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和八个词汇

2019-06-28 02:37赵荔红
天涯 2019年3期
关键词:猫咪

命名

生在庭院的猫咪,三个月大了,其中一个,成为我家一员。我给他命名:姓黄——披一身橘黄底褐色条纹闪闪发亮的华美皮毛;名英俊——有一张忠厚老实的包子脸;字黄爱中西——如今他日日与一堆中西书籍作伴,触目所见,只有书;号无事忙——就像那个大观园里多情、单纯的怡红公子,尽日忙些无用之事。

古人以地名、氏族、父姓、赐姓、官职等等,作为姓氏、字号。如同父母给子女、皇帝给臣民、哲学家给万物、上帝给造化自然,我也来为我的猫命名。我得意洋洋,拿这些名字呼唤他。猫并不理我。只得改口叫“猫”,或模仿他的声音(咪呜、缪呜、喵呜、喵嗷、呼呼、噜噜,视情绪变化,声音略不相同,最近他哑哑地发出颤音,好似变声少年,自言自语地嗯嗯,如同孩童应答,有时他竟发出咩咩声,好像他是只羊,难道他还会发出牛或驴的叫声)。我轻声唤猫,他抬头看看我(发亮、乌黑、迷人的瞳孔啊,有时是深不可测的全黑;黑暗中,猫的眼睛变成两个闪闪发亮的玻璃球、夜空中的星、海底的夜明珠、隧道里的探照灯;日光下,又变成两泓布满黄绿水草的湖水,闪动着两尾小黑鱼;瞌睡时,他的眼窝慢慢凹成杏仁碗来盛一只小黑蚂蚁……)。更直接的是,撬开猫罐头微细地咔哒一声,或轻轻敲击猫碗,无论藏身何处,我的“无事忙”都会迅速窜到你跟前。

所以,命名,仅仅是我的、皇帝的、哲学家的、上帝的游戏。命名,一种言辞,是为了书写、唤回记忆的必要。猫们若要书写历史,将猫口语转化为书面语,也会给自己或他者命名吧?!或许他们真的有名字?猫拿爪子在泥地、树干、沙发、猫抓板上抓挠爬梳,留下深浅、凹凸、毛糙的各样痕迹,难不成是在写作?呆头呆脑的人却以为他们在磨爪子?猫用湿润冰凉的鼻子碰碰你,用脑袋、耳朵、柔软身子蹭蹭桌脚、被子、枕头,在所有经过的物事上留下他的独特气味,难道是在进行独特的书写吗?诗人秘密接头的暗号是诗歌,音乐家秘密接头的暗号是音符,猫,难道不是以抓痕、气味、声音来交流、表达世界的?或许人们会说,猫的这些书写是本能不经反思的、是短暂而即兴的,故而是无法留存的。人,不也是一边书写、一边消失么?人命一生能有多长?百来年后,你在世间留下的躯壳、躯壳的痕迹,不也消失不见了?就算留下些许精神产品,又能传递几世呢?连同我们居住的小小星球,繁華城市、富裕文明,多少光年之后,也行将消失不见了。就算此时此刻,我们,在茫茫暗黑宇宙间运转,竭力发出微弱的光亮、音声,会有外星族类接收到我们的符号吗?他们读我们,也如同我们读猫的书写符号吧?!

新奇

新生儿,睁开那混沌原初闭合于长久黑暗中的眼睛,遇到第一束光,稀奇地望向这个世界的第一物第一人,如同混沌太初,第一束光划破黑色帷幔,神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区分了大地天空。小猫睁开眼睛的瞬间,对万物的稀奇凝视,也如同新生儿对世界、人对神的稀奇凝视。有些人的心,很快就老了,对世界不再新奇;有些人,那些诗人、哲人,终其一生,都对百汇万物充满好奇,每一天对于他,都是新的,他永远走在探求真理的路上。智慧如苏格拉底,称自己不过是拥有“无知之知”。

