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原本是个平常夜晚。六月的天开始闷热,兮兮打开门,四五个男孩涌进来,他们和她同年,刚过或者将要过二十岁生日。兮兮在心里称他们男孩,一种不由自主的母性的态度。
男孩们将去隔壁房间排练他们的小合唱,排练开始前,他们习惯性地到兮兮这儿逗留。男孩们一进来,屋子拥挤了,他们延续着之前的说笑,没有必要地拔高声量。自从有过小合唱,男孩们开始拔高声量说话,他们有了希望,希望被人注意自己的声音。喧闹中,兮兮矜持地保持看书姿态,她必须装模作样,以唤起男孩们对她的敬意。
兮兮是卫生员,也称赤脚医生,她的卫生室雪白雪白,白墙白门白桌白凳,窗子挂着用白纱布做成的窗帘。虽然医院普遍都刷成白色,但在这一片潦草建起的农场厂区,兮兮的卫生室白得耀眼,因此而虚幻,让人经过时禁不住进去驻足片刻。
男孩们穿着油亮发黑的工装裤,脸和手东一块西一块沾着机油,他们摊手摊脚坐在凳子上、桌子上和地上,顷刻间就能污染这一片雪白。奇怪的是,乌漆麻黑的他们,却被白色隔离了。确实如此,他们并没有污染到这一片白。兮兮的眼睛里有了笑意,她看出他们打心眼里害怕白色,他们下意识地和白色保持着距离,因此他们突然变得安静了。于是,兮兮再一次相信是自己的端庄让他们不敢造次。
这时,虞稼出现在门口,嘴里在唱“我们都是神枪手”,这是今晚他们要排练的歌曲。自从今年五月六个男孩以小合唱形式参加农场的歌咏比赛,这合唱排练就再也停不下来。
虞稼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脸朝着屋子继续他的歌唱,飙高音时因为用力而抬起下巴胸部起伏,歌声从激昂走向嚎叫,他们都笑了,尤其是李察,在小屋子拉开他洪亮的嗓子笑得惊天动地。
李察是小合唱的领唱,声音嘹亮,高音可以飙到high C,这是他自己说的,这样的术语只有李察说得出来,因为他有个在小学当唱歌课老师的哥哥。人们都说李察应该去上海乐团领唱,对于这类赞语他从来不置一词。李察是个内向的人,神情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傲慢还有些阴郁。此时他的笑声太响亮,响亮得像在嘲笑虞稼。
兮兮从她的书本上抬起脸,做出生气的表情,但是没有人注意她。
男孩们在李察的领笑下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笑,虞稼突然不唱了,男孩们的笑声变轻了,像要侧耳倾听消失的歌声。
虞稼径直走到药橱前,玻璃橱门半开着,他拿出一盒葡萄糖针剂打开盒子抽出一支,拿起橱柜台面上的沙轮片,娴熟地划了一下针剂瓶凹入的瓶颈处,食指和拇指抓住瓶颈,轻轻一扳,瓶颈折断,仰起头将瓶里的葡萄糖液体倒入口中,然后把空瓶扔进了字纸篓。这个过程十分流畅,让男孩们惊诧不已。突然的安静让兮兮抬起头回转身,正好看见虞稼把葡萄糖针剂朝嘴里倒,然后他朝她点点头,像是打招呼,男孩们又笑了,是狂笑。
原来葡萄糖都到你的嘴里了!兮兮说,她起身打开葡萄糖盒子,十支一装的葡萄糖针剂还剩两支,兮兮并不着急,还有五盒没有拆封,藏在药橱下面几格,有木门挡住。如果需要,她可以在月底去场部卫生所领药时多领几盒。
事实是,这些葡萄糖针剂她很少有机会用,她甚至不太清楚什么样的状况下用得到。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又是一阵哄笑声,虞稼睡到了检查床上。
检查床在药橱后面,是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兮兮不记得有谁在上面躺过,假如需要做腹部检查,兮兮宁愿将病人转送场部的卫生所,她能做的便是涂红药水、紫药水,发感冒药、止泻药,当然也会有更严重的情形。
不知不觉间,床上堆起了杂物。
平常日子,药橱是分界线,一根粗铁丝从药橱顶横向拉到对面墙,挂了用几层纱布做的白门帘,白门帘一拉,便形成里半间。
兮兮整日拉着白门帘,更凸显卫生室的白。
六月天闷热,终于,兮兮将白门帘拢到一边,打开里半间后面一排窗。兮兮现在有点后悔,假如白门帘拉着,里半间宛如关上门,没有人会自说自话去到门帘后。
虞稼把床上阻礙他的杂物朝地上踢。
兮兮听到了瓶子碎裂的声音。插在纸盒里一大捆用来化验“一号病”的抽样管被踢在地上。笑声戛然而止,兮兮快要哭了。
一种称为“一号病”的传染病正在岛上十个农场流行。是的,当年的医药书把传染病命名为“流行病”。赤脚医生们被严厉要求给每个腹泻病人抽样——用棉签获取腹泻病人粪便放进抽样管,每天下午五点去车站送走抽样管并换取新管子。
李察拿了簸箕和扫帚交给男孩们收拾碎瓶,地上有至少十支棉签。兮兮说闯祸了,有十个人在腹泻,要是其中有人是“一号病”怎么办?
