰之物,经过漫长的时光磨砺,一次次被破坏,一次次被修理,至今仍然走时准确。人们相信,这不仅仅是因为制造者工艺精湛,还得益于十二位传道者和表盘两侧起训诫作用的四组雕像,以时刻提醒人们远离自负和贪婪。最高的善护佑万物。它像护佑日出日落一样护佑着这一神圣的信仰之物,乃至布拉格这座城,沧海桑田,历久弥新。
仰望的人群鼓起掌来。
后来,当我由钟楼下走过,再次步入老城广场,我的内心激荡起一股奇怪的被鼓舞的幸福感。
一个流浪艺人适时出现。他身上披挂着庄重之物,礼帽、披肩和大衣式制服,以及裸露在外的肉身,他那张略显肥胖的脸,全部涂满银色油漆。我拍下他做出的并不新鲜的雕塑姿态,为他必须将真实的面孔隐藏在厚厚的油漆下的人生感到难过。而我们这些坦露出眉目的人就一定更为真实吗?我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投进他面前的铁盒,对这种表演牵扯出人性诸多隐喻所做出的献身,也对人性本身,表达我复杂的慨叹。傍晚时分的轻薄雾气海水一样充盈四周。他银色的身上落满了尖锐的灰色阴影,好似真正的刻痕。他突然不再一动不动地表演了,而是伸出手来招呼我。
他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语言,一时指指铁盒,一时环起手臂,做出合影的姿势。我判断,他可能因为我给了他钱,却不与他合影而感到不快,认为这是对他高超的化妆和表演技艺的不恭。我表示抱歉,欣然上前与他合影。他的脚底下踩着高跷,这使我好像站在真正的高大的人形雕塑前拍照一样。然而,结束后他还是一脸不高兴。这下我就不懂了,我的同伴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他捡起铁盒中一枚二十欧分硬币。我投进的那枚硬币面值五欧分而已。我在明白过来的瞬间挥手阻止他继续上前追问,从口袋里取出二十欧分。
就在距我们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古老的棕色钟楼上,手持金币布袋的犹太人塑像正时刻准备着每逢整点出来提醒人们,他的欲望是一个反面。我眼前的这个人也将自己做成塑像的样子。这真是个有趣的对照。在两座塑像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颠覆关系。劝告——劝告无效。五分钟之前在我心中流动的非常具体的悲悯迅速化为乌有,这一次连太阳都不需要。
主啊,你是邻居。如果在夜晚
我用震耳的敲门声把你吵醒,这样做
仅只意味着我听不到你的喘息
我明白,你是孤独的。
在我们中间横竖着一堵窄墙
从你的或我的唇中呼出的召唤
凭借纯粹的机缘
将它推倒
一切便全无声息。
出生于布拉格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主啊,你是邻居》中这样写道。
你是邻居。
我们何以体会布拉格上空回荡的钟声中弥散着的那种永恒而无限的爱的意图,即使如流浪艺人这般每日距钟声发出地如此之近,近如邻居,却也只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体会不到。好像我此刻也被记忆中的钟声覆盖,依然做不到单纯地去爱,去给予,而是本能地考虑值还是不值,以及在那背后有着什么。我感到羞惭,悲悯的心意易来且易去。有时因为时间的关系,很快就忘记了;有时又被对方影响,一再问自己,那个人的境遇是真实可信的吗?激起这种情感不需要付出什么特别的代价,反倒我们自己,会产生一种高尚的自我感动的热忱,以此肯定自己、确认自己。我们可能比我们悲悯的对象更需要悲悯。我不知道要如何拆解这堵墙,里尔克说,需要“纯粹的机缘”。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抵达布拉格的第二天下午,站在城堡上觑见了火红的布拉格黄昏。而我的思绪跳跃在每一座红色的屋顶上,渴望与它们连成一体。那些站在下面看全然零散不堪的事物,全都统一起来了,消融在燦烂的红色中,坚不可摧。
在这个对自我局限给予暗示的时刻,我同时觑见了火红的自我爆破。
要站得高高的才可以啊,那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易碎的了。
谢络绎,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昏以为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