我的“无事忙”,最接近苏格拉底。一切都新奇,全让他惊讶。他寡食,常常独自一个,低头走路,仰首望天,沉思默想,心事重重,好像面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哲学家。降生在庭院的五只猫咪,无事忙的求知欲最强,才刚歪歪斜斜站起来,就开始了探险世界的路途。猫咪们大快朵颐时,他却忙于嗅闻花坛上的每一片叶子、每块石头;猫咪们呼呼大睡时,他独立夜空下,仰望星辰,若有所思。雷鸣暴雨的午后,天性怕水的猫咪全躲进了纸板箱,只有无事忙,兴奋的小身子忙不跌地窜来窜去,地砖上的水花,屋檐下的水滴、水柱子、水瀑布,全令他新奇,他转动耳朵、翕合鼻翼、圆瞪双眼,是在探知水流速度、水滴频率?水是什么、水缘何而来?抑或是,研究水是世界的本源、猫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踏进同一条河流之类的哲学命题?无事忙是第一个爬下花坛,闯进猫妈不许他们步足的外界;是第二个顺蔷薇花藤向上攀登,试图翻过墙头、到更广阔天地去;也只有他,竟敢溜进我家,对我这样的非我族类,表示亲近。早先,我称他“小探险家”,成为我家一员后,解决了生存问题的无事忙,开始了纯粹的“为知识而知识”,“为真理而真理”的忙碌探求。

陌生令他惊惧,也让他新奇;熟悉让他安逸,也使他厌倦。吱吱作响的假老鼠,闪闪发光的小球,飘来飘去的羽毛,哗啦哗啦吵闹的塑料袋,只能吸引他短暂的注意力,一旦了解,再也激发不起他的兴趣。他瞪着我:“拿走它们!能不能有点‘创新精神?!”将他安置在全然陌生的空间,他先是审慎地躲在隐蔽角落,夜深人静时,他才一点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些陌生事物,开始新的探险与侦察,一寸寸扩大地盘,在所有陌生物事,蹭上他的味道,掉上他的毛,涂上他的口水,如司汤达一般标记道:我认识,我了解,我来过,生活过,爱过。未知之境,如此强烈地诱惑他、吸引他啊!!他是善解谜语的俄狄甫斯,是那个寻找事物之母伊西斯的夏青特。我家装修,书房里堆了许多物事,书、衣物、瓷瓶,林林总总,怕猫打翻,人不在时,就不让他进去。书房门,对于无事忙就是诱惑之门,他蹲在门口,念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一不留神,就溜进去。他显然记得,哪些东西搞清楚了,哪些还很奇怪。东西堆积、叠加,使书房“地形”变得极其复杂,具有隐蔽性,几次三番我在客厅大声嚷嚷找猫,他却躲在书房某个角落,一声不吭。而奇异的粉尘味、水泥味、胶水味、油漆味,工人身上的汗臭味,让他既惊惧又兴奋。每日,只等到工人走了,获得安全感的“无事忙”,就在柜子、桌椅、工具箱、涂料桶之间来回穿梭、跳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那个强盗,大约也如此吧?

很快,家里一切,全都熟悉了。“无事忙”就眼巴巴等着我买新东西。他非常积极地凑过来看我拆解快递包,看工人安装家具,新的灶头、水龙头、拖把,他以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姿态全盘接受,全都蹭上他的味道。小时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镜子里的猫(他试图绕到镜子后去找另一只),电视上奔跑的人与动物(他一头撞到屏幕上),打在墙上晃动的手电筒光圈(虚空的捕捉有种幻灭感),水龙头忽隐忽现的水流、下水道渐渐消失的声音,他也渐渐掌握了规律,对镜像中的自己熟视无睹,不再撞玻璃,换一个角度去捕捉光圈,若是再捉不到,当即放弃,很酷地掉头不顾了——不能获得的事物,不能抵达的情境,就是不存在的。子曰:祭神如神在。无事忙也是这么想的吧?