男孩们问得了“一号病”怎么办?兮兮说“一号病”是传染病,要住医院被隔离。李察说那倒不错,我爸爸生肝炎住在传染病房不用上班,吃得比我们好。兮兮说,一号病比肝炎危险,死亡率高。男孩们便说,不如生一场肝炎,回上海住隔离病房。
议论间,虞稼从床上跳下来,把床下的木桶里的东西扔出来。那是一只椭圆形的木浴桶,里面放满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药袋、处方笺等。虞稼将成捆的药袋和处方笺朝同伴们扔去,男孩们躲闪着,一边狂笑。兮兮则避到写字台和药橱之间。
兮兮一直觉得虞稼有点不正常。比如,他一年到头穿的这条工装裤从来不洗,脸上总是挂着机油污迹,指甲也是黑的,即使休假回上海,也不愿把自己洗干净。但是今天,他的行为离谱得过分。
有人被喧闹声吸引,走进来看一看又离开,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见怪,好像这间白屋子里经常发生这类骚乱。
这时虞稼躺进浴桶。他蜷曲双腿膝盖顶着肚子,双臂弯成两段,肘部顶在膝盖上方,双手握拳支着下巴,像婴儿睡在子宫里。他安静了,不仅闭了嘴还闭上眼睛。
男孩们惊奇地瞧着虞稼。李察跑到卫生室门口对着外面大喊,快来看猢狲出把戏!门票两分……李察的声音响彻云霄。兮兮第一次看到李察在不唱歌的时候大喊大叫,她想,今天连李察都有点不正常。兮兮现在不是生气,而是好奇,她倒要看看虞稼如何收场。
李察的喊声引来男孩们又一波狂笑,走进来几个男孩,他们是前面车间的机修工。
机修工男孩看到虞稼躺在浴桶里,便和正在狂笑的男孩一起笑。他们笑得比较节制,对于狂笑的这一群他们也有好奇:虞稼的样子是好笑,但也没有好笑成这样,他们简直笑得恶形恶状。机修工男孩对小合唱男孩不太看得惯,小合唱男孩不也是车间里的工人吗?自从在农场歌咏会上有过表演,他们怎么就放肆起来?