现在,他开始对外界充满向往。雨打玻璃的声音;风动枝叶的颤动;阳光在墙上的斑驳光影;飞鸟划过天空、站立在枝头鸣叫;桂花盛放时他打着喷嚏,桂花点点落下时他才认识桂花的生命;夜深人静时老鼠们、蟑螂们的蠢蠢欲动,花园里蚯蚓、马陆、蜗牛和鼻涕虫的缓慢爬行,飞进房间的蛾虫黑色难看的样子……全逃不过他的眼睛,至于窗外走来走去的两脚人类、两轮自行车,跑来跑去的四足猫狗、四轮甲壳车,他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又羡慕,又惊惧。

我常见他蹲坐墙头,双目微阖,尾巴盘着自己的身体,也许在做梦,梦见他拥有一个古各斯戒指,可以隐身,穿墙而出,在外面逛了一大圈,碰上一只心爱女猫,与一个讨厌家伙打了一架,与一只大狗对峙半小时,跳上了几棵树、几堵墙,然后,有惊无险地安全回来,不被主人发现……他怡然地做着梦,此时,一只肥大黑猫,出现在外墙头,与无事忙隔着玻璃,面面相觑——那是一个诱惑者,一个巫婆,是要拐走“无事忙”去寻找“自由”的新奇世界的那一个。窗外,是未知的黑暗的凶险而充满新奇的世界;窗内,是熟悉的安逸的令他厌倦的家。无事忙,我宁可相信,假如你出走,不是为了寻找自由,而是为了探知世界。

审慎

毫无疑问,猫咪充满新奇的探知欲,他皮毛华丽、腰身纤细、眼神闪亮,是极具创新精神的浪漫主义者。但他不是试图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不是极尽燃烧自己的荷尔德林,更不是在旷野中呼喊主要降临的施洗约翰。猫,他更像一个启蒙时代的理性主义哲学家,陷在幽暗书房深处,目光闪闪,向外探察,脑袋转动如罗盘针。他又像一个精明世故的会计师,一个保险公司职员,一个风险投资者,肚子里整日里盘算着利弊出入。猫,真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他神秘、浪漫,又是理性的、审慎的、精明的。

猫的审慎,似乎是出于对生存问题的考量。就像《安提戈涅》里的国王克瑞翁,以现世的利或害来衡量、处理一切关系;克瑞翁难以想象,安提戈涅之类的,居然会有信仰,居然会不怕死,居然宁可违背国王的命令而被处死,也要安葬哥哥的尸体。有一阵子,我认为猫是一个霍布斯主义者,生存,似乎是猫生的一等一法则,只要活着,哪怕生活在一个人造利维坦,一個囚笼,也好。房间有两扇门,一个安放了炸弹、一个是安全出口,我的无事忙,绝对会嗅出火药味,从安全出口出去。我的这个想法在给无事忙做完手术后,发生了改变。怕他去舔伤口,给他脖子戴个伊丽莎白圈,视线被遮挡,无法准确判断方向距离,他只能摇摇摆摆、慢吞吞走路,跳跃攀爬时,半道会掉下来、可笑地撞到桌椅上。戴着枷锁(伊丽莎白圈)的无事忙,眼神是忧郁的、哀怨的,神情整个委顿下来;一拿掉枷锁,他马上在猫抓板上大磨特磨几下爪子,表示恢复自由身的喜悦,然后飞快地在房间里乱窜、乱跳。于是我很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如果让无事忙来选择,他是宁可舍弃我给予的锦衣玉食,也要在广阔天地间,自由地过他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庄子·养生主》有言:“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猫若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出入,“自由”于他是自然而然的,无所谓善或不善;我强行囚禁他,即便千般宠爱,“自由”也是他渴望之善吧?霍布斯说人在牢笼里或牢笼外,都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在拿掉猫的伊丽莎白圈的瞬间,这个说法不攻自破。

但猫的警惕与审慎,的确是与生俱来的。降生在我家院子里的猫咪,长到三个月,翻出矮墙,进入自然社会中,为了生存,它们与敌人搏斗、接受诱惑、度过饥荒,越过一个个障碍,获取战争胜利,进行圈地运动,赢得异性青睐……只有无事忙,他的好奇心,竟然战胜了审慎,钻进我家玻璃门,掉进了我的温柔的囚禁之乡:没有生存压力,没有敌人进犯,也没有异性诱惑,危险似乎变少了,但他依然有着本能的警惕与审慎。

猫是用他高度的警觉、敏锐,来支撑他审慎的生存本能。

嗅觉。小猫咪还不会走路,依据嗅觉寻找妈妈,小猪似的与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稍稍长大,一有陌生气味逼近,马上如小球般滚到角落、缩进黑暗深处,躲藏起来。无事忙三个月大,能够对气味做出判断。家里来客人,他先是本能地缩到书橱底下,偷偷观察,仔细分辨客人的气味,是威胁性的?抑或安全和平的?只有确认了来人的气味是无害的和平的,他才爬出来,试探性地接近客人,嗅嗅来人的衣服、鞋子、袜子……如果你第一次来,无事忙竟敢跃上你的膝盖,甚至让你抚摸,简直就是恩赐了;下次再来,你已是旧相识,他虽不会如狗一般没头没脑过分热情地扑到你身上,却也不会如初次那样惊慌失措一溜烟躲进书橱下面了。

声音。据说猫咪对声音,比人灵敏五十倍。先生回家自行车停放在窗外,咔嗒一声,无事忙已然窜到窗户,喵喵叫着欢迎;有一回我听见咔嗒声,以为是先生回来,无事忙却纹丝不动,到窗户一看,果真是个快递员。拖动椅子,砸碎杯子,电话铃响,猫都会吓一大跳;突然钻到桌子底下,突然跃上墙头,突然在你手上留下抓痕——那是因为,他比你更快意识到危险。他转动着耳朵,凝神分辨陌生人进入小区,挨近楼房,按动门铃,拎着唏嗦作响的塑料袋,移动或放下重物,一切声音,皆令他心惊肉跳,猫趴在地上,紧张地盯着房门,好似一个怪物会马上冲进来……我家装修时,电锯声、冲击钻打墙、榔头敲击地板,房间充斥着种种乒乓巨响、尖锐刺耳得让人牙酸的声音,想想看,对于猫,这些声音放大了五十倍,那是怎样恐怖的感觉?那些天,我将无事忙移到卧室,锁上门,他整日只缩在书橱最下一格,受尽声音的酷刑,不吃不喝,两股战战,不久就变得呆头呆脑,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我相信,许多背叛革命的,都受过这种声音的酷刑。

奇怪的是,如果我放古典音乐,或激烈的摇滚乐,无事忙却安静地待在藤椅上舔他的毛;我见他微闭双目、转动耳朵,就觉得他也在听音乐;循着乐声,他挨近转动的黑胶唱机,两边音箱翻滚着震耳欲聋的乐音浪潮,他却丝毫不害怕,甚至想跳上唱机看个究竟——我真是惊讶啊!难道,猫具有对音乐的审美能力?有韵律、有节奏、优美动人的音乐,放大五十倍音量,猫咪非但不害怕,还会觉得愉悦、有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之感么?甚或他能分辨音乐的喜悦或悲伤?听多了,还会用猫爪划出五线谱也未可知吧?

作為一只审慎的猫,置身陌生环境,有陌生人来,抑或不知是否存在危险时,宁可先躲在暗处:“小心无大多过。”不喜欢粗鲁声音,不喜欢激烈叫喊,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狗,不喜欢骚扰,他全都有理由躲起来。躲在黑暗角落,四面围裹,他匍匐着,瞪圆眼睛,冷静观察:“敌在明里,我在暗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是猫的策略。仔细分辨气味、声音,测算利害得失,耐心等待时机。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他才慢慢爬出来,踩着小肉掌,悄无声息挨近目标,盯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动,马上跃起、扑击,然后迅速撤退。他一边行进,一边试探,一边用自己的气味做标记,就像美国开发西部时,跑马者在经过路线插上旗帜标志地盘般,猫用气味,做他的地标:“这块区域,警报解除,这边,是我的,那边,还是未知……”我的朋友收养一只小猫,只在夜深人静时,出来吃食、尿尿大便,人影一晃、一有响动,马上将自己塞进洗脸盆下水管中空处,整整一个月,连猫影子也没见过。猫的这种审慎、保存自己的本能,让他带上神秘色彩,也许,猫最适合从事的职业是:间谍。