兮兮学着成年女人,双臂抱在胸前,做出一种“看你们闹到什么时候”的态度,这是她必须做出的态度,又有一些人走进卫生室,她不能让自己显得太无能。
一颗泪珠从虞稼合起来的眼皮里滚出来,一颗又一颗。男孩们终于看清了虞稼在流泪,他们狂笑到一半停下来,半张着嘴,就像录像带被卡住了。多年后,兮兮成了影迷,常常看盗版电影影碟,不仅录像带会卡,以后VCD,再后来是DVD,都会发生卡带现象。影像上的人物在说笑,然后带子卡住了,他们张着嘴,笑容静止。这时候兮兮便会想到男孩们,他们咧开嘴大笑,突然停下来,仿佛被按了开关,笑容僵在脸上,就像面具。
眼泪一直不停,虞稼开始抽泣,终于发展成号啕大哭。李察去关门,此时的李察回到平日状态,脸容沉郁,闷声不响。
机修工男孩们看见关上的门,反而急着离开,这里的笑和哭远离他们的常识判断,他们怀疑被戏弄。
在虞稼的号啕声里,李察指挥男孩们将他从浴桶里拖出来放到床上。李察作为领唱,在这群人中也像个领路人,他来定调、指方向。
李察走到兮兮身边用气声问,有什么药可以给他吃?兮兮问李察他有什么病?李察叹了一气,仿佛哀叹兮兮的无知。他失控了!李察指出。兮兮想到安眠药有镇静作用。关于安眠药的用法,不是在赤脚医生培训班里学到的,是她父亲经常要服安眠药。
兮兮打开药橱的抽屉,这只抽屉可以上锁,抽屉里放着安眠药、避孕药和病假单。兮兮总是忘记锁抽屉,钥匙挂在锁眼上。
兮兮看了看表,已经夜晚八点。兮兮想起小合唱排练是从六点开始,他们刚才进来时六点还不到。怎么就到了八点?像被谁偷走了一段时间,兮兮有点失神。
躺在床上的虞稼又唱起了歌,陪伴在边上的男孩们脸上出现疲惫之色。兮兮拿出安眠药对李察说,可以给他吃一颗安眠药,让他睡觉。
安眠药可以随便吃吗?李察的声音太洪亮,立刻改换气声,有什么副作用吗?把脑子吃坏了怎么办?兮兮说,一颗药怎么会吃坏?即使是砒霜,吃一点点不够量也不会死!李察吃惊地看着兮兮,这不像你说的话!
兮兮也有点吃惊,奇怪自己怎么说起砒霜。
里半间又安静下来了,男孩们走出来说,虞稼睡着了。
李察告诉兮兮说,已经九点了,要回车间了,今天上夜班。
兮兮看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到九点,这一次时光走得更快,她心里涌起的恐慌比看到虞稼哭更甚。
兮兮不敢一个人陪着虞稼,她问李察,他要是醒过来又做出奇怪的举动怎么办?李察说你可以送他去场部卫生所。兮兮说卫生所晚上关门。然后又说,可以找林竞。
林竞是隔壁机械厂的赤脚医生,从卫生学校毕业分配来农场,她是有中专学历的正经医师。李察说他可以帮兮兮去把林竞找来,但必须先去车间露个面。
李察带着男孩们离开了,卫生室陡然安静。
兮兮让大门开着。天早就暗下来,屋子里的日光灯亮得刺眼,黑天下蚊子涌向灯光,就像柳絮被风吹起格外蓬勃。为了抵挡蚊虫咬,整个夏天兮兮都只穿长袖衬衫和卡其长裤,脚上是橡胶套鞋。
兮兮担心灯光会刺醒虞稼,蹑手蹑脚拉起白纱门帘,希望林竞出现之前虞稼不要醒。她不敢朝检查床看一眼,害怕她看过去时,虞稼眼睛正好睁开。
虞稼算得上怪人。人们认为虞稼有资格古怪。比如,车间外墙所有的红标语宣传画被虞稼包下了。虞稼可以直接用毛笔在白报纸上写文章,写斗大的美术字做標语,画颜色鲜艳的宣传画。再比如,虞稼自称从来没有学过任何乐器,用李察的小提琴先拉出了《东方红》曲子,然后拉出《梁祝》。还有,小合唱是虞稼发起,本来是他领唱,然后他发现了李察的嗓音,当然,李察的嗓子一直在那里,但他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有声乐才华却被虞稼发现了。李察的嗓音让这间场办工厂的小合唱队有机会在农场歌咏会上表演,并得了一张奖状。有了这张奖状,厂长允许他们继续练小合唱。
李察说虞稼太聪明。李察的口吻是遗憾。
兮兮不愿意和虞稼这类人打交道,她看出虞稼在用古怪掩饰自己的骄傲,她不喜欢骄傲的人,因为她怯弱。兮兮暗暗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成为真正的医生,救死扶伤也救自己,她好像置身在一艘正在慢慢下沉的巨轮上,没有这个想望她会一起沉沦,她的写字台上总是放着医学书。
车间主任冲进卫生室要拖虞稼去上班。兮兮把他拉到门外,将刚才的情景述说一遍。
车间主任哈哈一笑,说虞稼装腔,虞稼知道怎么装不正常。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农场,想得倒美!车间主任瞬间发怒道,不正常的人必须送到精神病院,用电击,从此就关在那个地方。
车间主任气势汹汹进门拉开白门帘手脚太重,挂门帘的粗铁丝从墙体脱落,白门帘掉在地上,把车间主任绊了一下。于是车间主任的工作靴踩到白门帘,沾了机油的工作靴底的磨压条纹像木刻,印在白纱布纤维稀松的质地上。