但有两个时间段,猫是不审慎的。一是发情期。我以前养过一只猫,性情乖顺、胆小,足不出户。开春时,屋外母猫兴奋啼叫,好似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半夜三更,听得心里发怵;一连几个晚上,我的猫烦躁地在房间乱窜,打翻热水瓶,将纱窗抠出洞,想方设法出去,恫吓、威胁、利诱,一概无效,他只是眼睛闪亮,喷着欲望之火,誓将窗帘纱窗撕碎的模样……某天竟不顾一切溜出门去,直到第二天中午,灰秃秃垂着脸在门外叫唤,浑身黏满草芥土块,鼻子裂开一个口子、淤着血块,神情很委顿——难以想象,一夜未归,他遭遇了什么、发生了怎样的战争?!另一个阶段是母猫哺乳期。无事忙刚降生在我家庭院时,我试图挨近他们,流浪猫妈见警告威胁没有吓退我,她凶恶地盯着我,低伏身子,前爪不停刨土,发出低沉嘶哑喷气似的颤声,突然,箭一般向我的脚射过来,吓得我落荒而逃——猫妈如此矮小,我随便抓一根棍子或什么,就可以制服她;但她无所畏惧地向我冲过来,试图凭一己之力,吓退进犯者、保全孩子们——猫妈此时表现出极大的冲动、不审慎,她那种舍弃自己保全孩子的勇气和精神,会令许多人,感到惭愧吧?!

隐秘

猫咪喜欢躲在暗处,观察外部世界,是出于生存需要?是因为审慎、胆小怕事?或许不仅如此。

我到处寻找无事忙,唤他也不应,疑心他扔下我偷偷出走了……蓦然发现他就躲在桌子底下(刚刚还不在),在桌布围绕的暗黑世界,一声不吭,眼睛闪亮,此时他似乎隐遁在洞穴,四周设了结界,没人能靠近,好似冥王哈得斯、祭司卡珊德拉、先知耶利米,陷于冥想中,我的呼唤声远远传来,他皱皱眉头,说:“烦死了,让我静一静!我在思考,猫族未来,猫与人的关系……”有时,一抬头,发现无事忙雄踞书橱顶上,他那食肉动物雄健的双腿正踩着狄更斯全集(那些人类典籍文献,无事忙并不想阅读,他的世界,另有一套语言密码,未来或会出现人猫,将猫语捎给人),居高临下地俯瞰我们忙些琐事,姿势傲慢,不屑一顾。他的额头有个褐色川字,两道凸起眉骨连成一线,眼窝凹陷,瞳孔漆黑,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显得忧郁、神秘。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对无事忙的喜爱、宠溺,他全部知道,而我,却对他的小脑瓜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无事忙天然是个隐秘君子。神出鬼没。他毫无声息地踩着小肉掌,时装表演般捏手捏脚,或如绒线球般急速滚动,忽而显身,忽而消失。猫咪的隐秘天性,也使得他热衷探索未知事物。一段露出的线头,非要扯出来看个究竟。盆花、插花,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我呵斥、警告,喷水枪屡射,他浑身濡湿,还是禁不住要去嗅花、咬叶子,拿小肉掌去碰碰玫瑰花刺,钻进常春藤中不肯出来。我相信,无事忙前身是神农氏,遍尝百草、以身试毒,咬了康乃馨中毒呕吐也不管。他悄悄溜进书房,因为竹帘拉绳扭成一个小球,拍一下,就会神奇地荡来荡去。至于手电筒光斑是一切事物中最神秘的:光斑明明在墙上地板移动、跳跃,他瞄得准准的,猛扑上去,却扑了个空,这太奇怪了。他离开,盯着那个光斑,冷静观察、思考:到底什么缘故?换一个姿势,再扑一次,还扑不上,只好走了……他拖着长长尾巴,对那个光斑又依恋,又生气,又困惑,心里头结着一个斯芬克斯之谜……

据说,猫是老虎的师傅,教给老虎十八般武艺,唯独上树技艺秘而不传。老虎虽有勇力,终究够不着他。猫与老虎的关系,是自然状态下智慧与勇力的比拼,互不信任的双方是否也可能形成契约、建立共同体?其实对于猫咪这样力量弱小的哲学家而言,老虎的勇力大到可以撼动树木,连根拔起,猫便从树上掉下来,逃无可逃,再有智慧,陡然奈何呢?其实猫与豹子的习性似更接近:一是上树,一是掩埋食物。老虎不为未来着想,即兴捕食,只顾这顿不管下餐,吃饱喝足了事;豹子更愿意储藏食物,更深谋远虑。猫也会掩埋食物。无事忙吃饱了,就嗅嗅饭盆中的余粮,拿前爪扒拉,他是想如祖先在沙漠里或森林中,扒来沙子、树叶、泥土,掩埋食物,不被敌人或同类发现吧?如今,他的爪子盲目地在空中、玻璃门、地砖上扒,扒拉出湿湿的爪印子,这让他的动作显得玄幻而诡异。

除了掩埋食物,猫咪每天最忙碌的另一件事是掩埋排泄物。据说,猫的祖先来自沙漠,天生怕水。无事忙若犯错误,我就拿水枪射他,有了一次弄湿毛皮的倒霉经历,只要我一举水枪,他就迅速逃遁。若是不小心踩到水,他会难受地轮番抖动双脚甩水。用水给他擦身子,挣扎,挣扎不过,强行忍耐,之后,总要找个角落,静静地一寸寸舔干被弄湿的皮毛。猫咪来自沙漠的另一个重要表征是,掩埋自己的排泄物,并非猫咪天性爱干净,而是他的隐秘行为:为了不被敌人发现,他需要隐藏自己的行踪,消除一切气味。沙漠里用沙子,草原中用花草,到了森林以树叶和泥土,寻找一切可以隐藏的物事。尿尿毕、拉完粪便,即以双脚扒拉着树叶、泥土、沙子(最喜爱)掩埋,埋完,回身嗅嗅,发现还有味道,重复动作,继续埋。猫咪这种行为,在自然场域,不觉得怪异;可是,一旦家养、给他安置固定厕所后,我发现,每次尿尿或大便(他半眯起眼睛,进入长考、入定,一副千万别打扰我的样子)完,转身嗅嗅排泄物,伸出单爪,开始扒拉,他并不对着猫砂扒,而是四面扒拉,爪子在空中挥舞扒拉,那个姿态非常玄幻、隐秘,似乎扒到沙子是一种偶然,将排泄物掩埋起来也是一种偶然。与掩埋食物一般,他的举动更像是举行一场隐秘仪式,好像祭祀祖先的人,对着天空大地洒一点酒水,点上香,焚烧锡箔等等,巫师们这时候会喃喃自语:保佑人畜兴旺、余粮充足、敌人不犯,或突然倒地抽搐,鬼魂附体,沙盘上勺子神秘转动,指向某个方向,道出隐语。隐秘仪式在人类社会逐渐消失,却在猫族那里保存下来。在无边的沙漠,各种幻觉、可能性都会产生。猫的祖先来自沙漠,也令其具有宗教一般的隐秘性。

貓的性情,像他的眼睛色彩一样,多变,这也使他显得神经质、隐秘。飞虫振翅,尘埃漂浮,蛛丝荡漾,光斑移动,蚂蚁搬运,西瓜虫爬行;狗呜咽,钥匙转动,脚步声远去,婴儿牙牙学语,汽车喷出尾气,树叶落花触地……丰富多样的一切,被人的眼睛、耳朵忽略,世界扁平单一,猫却保留了对一切的敏锐感觉。猫咪突然改变方向,忽然对着虚空扑打,忽而挣脱怀抱,忽而窜上高墙,忽而追逐,忽而沉思,那些符合猫的逻辑的行为,在盲目失聪的人类眼中,显得荒诞、可笑,人类因自己无知,反视触觉敏锐的猫,为神经质或隐秘多变的动物。人类忙不迭改变自己基因,发明人工智能、机器人,研制人工病毒、播种有害细菌,以达到消灭人类自己为目的,这些行为,在猫咪眼中,又是何其荒诞可笑啊!!我相信,人类全部消灭了,猫族还会在这个星球繁衍下去。