车间主任和兮兮一起看到,虞稼在床上发抖,他仍然闭着眼睛,身体像高烧的儿童在痉挛,脊背拱起来,兮兮想到一个医学名词:强直性脊柱。虞稼手臂举在胸前,两只手握成拳支在下巴,就像睡在子宫里。
兮兮听到车间主任在嘀咕,怎么啦怎么啦?她没有理他,把听诊器挂到胸前,拿着血压器,走到检查床边,一时间就有了医生的风范。
兮兮试图扳开虞稼挡在胸前的手给他量血压。虞稼的手抵在胸前,像一根焊死的铁棍。车间主任要来帮忙,兮兮推开他,把听筒塞到手和胸的空隙间,兮兮的耳朵被猛烈的心跳声冲击了一下。
心速每分钟145,兮兮头也不回告诉车间主任。
兮兮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差点被掉在地上的白门帘绊倒,不得不在白门帘上踩了一脚。兮兮的布鞋底烫了一层橡胶鞋掌,于是白门帘多了一只黑乎乎的看不出花纹的脚印,她一时间也无暇安置被粗铁丝牵住的白门帘,这增加了兮兮对车间主任的不满。
兮兮在病历本上做记录,自己的心跳也加速了,因为车间主任在问,你打算怎么办?
兮兮从药橱里找出一瓶药。车间主任问这是什么药。兮兮告诉他是“心得宁”。车间主任说,心脏的药不能乱吃。在上海医院,只有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才有开心脏病药的处方权。车间主任没有说错,这让兮兮更讨厌他。兮兮在场部卫生所接受赤脚医生培训时,负责培训的医生是从上海医院下放。他说过赤脚医生没有资格给心脏病人开药,吃错药会出人命。
兮兮告诉车间主任,心动过速不等于心脏病,心得宁可以减缓心动过速,没有什么副作用。兮兮必须啰嗦一番挣回面子。她说需要一杯水给虞稼服药。车间主任不再有异议,出门去找水。
兮兮看了一眼检查床上的虞稼,他此刻睡得平稳。虞稼怎么突然就不发抖了?兮兮疑惑。她给他搭脉,心跳减缓到一百左右,也许他真是装的?
她抽空把粗铁丝绕着的粗钉子重新插进墙体,她不想动用榔头吵醒虞稼,重新挂起来的白门帘颤颤巍巍,印着两只深浅不一的黑脚印,屋子好像变脏失去洁白的质地。她想,只能等明天以后再说。
床上有动静,她看到虞稼的身体又开始发抖,她去给他搭脉,手却被虞稼抓住,他的手冰冷潮湿。兮兮试图挣脱他的手,虞稼却抱住了兮兮,他的身体抖出的寒气,让兮兮觉得屋里气温陡然下降。兮兮不由伸出双臂回应他的拥抱,她能感知自己周身充盈着暖流包裹着另一具身体。
敲門声让兮兮如梦初醒,她去开门时想到,这扇门应该是开着的。门外站着林竞、李察和车间主任。车间主任说他和他们在半道上遇到,车间主任批准李察今晚陪虞稼而不是回车间。
白门帘上的脚印,让李察脸色发白,他站在门口审视着门帘仿佛面对一场巨变。李察不肯进门,他要求兮兮立刻把踩脏的门帘拆下来,兮兮迁怒于车间主任,她说车间主任的脚印浸润了机油,无法洗干净,她必须重做一块门帘,要储够门帘的纱布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车间主任咆哮了,有必要装门帘吗?这时他们听到林竞在说,虞稼的病症很像歇斯底里,必须肌肉注射安定针剂。
李察把门帘撂到药橱顶上,虞稼的身体抖动一览无余,躬着背胳膊支在胸前,像绷紧的弦在被弹奏,兮兮渴望抱住他,她知道抱住他,他的身体才会柔软下来。
林竞带来安定针剂,她举着注射针,扒下虞稼的裤头,他们全都别过脸,包括兮兮。
林竞说,现在送他回寝室,他很快就会入睡。
车间主任要回车间。李察一个人难架起虞稼,兮兮上去帮忙,被李察拒绝。他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是电工,和李察是中学同学。他们两人把虞稼从床上拖起来,虞稼睁开眼睛吼了两声,把电工吓了一跳。李察哈哈大笑,声震屋宇,林竞有不快之色,兮兮已经安之若素。
等他们走后,兮兮问林竞,你有没有觉得李察也很不正常?林竞却笑了,说他们是故意的。她的“他们”里包含了李察和虞稼。她接着说,没有给虞稼用药,给他注射的是蒸馏水。
兮兮一个激灵,好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她的脸煞白。
林竞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兮兮说虞稼装病让人恶心。林竞漂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兮兮,她看出兮兮有所隐瞒,一时冷场。然后林竞说兮兮还是新手没有适应这种“装”,到卫生室来看病的人一半是装病,他们想要病假单。兮兮问,你会戳穿他们吗?林竞摇头说不用戳穿,给点药开张假条举手之劳,只要领导不来找麻烦,有什么关系?都是可怜的孩子!