柔韧

猫也是柔韧的。所谓“一猫九命”,说的是猫的生命力旺盛,生存能力很强。

据说猫有缩骨法,能将身子缩到极小极小,缩进逼仄窄小洞穴,缩到人手够不着、大动物挤不进的地方。猫又有攀援本事,能让他如独行侠一般飞檐走壁,捕捉老鼠、麻雀,逃避敌人。就算是不慎从高处摔下来,猫咪也不恐慌,他马上如体操运动员一般,在空中做翻腾转体多少度动作,四足平摊、躯体撑开,柔软的身体变成一顶由高级皮毛织成的降落伞,缓缓降下,安全着陆。据说,猫凭此技艺,就算从五层楼摔下来,也能毫发无损。我曾亲见三个月大的小猫,从两米高墙头摔下来,着地翻滚,当即起身,完好无损地抬腿走路,倒把我惊出一身冷汗。猫的这种柔韧性,往往让他化险为夷。

当猫将你当作亲人、朋友时,全然放松自己,柔软地将自己完完全全敞开给你:他将身子蜷成一团,首尾相连,暖暖地窝在你腿上;他用肉肉的小手掌,拍拍你;他那肉感冰凉的鼻子,碰碰你;他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顶着你的头;他在你耳边呼哧呼哧喘气,嗅嗅你的味道;他软软的小身子,在你腿边绕来绕去,蹭来蹭去,端着小脸,表达对你的喜爱;你稍稍挠挠他的肚子,他就撒娇打滚,表达对你的善意。只要他爱你,他的全身就变得异常柔软,猫咪对你的爱,是由柔软组成的。

猫咪的柔韧性,与他的刚强并存。这再一次证明了猫的两面性、矛盾性、神秘性。每天,猫咪似乎只干三件事,睡觉、舔毛、游戏。猫咪懒洋洋地蜷着睡、枕着手睡、蹲坐着打瞌睡,眼睛半闭半睁,呼噜呼噜舒服地叹着气……其实他不是一个大懒猫,猫科动物是天然的捕猎能手,不需要捕猎时,就睡觉,睡觉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能迅速出击,完成捕猎。不能区分他何时需要睡觉,何时突然发动攻击(攻击小鸟、老鼠、蟑螂、蚊子,温室中的无事忙没什么好攻击的,就对着小皮球、玩具熊、猫草发飙)。他对亲人朋友敞开柔软身子,任由你抚摸、搂抱,一派温柔甜蜜。一旦发现敌情,他身子马上绷紧,蹲伏下来,眼露凶光,盯视着对象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敏捷、神速、扑向对象——这时候,他的身子变成一块铁,即将砸下来;变成一支笔直的箭,等待发射。有时,他僵硬着身子,躬起腰身,横向趔趄着行步,好像一个佩戴宝剑、身着重装铠甲的武士,故作英勇的样子,因为他的小,而显得有点可笑。

尊严

言辞,是从自我视角对事物的描述。说一只狗,死皮赖脸与忠心耿耿,是同个意思。柏拉图《理想国》中,分配狗做护卫者,介乎生产者(爱欲)与智慧者(理性者)之间;对主子忠心的人,也被称为狗。蚂蚁族最具等级观念,工蚁天性做工,兵蚁天性守卫,他们从不会设想取代蚁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以下犯上的念头,蚂蚁从不会有。

柏拉图不会选猫做护卫者。因为猫虽然喜欢和主人待一起,却更特立独行,更个人主义,或者说,更具尊严感。有些品种猫,高冷傲慢,不让抱,也不亲昵,数步外就能感觉到他的森森敌意。我的无事忙是橘猫,中华狸花猫一种,在猫族里,算是热情亲热的,即便如此,他也常常显现出孤僻、隐秘、独来独往的气质。