兮兮突然意识到,她把他们看成孩子,原来是受了林竞的影响。林竞比她和他们年长几岁,在卫生学校读了两年医生班,她有资本居高临下。此外,林竞外貌出众,听说她分配到机械厂时,惊动了农场这片厂区的所有男孩。
兮兮突兀地问起林竞收到过多少情书。林竞说没有收到过情书。兮兮不相信,林竞说他们害怕我,不会给我写情书,或者,写了也不敢寄。兮兮更不相信。林竞说是虞稼告诉她的。看到兮兮奇怪的脸色,林竞解释道,有一次他们坐同一艘船回上海,从崇明岛到上海的双体客轮要开三个小时,他们聊了很多,就是那一次,虞稼告诉她一些事。
虞稼形容林竞是女皇级别,大臣怎么敢追求女皇。林竞笑说虞稼太聪明了,她说这句话不是遗憾而是赞赏。兮兮心里有些不舒服,像林竞这样的美女从小到大不知获得多少赞美,为何这么轻易被虞稼的奉承打动?
兮兮发现自己在嫉妒林竞。是刚才几秒钟的拥抱,让她对林竞产生了嫉妒?林竞是兮兮家的邻居也是她的贵人。兮兮和中学一百多个同学刚分到农场五金厂才两个月,厂里的赤脚医生生肝炎进了隔离病房。林竞来代班。
那时正遇上夏天,一种被称为“癞疥疮”的皮肤病在岛上流行。染上“癞疥疮”的患者因为瘙痒,把自己的身体抓得血淋淋的。厂里仓库隔成男女两间,感染到这种皮肤病的人便被隔离到仓库。林竞同时要管自己厂的病人,忙不过来,她让兮兮穿上从卫生所借来的白大褂,帮忙去仓库给患者身上涂硫磺膏、给他们送饭送水。
兮兮进出仓库身上一股浓烈的硫磺味,被仓库外面的人嫌弃。兮兮却乐此不疲。“癞疥疮”才告一段落,岛上出现麻风病病例。赤脚医生们被召去场部参加麻风病知识培训,为进行麻风病普查做准备。厂里赤脚医生缺位,没人肯代替她参加培训,除了兮兮。麻风病普查不了了之,却出来个“一号病”。兮兮帮助林竞监督腹泻病人获取粪样,送抽样管到车站和防疫所的工作人员做交接。同时,卫生所新一年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开始了,兮兮顺理成章成为学员。每日上午坐拖拉机去卫生所上课,下午和晚上回厂做林竞助手。并且兮兮承担了打扫厕所的任务,每天把男女厕所冲洗干净,撒上呛鼻的六六粉消弭厕所臭味。兮兮因此得到卫生室钥匙,林竞也不用来代班了。
兮兮这一刻需要回顾这些往事来唤起自己对林竞的感激。今天此时,林竞又一次帮了她。
林竞现在很少来兮兮的卫生室,她打量说,你把这间邋遢没人愿意进门的卫生室搞得很像回事。兮兮有点心虚,她是学的林竞,用白纱布做窗帘门帘,墙上贴了人体解剖图。林竞曾经说,你把卫生室搞得太干净会招人眼红,你和我不同,你不是科班出身,分分钟会有人取代你。
好在“一号病”的警报一直未解除,一年多来兮兮每天在和层出不穷的腹泻病人纠缠,恳求他们答应用棉签蘸一点粪便给她,然后风雨无阻每天来回四公里去车站交接抽样管。
兮兮总觉得这一波又一波的流行病在拯救她,让她坐实了赤脚医生的位子。
林竞带来两支安定针剂,她看看表说,过半小时我陪你去虞稼宿舍看看,如果他还闹就要注射安定了。兮兮问,如果还在闹就不是装的?林竞说,不管是不是装,都可以打针,太闹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到后来就收不住了。这句话让兮兮打了一个寒战。
她俩走出卫生室,看见虞稼在门口的空地上转悠,他又转回来还是根本没有离开过?刚才在床上痉挛然后被架走的虞稼像是另一个人。兮兮和林竞互换眼色,兮兮佩服林竞的判断,虞稼终于不耐烦“装”了?她在回想刚才自己抱住的那具颤抖僵冷的身体,心里很乱。
电工像被托付重任一步不离地跟着虞稼转。卫生室旁边的几间办公室灯暗着,她们才发现李察独自坐在办公室外的台阶上,抬着头像在看天空。
虞稼站在五、六米外的路灯下,他扯着身上窄小的绿色仿军装大声叹息,这是我刚进中学穿的衣服,那时穿太大,现在穿太小,衣服也在和我作对。电工“哈哈哈”地大声笑。电工在兮兮印象中很安静,她从未看见他大声笑。她去看李察,他坐在暗处仍然一声不吭,抬着头像在对天空沉思。
兮兮心里想虞稼的“不正常”也会流行吗?刚才是李察,现在是电工,他们好像都被传染到了。兮兮瞥了林竞一眼,林竞神情平和,兮兮希望学林竞,处变不惊。
林竞说她得回宿舍了,已经半夜十二点。兮兮看了一眼表,又看一眼,她不能相信手表上的时间,时间越过越快!好像平白无故的又丢了一大段时间!
她问林竞,你才给虞稼打了一针蒸馏水,怎么就十二点了?林竞说,我在这里待了近两小时,明天清晨要早起听电台英语课。在林竞影响下,兮兮跟着电台听过英语第一册,兮兮没有心情读英语,卫生室工作耗尽了她的精力。
兮兮对李察说,林竞要回去了你送送她。李察没有回应,却听到虞稼问,你們不知道“一号病”就是霍乱?兮兮一惊,制止他,你别乱讲!虞稼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号病”就是霍乱!
林竞瞥了兮兮一眼有责备,她声音很低地说你知道霍乱这个病名是保密的!如果传出去你会有麻烦!兮兮惊慌了,她说从没有把霍乱病名告诉过任何人。
虞稼接着说,五十年代就宣布霍乱病绝迹了,所以现在不能说霍乱病,必须用“一号病”代替。电工问虞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虞稼说,我可以把《纪念白求恩》一字不漏背出来,不信你去拿“老三篇”过来。坐在暗处的李察哈哈大笑。
林竞在兮兮耳边轻声说,必须给虞稼打安定针剂让他睡觉。虞稼在那边说,卫生室的安定针剂已经过期了。现在连林竞脸上都有异色,站在路灯下的虞稼和她们相隔好几米,他不可能听清她们的话。
兮兮担心没法说服虞稼被打针,除了胡说八道之外,此时的他已恢复平日的聪明机灵。兮兮烦恼他对于“一号病”的议论,可也不能为了这硬给他用药。
兮兮想,“一号病”的知识没有人会关心,但存心收集并不难,一个农场五六十名赤脚医生,他可以从任何地方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兮兮觉得林竞的反应过于紧张,兮兮想劝林竞回去休息,打针的事放一放。
李察突然起身快步过去一把扯住虞稼不由分说将他拖进卫生室,对着瞠目结舌的兮兮和林竞催促道,给他打针给他打针。
李察每天做俯卧撑身体很壮,瘦个子的虞稼不是他的对手,虞稼被按在打针病人坐的高脚凳上无法动弹。林竞把她带来的安定针剂在虞稼臀部做了肌肉注射。然后虞稼乖乖地跟着李察和电工回宿舍。
林竞说,今天晚上李察立功了,不用担心虞稼再闹。可兮兮的神情紧张,心里涌动着莫名的不安。林竞便说,你要是害怕,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
林竞睡在卫生室后面的小间,虽然小得只够放一张床,却是她独享的空间。林竞这张床也是农场统一的双层床,兮兮可以睡在林竞的上铺。林竞时不时邀请兮兮和她一起睡,她们常常通宵聊天,兮兮知道了林竞的男朋友是场部的团委书记,林竞说,因为他,她才有信心在农场待着。
这晚回到林竞住处已经下半夜三点。天气闷热,无法立刻睡进蚊帐。林竞拿出饼干冲调麦乳精招待兮兮。林竞告诉兮兮,其实她还是收到了情书,只有李察敢给她写情书,有一阵他每天写一张纸像情诗。兮兮有些意外,再一想并不意外,李察平时不声不响,突然发出声音总是让人吓一跳。
兮兮被喧闹声吵醒,以为睡在上海的家。她家里的楼房拥挤着好几户人家,每天早晨是被喧闹声吵醒。
厂里人来林竞处找兮兮,车间发生工伤事故,又有人轧断手指。已是凌晨五点,兮兮没有让林竞起床,这类工伤要送县医院。卫生室门口涌了一堆人,她看到人们簇拥着的伤者是李察,她一阵晕眩,怎么会是李察呢?他今晚不是应该陪着虞稼吗?