一番追逐玩耍,或吃饱喝足,抑或我替他擦好身子之后,无事忙总要独自呆呆,像在说:“别烦我,让我静一静。”于是他就躲在桌子底下、房角墙头、书橱顶上,窝成一团,平心静气地舔毛洗脸咬爪子,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哪怕什么都不干,他也愿意独自沉思,独自待着,这时候,你不要去骚扰他,他的世界你进不去,他的思绪已进入乙太中。若你无视他的独处,强行触摸他、逗弄他、呼叫他,他就会发出呼哧呼哧生气的颤音,或不耐烦地用尾巴拍击地板,这时候,他是独孤求败,是中原一点红,是练就了黯然销魂掌的独臂侠杨过。

橘猫,乃馋嘴猫之最,所谓“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特别胖”。无事忙似乎与别的橘猫不同,对饮食保暖并不过分关注,我多放猫粮,他从不一气吃完,非常好吃的牛肉鸡肉,吃饱即止,不会暴饮暴食到走不动。他大概是斯多亚哲人塞涅卡转世,不拒绝财富,却过着只吃无花果和清水的俭朴生活。他是个天生的修行僧人,饮食于他,饱足即可。有时断粮,饿极了,我回来,他的亲热中带着求食渴望,也只是节制地表达,从不死皮赖脸。他不想得嗟来之食,要我心甘情愿爱他、喂他。我煮好鸡肉,在他眼皮底下冷却、切成小丁,他极具耐心地蹲在我旁边,不抢,不显出急吼吼神色,确实饿极了,试探着凑上来,只要我说:“去,等一下。”他马上退在一边。我切好了肉丁,叫道:“猫,我们吃饭了。”他这才跳下来,在前面蹦蹦跳跳引导,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眼睛亮亮的,充满即将饱餐的兴奋,看我没跟上,就回头等,一直走到他的地盘,看我将肉丁倒进猫碗,也不着急扑上去咬,而是优雅地蹲坐下来,仪态端方地开始美美享用。

他的自尊心,尤其表现在我要离开的时候。每一次我离开,要将他捉到猫屋去。他有预感,满屋子乱跑,究竟小而弱,被我捉到了,送进猫屋,很无奈,回转身,尝试着扒门缝,眼巴巴看着我,表达出来的愿望。我一开门,唆的一下溜进来,狂奔,试图躲避我,再被我捉住,又送进猫屋。此时,他当真又伤心,又生气,他知道,今天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就索性钻进椅子底下,那椅子有块遮挡,他可以看外面,我却看不见他,他将他的委屈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或者,他索性窜上墙头,蹲踞着,扭过头去,看着墙外,假装不想看我,我不忍心,隔着玻璃唤他,他就是不回头,他很清楚,现在我的温柔呼唤,只是一个欺骗,一种假象,今天是不可能有了,他今天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与我玩了,与其如此,不如摆出高傲的姿态,先行拒绝我的假意抚慰。但他的耳朵其实一直竖着,倾听着我的动静,只要落地玻璃门锁卡塔一下,他必定会扭回小脑袋……我关灯,开门,临出家门一瞬,回头扫了一眼玻璃房,我的无事忙,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呢……

阿巴斯的电影《樱桃的滋味》,讲一个人求死,苦于死后尸体无人埋葬,到处寻找能埋葬他的人。野猫若生了病奄奄一息,会寻一个隐蔽洞穴,安静等死。人需借助他人,才能安葬于棺椁中;猫却能自己寻找“掩体”。猫死了,绝不会摊手摊脚难看地“曝尸”于光天化日。在人类历史,那些将人“曝尸”不予埋葬,任其腐烂败坏,任由野兽猛禽吞噬尸身,至如吕后将戚夫人断手断脚做成“人彘”等等行为,是连禽兽也不如的吧?!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随笔集《意思》《回声与倒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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