李察无名指的第一节指被冲床压断,在卫生室消毒包扎后第一时间是送南门港县城医院。车间主任已经找来卡车司机,他派小合唱的男孩陪李察回上海,按照厂里惯例,断指工伤的人从南门港医院出来直接被送回上海。
慌张和震惊中,兮兮竟没有忘记用生理盐水浸泡的纱布包好断指放进装冷水的保温杯,如果24小时内能赶到上海医院,也许手指还有救,自从她进入卫生室一年多,这是第五起轧断手指事故。没有谁的手指被救回来。
李察手指的血很快浸透厚厚的纱布,兮兮紧紧捏住他的手指两侧的血管,一同坐进卡车的驾驶室,这一路上无法止住血,虽然她之前已经打过止血针,一大捆纱布都湿了,她用止血带扎住手指,却又担心手指坏死,但是,一旦松开血又狂流,李察的脸苍白,他休克了。
李察不能立刻回上海,他必须住在医院观察室输血输液消炎,手指是保不住了,县医院的外科医生看到的断指是一小团血糊糊的东西,他把这团东西扔进了他脚边的垃圾篓里。
兮兮问陪同的男孩,李察这个晚上应该陪虞稼回宿舍,怎么会去车间呢?男孩说,虞稼在房间很吵。兮兮说,已经给他打了安定针剂,怎么还会吵?男孩说,他太吵,李察就来车间,他一来车间就把手放在冲床下?兮兮问,你说他把手放在冲床下?男孩说,他对我说,看我敢不敢把手指冲掉。我看他笑嘻嘻的,就说,谁敢这么做呢?他说,我就敢!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就没有作声。接着就听到他狂叫,手指冲掉了。男孩说着就哭了。
兮兮也很想哭,她憋了一会儿,把哭憋回去了。她问男孩,车间主任知道吗?男孩说,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想惹麻烦。兮兮点点头说,对,不能告诉他。
兮兮想起李察有一把小提琴,不过比起他失去的指头,小提琴扔了也没有关系。
当天下午兮兮赶回厂,她惦记着虞稼的状况,便直接去宿舍找他。有个男孩告诉她虞稼回上海了,见她吃惊,他便说,虞稼要去车间上班,车间主任到厂长那里弄来假条,把他打发回上海了。她问虞稼看起来还好吗?男孩说,他看起来很开心,让他回上海他能不开心吗?
兮兮离开时男孩叫住她,男孩说,车间主任好像对你有意见,到处对人说,你晚上没有住回寝室,出工伤事故找不到你。
兮兮回卫生室的路上遇到会计,她说,好像厂长在找她。她想,她终于到了被逐出卫生室的这一天。
她走进卫生室,暮色已经降临,昨天这个时候,她打开门,小合唱队的男孩们涌进来,房间突然很挤,然后虞稼进来了,从那一刻开始,时间都发生了变异。
兮兮打开总是忘记锁住的抽屉,钥匙还荡在锁眼上,她拿出抽屉里的安眠药,把药片全部倒在一张纸上,然后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后勤主任走进来说,厂长要我告诉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卫生所有重要开会,好像又有什么流行病来了,场部领导很重视,所以明天厂长也去。
兮兮怔怔地看着后勤主任,嘴里喃喃,喔,流行病又来了!兮兮脸上有笑容。
唐颖,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上东城晚宴》《美国来的妻子》《初夜》等。